第二天起来,忽接北方警报,乃是匈奴又来犯边。但是往来不测,行止自由,弄得战无可战,防不胜防。汉帝无法对付,急召关内侯刘敬,与议边防事宜。刘敬道:“天下初定,士卒久劳,若再兴师动众,实非易事。冒顿如此凶顽,似非武力可以征服,臣在一计,但恐陛下不肯照行。”汉帝道:“汝有良策,能使匈奴国子子孙孙臣服天朝,这是最妙之事,汝尽管大胆奏来!”刘敬道:“欲令匈奴世世臣服,惟有和亲一法。陛下果肯割爱,将长公主下嫁冒顿,他必感谢高厚,立公主为阏氏。将来公主生男,即是彼国单于,天下岂有外孙敢与外公对抗的么?还有一样,若陛下爱惜公主,不忍使她远嫁,或今后宫子女,冒充公主,遣嫁出去。冒顿刁狡著称,一旦败露,反而不美。伏乞陛下三思!”汉帝听完,连点其首道:“此计颇善!朕只要国可久安,何惜一个小小女子呢?”汉帝说毕,即至内宫,将刘敬之策,告知吕后。吕后还未听完,便大骂:“刘敬糊涂,做了一位侯爵,想不出防边计策,竟敢想到我的公主身上,岂不可丑?”吕后边骂,边又向汉帝哭哭啼啼地说道:“妾身惟有一子一女,相依为命。陛下打定天下,从无一个畏字。怎么做了天子,反忍心将自己亲女,弃诸塞外,配与番奴?况且女儿早已许字赵王,一旦改嫁,岂不贻笑万邦!妾实不敢从命。”汉帝一见吕后珠泪纷飞,娇声发颤,已是不忍。
又见她都是理直气壮的言词,更觉无话可说。
吕后等得汉帝往别宫去的时候,忙唤审食其到来密议。审食其听了,也替吕后担忧,即向日后献计道:“赵王张敖,现正在此,不如马上花烛,由他带了回国,那才万无一失呢。”
吕后听了大喜,真的择日令张敖迎娶。张敖也怕他的爱妻被外国抢去,赶忙做了新郎。汉帝理屈词穷,只好做他现成丈人,闷声不响。公主嫁了张敖,倒也恩爱缠绵,芳心大慰。不及满月,夫妻便双双回国去了。吕后在他们夫妻结婚之际,已将女儿的封号,向汉帝讨下,叫做鲁元公主。公主一到赵国,自然是一位王后。汉帝眼看女儿女婿走了,也不在心上,只是注重和亲一事,不忘于怀。便将曹夫人的一位义女,诈称公主,使刘敬速诣匈奴,与冒顿提亲。刘敬去了回来,因为冒顿正想尝尝中国女子风味,自然一口应允。汉帝命刘敬为送嫁大臣,刘敬倒也不辞劳苦。
番邦喜事,不必细叙。刘敬有功,汉帝又加封他食邑千户。
刘敬又奏道:“现在我们以假作真,难免不为冒顿窥破,边防一事,仍宜当心。”汉帝点首称是。刘敬复道:“陛下定都关中,非但北近匈奴,必须严防。就是山东一带,六国后裔,及许多强族豪宗,散居故土,保不住意外生变,觊觎大器。”汉帝不待刘敬说毕,连连地说道:“对呀!对呀!你说得真对!
这又如何预防?”刘敬答道:“臣看六国后人,惟齐地的田、怀二姓,楚地的屈、昭、景三族,最算豪强。今可徙入关中,使其屯垦,无事时可以防胡,若东方有变,也好命他们东征。
就是燕、赵、韩、魏的后裔,以及豪杰名家,都应酌取入关,用备差遣。”汉帝又信为良策,即日颁诏出去,令齐王肥、楚王交等饬徙齐楚豪族,西入关中。还有英布、彭越、张敖诸王,已经归国,也奉到诏令,调查豪门贵阀,迫令挚眷入关。统计入关人口,不下二十余万。幸得兵荒以后,人民流难,半未回来,否则就有人满之患了。汉帝办了这两件大事,心中自觉泰然。终日便在各宫像穿花蝴蝶一般,真是说不尽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况且身为天子,生杀之权由他,谁敢不拼命巴结,博个宠眷呢?谁知他的令坦国中,赵相贯高的仇人,忽然上书告变。汉帝阅毕,顿时大发雷霆,亲写一道诏书,付与卫士,命往赵国,速将赵王张敖、赵相贯高、赵午等人,一并拿来。
究竟是件什么事情呢?原来汉帝从前征讨匈奴回朝,路经赵国的时候,曾将张敖谩骂一常张敖倒还罢了,偏偏激动贯高。赵午二人,心下不平,竟起逆谋。他们二人,都已年当花甲,本是赵王张敖父执,平时好名使气,到老愈横。自见张敖为汉帝侮辱之后,互相私语,讥消张敖庸弱无能。一日,一同入见张敖,屏去左右,逼着张敖,使反汉帝。张敖当时听了不禁大骇,且啮指见血,指天为盟,哪敢应允。二人见张敖不从,出而密商道:“我王忠厚,没有胆量,原不怪他。惟我等身为大臣,应该抱君辱臣死之义,偏要出此一口恶气,成则归王,败则归我等自去领罪如何?”二人计议一定,便暗暗地差了刺客,候在柏人县中。不料那时汉帝命不该绝,一入行宫,忽然心血来潮起来,其实那时那个刺客,早已隐身厕壁之中,只等汉帝熟睡,就要结果他的老命。偏偏汉帝似有神助,不宿即去,以致贯高、赵午所谋不成。
这是已过之事,忽被贯赵二人的仇人探悉,便去密告。汉帝即差卫士,前来拿他们君臣三人。张敖不知其事,更叫冤枉,只得束手就绑。赵午胆小,自刎而亡。惟有贯高大怒道:“此事本我与赵午二人所为,我王毫不知情,赵午寻死,大不应该;我若再死,我王岂不是有口难分了么!我本来说过败则归我自去领罪之语。现在只有一同到京,力替我王辩护,就是万死,我也不辞。”当时还有几个忠臣,也要跟了赵王同去,无奈卫士不准,那班忠臣,却想出一个法子,自去髡钳,假充赵王家奴,随同入都。汉帝深恶张敖,也不与之见面,立即发交廷尉讯究。廷尉因见张敖是位国王,且有吕后暗中嘱咐,自然另眼看待,使之别居一室,独令贯高对簿。贯高朗声道:“这件逆谋,全是我与赵午所为,与王无涉。”廷尉听了,疑心贯高袒护赵王,不肯赴供,便用刑讯,贯高打得皮脱骨露,绝无他言。
接连一讯、二讯、三讯,贯高情愿受刑罚,只替赵王呼冤。廷尉复命以铁针烧红,刺入贯高四肢,可怜贯高年迈苍苍,哪里受得起如此严刑,一阵昏晕,痛死过去。及至苏醒转来,仍是咬定自己所为,不能冤屈赵王。廷尉没法,只将贯高入狱,暂缓定狱。
其时鲁元公主,早已回来求他母亲。吕后见了汉帝,竭力代张敖辩诬道:“张敖已为帝婿,决不肯再有逆谋,求你施恩将他赦出。”汉帝听了,怒责吕后道:“张敖得了天下,难道还要少了你女儿活宝不成!”吕后无法只好暗去运动廷尉。廷尉一则要卖吕后人情,二则贯高一口自承,何必定去冤枉赵王,即去据实奏知汉帝。汉帝听了,也不禁失声道:“好一位硬汉,倒是张敖的忠臣!”又问群臣:“谁与贯高熟识?”后知中大夫泄公,与贯高同邑同窗,即命他去问出隐情。泄公来至狱中,看贯高通体鳞伤,不忍逼视,乃以私意软化道:“汝何必硬保赵王,自受此苦!”贯高张国道:“君言错矣!人生在世,谁不爱父母,恋妻子?今我自认首谋,必诛三族,我纵痴呆,亦不至此!不过赵王真不知情,我等却曾与之提及,彼当时啮指见血,指天为誓。君不信,可验赵王指上创痕,我如何肯去攀他?”泄公即以其言近报。汉帝始知张敖果未同谋,赦令出狱,复语泄公道:“贯高至死,尚不肯诬及其主,却也难得,汝可再往狱中告之,赵王已释,连他亦要赦罪了。”泄公遵谕,亲至狱中,传报圣意。贯高闻言,跃然起床道:“我王果真释放了么?”泄公道:“主上有命,还不仅赦赵王一人呢。”贯高不待泄公辞完,大喜道:“我的不肯即死者,乃是为的我王。
今我王既已昭雪,我的责任已荆”说着,扼吭竟死。泄公复报汉帝,汉帝也为惋惜,命厚葬之。又知赵王家奴,都是不畏死的忠臣,概授郡尉,以奖忠直。惟责赵王驭下无方,难膺重寄,降为宣平侯,改封代王如意为赵王,并把代地并入赵国,使代相陈豨守代,另任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正是:乳臭幼孩连投爵,惰痴爱妾尚争储。
不知王母戚夫人满意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口吃人争储惊异宠心狠妇戮将示雌威
却说汉帝夺了爱婿张敖的王位,改畀他爱姬戚夫人之子如意,还要把原有代地,一并归他。在汉帝的心理,可算得巴结戚夫人至矣尽矣的了。谁知戚夫人却认作无论甚么王位,总是人臣,无论甚么封土,怎及天下?必须她的爱子,立为太子,方始称心。汉帝又知御史大夫周昌,正直无私,忠心对主,命他担任赵地作相,同往镇守。这个周昌,乃是汉帝同乡,沛县人氏,素病口吃。每与他人辩论是非时,弄得面红耳赤,青筋涨起,必要把己意申述明白,方肯罢休。但他所说,都是一派有理之言。盈廷文武将吏,无不惧他正直,连汉帝也怕他三分。
因他是前御史大夫周苛从弟,周苛殉难荥阳,就任他继任兄职,并加封为汾阴侯。他就位之后,很能称职,夙夜从公,不顾家事,大有“禹王治水三过其门不入”之概。一日,同昌有封事入奏,趋至内殿,即闻有男女嘻笑之声。抬头一瞧,遥见汉帝上坐,怀内拥着一位娇滴滴的美人,任意调情,随便取乐,使人见了,肉麻万分。那位美人,就是专宠后宫的威夫人。周昌原是一个非礼勿视的正人,一见那种不堪入目的形状,连忙转身就逃,连封事也不愿奏了。不料已被汉帝看见,撇下戚夫人,追出殿门,在后高呼他道:“汝为何走得如此快法?”周昌不便再走,只得重复返身跪谒。汉帝且不打话,趁势展开双足,跨住周昌颈项,作一骑马形式,始俯首问他道:“汝来而复去,想是不愿与朕讲话,究属当朕是何等君主看待,情实可恶!”
周昌被问,便仰面看着汉帝,尽把嘴唇乱动,一时急切发不出声音,嘴辱张合许久,方始挣出一句话来道:“臣臣臣看陛下,却似桀纣。”汉帝听了,反而大笑。一面方把双足跨出周昌头上,放他起来,一面问他有何奏报。周昌乃将事奏毕,扬长而去。
汉帝既被周昌如此看轻,理该改了行径。岂知他溺爱戚夫人,已入迷魂阵中,虽然敬惮周昌,哪肯将床第私情,一旦抛弃。实因为那位戚夫人,生得西施品貌,弄玉才华,尚在其次。
并且能弹能唱,能歌能舞,知书识字,献媚邀怜,当时有出塞、入塞、望妇等曲,一经她度入珠喉,抑扬宛转。纵非真个亦已销魂,直把汉帝乐得手舞足蹈,忘其所以。戚夫人既博殊宠,便想趁此机会,要将太子的地位,夺到手中。异日儿子做了皇帝,自己即是国母,于是昼夜只在汉帝面前絮聒。你们想想看,如意虽封赵王,她如何会满意的呢?汉帝爱母怜子,心里已经活动起来。又见已立的那位太子盈,不及如意聪明,行为与之不类。本想就此办了废立之事,既可安慰爱姬,又能保住国祚。
无奈吕后刻刻防备,究属糟糠之妻,又不便过甚,因循下去,直到如今。及至如意改封赵王,其时如意已经十岁,汉帝便欲令他就国。戚夫人知道此事,等得汉帝进她宫来的时候,顿时哭哭啼啼,如丧考妣的情状,伏在地上,抱着汉帝双腿道:“陛下平日垂伶婢子,不可不谓高厚,何以今天要将婢子置诸死地?”汉帝失惊道:“汝疯了不成?朕的爱汝,早达至境。汝又无罪,何至把汝处死,这话从何说起?”戚夫人听了,又边拭泪边启道:“陛下何以把如意远遣赵国,使我母子分离?婢子只有此子,一旦远别,婢子还活得成么?”汉帝道:“原来为此。朕的想令如意就国,乃是为汝母子将来的立足,汝既不愿如意出去,朕连那周昌也不叫他去了。有话好说,汝且起来呢!”戚夫人起来之后,便一屁股坐到汉帝的怀内又说道:“陛下只有将如意改为太子,婢子死方瞑目。”说着,仍旧嘤嘤地哭泣起来。汉帝此时见成夫人,宛如一株带雨梨花,心里不禁又怜又爱,忙劝她道:“汝快停住哭声,朕被汝哭得心酸起来了。我准定改立如意为太子,汝总如意了。”戚夫人听了,方始满意地带着泪痕一笑道:“我的儿子,本叫如意,陛下子就将他取了这个名字。顾名思义,也应该使我母子早点如意呀。
”
次日,汉帝临朝,便提出废立的问题。群臣听了,个个伏在地上,异口同声地奏道:“废长立幼,乃是不得已之举。今东宫册立有年,毫无失德,如何轻谈废立,以致摇动邦基?”
汉帝闻奏,也申说自己理由。话尚未完,陡听得一人大呼道:“不,不,不,不可!”汉帝看去,却是口吃的周昌。便微怒道:“尔仅说不可,也应详说理由。”周昌听了,越加着急,越是说不出来。那种猴急的样儿,已是满头大汗,喘气上促。
群臣见了,无不私下好笑。过了一霎,周昌方才挣出数语道:“臣口不能言,但期期知不可行!陛下欲废无罪太子,臣偏期期不敢奉诏!”汉帝见此怪物,连说怪话,竟忍不住圣貌庄严,大笑起来。这期期二字,究竟怎么解释?楚人谓极为获,周昌口吃,读多如期,连綦期期,故把汉帝引得大笑。就此罢议退朝,群臣纷纷散出。周昌尚在人丛之中,边走边在揩他额上的汗珠。市下殿阶,忽一个宫监抓住他道:“汝是御史周昌么?
娘娘叫你问话。”话未说远,也不问好歹,拖着周昌便向殿侧东厢而去。周昌不知就里,不禁大吓一跳,想问原委,话还未曾出口,已被那个宫监拖至东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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