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然答应了媚香的娘,也就下楼。任天然也微微有点倦,就在外床睡下。到了六点钟,媚香醒了,要吃茶,天然赶紧起来,看鸡鸣壶里的茶尚温,就倒了一碗拿着与他喝,自己也喝了一口。媚香道:“就是你一个人陪着我?”任天然道:“你娘也来了好几回,差不多也到天亮才睡。你这会子可好些么?”
媚香道:“轻松得多,只是没有力气,你摸摸看,大约退了热了。”任天然摸了摸头上,果然凉却些。媚香又拉着他睡下说:“我心里跳得很,你替我按着点。”任天然拿手替他轻轻的按住,他就枕在任天然的臂上,两人均沉沉睡去,醒时已十点多钟。这天,任天然就在媚香房里坐到晚,等客到齐,媚香说:“我好了,台面还摆在房里罢。”任天然执意不肯,还是在客堂坐的。媚香因没有梳头,不好到台面上去,只在房门口招呼两句,说怠慢诸位对不祝席散,任天然看媚香好了些,仍要回栈。媚香道:“你来我同你说。”及至到了面前,停了一停说道:“你还回去明天再说罢。”第二天是达怡轩请,在张宝琴家,只有曹大错、王梦笙、冒谷民、任天然、管通甫、毕韵花几个人。杨燕卿一到,大家就问曹大错究竟如何,曹大错道:“虽然他也进了降书,到底算得一员健将,而且箭茅后劲无一不工,也算是名不虚传。”燕卿虽然不懂,晓得不是好话,在他身上拧了一把说:“我没有看见过拿这些话逢人便说的。”管通甫道:“这也是替你扬名的意思,你看明天毕老师就要替你上报了。”杨燕卿拿了两颗新莲子砸来,管通甫接着,剥来就吃,杨燕卿也就一笑了事。
这天,顾媚香已能照常出局,一直坐到席散,拉了任天然步行而归。哪晓得天要下雨,到了门口,已有两个大雨点子打在身上,进了房里,那雨就下大起来。两人都说幸而走的快,不然要着雨了。这雨越下越紧,十一点多钟还没有祝任天然道:“这雨怎么还不住?”媚香道:“你今天还要走么?”
任天然道:“我今天又没有吃酒,怎好住呢?”媚香道:“我是自己的亲娘,那里拘这些,我娘虽叫我吃了这碗饭,却留客不留客,总随我的便,从没有勉强我,所以我的客也甚少,我也不大肯轻易留客。因为你待我还不是像那些大人们,拿着堂子里倌人,当作是些甚么东西,花了两个钱就要叫人家低头服小的,听他播弄才愿意。所以,我就有心”说到这里脸一红就咽住了,任天然故意追问道:“你就有心怎么?”媚香红着脸低低的说:“留你住,我娘也早同我说过是不拘一台两台,我看你同任大人很好,随你们的便罢。那天席散,我本想留你,一来有点不好意思,二来我那晚就觉有点弗适意,不想第二天就病起来,累你忙了一夜,我这主意却更拿定。昨天,因你上一夜没有好好的睡,所以让你回去,今天难得下雨,你再要走就对不住我了。”说着就叫阿银开稀饭,一面就去卸妆。
他的娘也走了进来,媚香望他娘说道:“今天这么大雨,再有堂客我可不去了,娘想法子回报罢。”他娘笑道:“阿囡好好的陪着任大人罢,有堂客,我替你回报,本来你才好,深更半夜的,我也舍不得叫你出去。”他娘说着又下了楼。任天然趁着媚香对着衣橱卸妆也走进去,并肩照着,只见镜子里的媚香嫣然一笑。两人吃了稀饭,老娘姨吹了保险灯,点了一盏油灯在床面前,桌子上打了水,收拾完结,带门而去。两人含笑入帏。正是七月上旬天气,罗帐低垂,灯光斜射,觉得那韩新鹤室情待“臂玉香浮光致致,口脂馥射气绵绵”两句摹写的也还不差。看书的诸位,就是堂子里玩笑,也须要两厢情愿才有些趣味,若是倚着势力银钱勉强成就的,那倌人就陪你睡着,也不过像那书启师,即做那贺年贺节的通稿、厨子办那四大例菜,试问有何趣味呢?次日十一点钟方才起来,任天然开销二十四块钱下脚,至于小货只类应酬了多少那就不得而知。请诸位见着任天然代问问看。从此以后,任天然无一夜不住在媚香这里。
有两天迟了不来,媚香也必定要派人寻的。那栈中床塌竟成虚设。有一天,任天然与顾媚香还在交头同梦,阿银忽然推门进来叫了声“任大人!”任天然惊醒问:“甚么事?”阿银道:“大人的当差的来说,栈房里有位远来的客,等着要会。”任天然想是哪个呢?就说:“你叫当差的进来罢。”媚香也醒了,连忙起身跑进后房。任天然也坐起来,看表上也有十点多钟,那家人上楼进房回道:“江西的全大人来了,说有话等着要会老爷。”任天然想这是全似庄了,他来做甚么呢?究竟这全似庄因何来到上海,必须等任天然回了栈,问了他才能晓得呢。
宦海钟(清)云江女史著
第十二回
买军火太守展长才开绮筵钦差饶雅兴
任天然听见全似庄来访,赶紧起来洗面漱口,穿了衣服回到栈房。全似庄正坐在房里吃水烟,任天然道:“不知道老宪台驾到,失迎失迎!”全似庄道:“天翁出门如此之早?”任天然道:“不瞒老宪台说,旧属昨晚是在堂里歇的,才起来。”
全似庄也只笑了一笑。任天然又道:“老宪台是今天到的,今儿轮船何其早,住在哪里,这回到上海有何贵干?”全似庄道:“今天这只船很快,我叫家人把行李押到长发栈,我就过来奉访。因为瑞久帅委来采办军火,要同天翁商量商量,看哪家好。我们同乡至好天翁万万不要如此称呼!”任天然道:“老宪台是旧属的亲临上司,怎么好不如此称呼呢?”全似庄道:“天翁若再这样,我只得称大人卑府了。”任天然没法才答应改口说道:“洋行呢,也有两家熟的,但是这里头经终不大了,不如去找找管通甫罢。”全似庄道:“我也这么想。”任天然就约全似庄同到九华楼吃饭,一起去找管通甫。彼此寒喧已毕,说明来意,管通甫道:“买军火的事却不大容易,其中弊病甚多,我们姑且去找找公信的屠桂山看。”大家一齐到了公信洋行,屠桂山见是生意上门,恭维之至,连忙取了图样本子,呈与全似庄说:“要哪几种,请太首拣定了,通知一声,好知会洋东取出来看。”全似庄见一时看不清楚说:“我且带宦海钟·8·回去看看,明天再商量罢。”任天然因全似庄初到,总得替他接见,就问似翁先生堂子里到不到,全似庄道:“我以前常玩的,这回恐怕不便。”任天然道:“那么今天晚上就在海国春罢,我叫人去定那第一号房间,又宽大,又两面隔街风凉些。”
全似庄答应了,任天然就同着全似庄到长发栈作为回报,顺便又约了达怡轩。这晚,任天然请的是全似庄、屠桂山、许州谦、袁子仁、达怡轩、曹大错、郑琴舫、管通甫、王梦笙九位。
六点多钟陆续到齐,点了菜,任天然拿着笔要写局票问道:“老宪台叫不叫?”全似庄道:“你又这样称呼了,该罚该罚。
我从前在上海是很玩过一阵的,并不是什么道学,管通甫也晓得的。但是做过了现任知府,而且瑞久帅、范唐访再三吩咐说,这回军火办妥就委兄弟的缺,怕还在沿江居多,这回叫局似乎不大稳便,诸位却尽管叫,我也还要领略领略,天翁现在尽可快乐快乐,将来引见天翁,得过两次明保的人放缺必快,我却要奉劝,到那时候也要收束收束呢。这个声名是官场最要紧的,天翁以为何如?”那曹大错听了这些话,很有些不耐烦,就嚷道:“若要叫我不在外头嫖,就请我做中堂督抚我也不愿,所以我不做官。天翁快发局票罢,我还要到小玲珑去碰和呢。”
席间,管通甫问起范虚访到任后如何?前回过此地没有多耽搁,我只见得一面。全似庄道:“那真是个有守有为的大才,到任之后整顿的事情不少,他是做过江西几任府外的,所以,利弊尽知,下属无法蒙混。”曹大错道:“范星圃呢,人是个能干,不过手段太辣,专讲究的是获上之道,这回在湖南寻得士类寒心,恐怕这人将来难得善终。”管通甫道:“你怎么不劝劝他呢?”曹大错道:“这种人怎么能劝,琴舫不是劝了几回,他那里肯听,琴舫也只好不可再阻止,所以这回邀他同到江西,他没有肯去。”管通甫道:“不错,似翁要办军火琴舫可是熟手,不妨邀他看看。”全似庄也就赶紧同他攀谈了一阵,邀他明天同去,郑琴舫也答应了,不多时局已到齐,王梦笙又嬲着顾媚香、张宝琴两人,还是一吹一唱。
全似庄倒也甚为尝识,管通甫道:“今天广东来了好几位大绅士阔官场,都是来议赎粤汉铁路的,我也有几个熟人,明天要请请他们,似翁太首不嫌简亵,明天还在这光奉约罢,诸位也就此奉计。”大家也都答应。管通甫就叫了细崽来,吩咐他明日仍留这号房间,五点钟来,细崽连连声诺,大家还要去打茶围碰和看戏。全似庄却心心念念惦记着买军火的事,又同郑琴舫殷殷订约,问道:“琴翁住在哪里?”郑琴舫道:“住在后马路福兴栈。”全似庄说:“明天午后奉访。”郑琴舫道:“供候供候。”全似庄匆匆道谢回栈。已有好几家洋行买办来访过他,当有两位候着未去,一位是同和洋行买办丁揽臣,一位是哈孚斯洋行买办麦仿松。全似庄当下同他两位见了,也各留了些图样。第二天早上,又来了几家,全似庄竟被他们弄的没法。这军火生意洋人本来是极公平的,只因中国向来采买的委员视为优差,这些买办乐得奉承,大家都有些甜头,就如这位屠桂山,本来一个光身汉,现在已经寻到三十万家资,二品顶戴,娇妾美婢,大厦高屋,大家如何不羡慕呢?所以争着做这生意。听见哪一省来了一位采办委员,就想法子去靠近他,比那第一楼的野鸡还要殷勤些。全似庄因管通甫说郑琴舫是个内行呢,饭后就到后马路福兴栈去找他,同去看了几家存货。
郑琴舫都说不佳,价钱也太悬远,全似庄也就不敢答应,心里却甚着急,总想快点把这事弄成,可以早些去署缺,看看天色已晚,只好同着郑琴舫去赴管通甫之约再说。
管通甫今天所请广东来赎铁路的几位官坤呢,一位是傅汤来号又新,是一个做佐俚出洋的,在外洋混了二十多年,赚了有数百万家资,前年报效了一笔巨款赏了一个京堂。一位呢,是田人芸号广生,是个香山拔贡,靠着沙田起家,香港、澳门、广州、佛山、石龙开有十几处的银号当铺,也是个二品衔的候选道,有六十多岁了,他到六十岁的时候,还没有儿子,本家子侄强逼着要过继与他,并兼有个要替他主持家产的意思。他正在没法幸遇着一个异人传了他一个下种子秘方,他因为各处做的生意多,近来这些管事的欺他年老,常常舞弊,必须不时亲往盘查,就在各处铺子左近弄所房子,把这些姬妾分派住着,他却到处周巡,每处住个十日八日。哪晓这个法子一行竟是财丁两旺,不到两三年工夫,十几位姨太太都有了生育,他是晚年得子,尤为高兴,每生一位,必要替他做三朝做满月,拜请客,热闹几天。现在已经有了五六个儿子,七八个女儿,那些想承继家产的族人,都只好偃旗息鼓的了。这个种子秘方,似乎比那些龟鞭再造丸、三鞭酒要验些呢,有钱无子的须要试试。
一位呢,是廖得中号庸庵,捐了一个浙江试用知府,向来在广东包闱的。近来为停了科举很折了点本,想在这铁路里捞回点儿,所以撮耸着傅京堂,来上海打主意。一位呢,就是增朗之,他到广东当了两次小官,又当了一次白沙缉私署。一年的潮阳财运总算不坏,前年在赈捐案里,捐了一个候选知府。近来因为新任制台风厉,想避避风头,听见这位傅京堂要办铁路,跟着混混看有什么可以插手的地方。一位呢,是浙江宁波人,叫单鸣盛号凤城,本来也是个广东佐杂,向来当那催收缉捕经费的差使,很弄了两天,又在拿获会匪的案内,保了个候补缺后知县。近来因为制台风厉,靠赌吃饭的都不大讨好,所以就过了班,改指江西。不过跟着他们几位同来的,铁路一时没有眉目,就预备引见到剩全似庄同郑琴舫到海国春的时候,这几位都已到齐,彼此见过,任天然、王梦笙、袁子仁都先到。管通甫道:“今天还约了你们江西的一位新同寅。”全似庄道:“是哪一位?”管通甫道:“就是新放的南昌遗缺府郅幼嵇太首,他放缺下来回山西原籍走了趟,回到天津,因为长江一带道路不熟,天津有位朋友写信托我招呼的。”说着,细崽喊了声:“客到!”只见一位黄须高颧方脸年约四十六七的人进来,管通甫迎着招呼说:“幼翁来了,正要来再催。”郅幼嵇道:“我从通翁那边出来,并没有回栈就到什么愚园、张园逛了一会,天也就不早了,就叫马车一径到这儿,是不是比由栈里来近些,我可不晓得。”袁子仁又向他招呼道:“才过去回候没有会见。”郅幼嵇拱手道:“失迎,失迎。”管通甫又指着任天然、全似庄道:“这两位都是江西得过明保的阔同寅。”彼此见了礼,那单凤城听得这三位都是江西道府,赶紧走过来,一位一位的请安说:“卑职才到,还没有到各位大人那里拜见。”管通甫又赶紧替他报了姓名履历,然后各人相见,不多时客已到齐,只差曹大错一位,正要去催,只见细崽拿进一张信片来就是大错的。说是自作主人,在杨燕卿处碰和,不能来了。大家入座,管通甫道:“我们几位常聚的,大约所叫都是原班。”屠桂山道:“我今天要换一个。”管通甫道:“是不是大错的?”屠桂山道:“那倒不是,因为今天在张园碰着一个老相好,不好意思不叫叫他,你也是熟人,就是西荟芳的武林林。我同他本也没有什么道理,他的客人也真多,碰着就有交情。不但他如此,就是他那娘杨四姐,绰号叫羊妈妈的徐娘,虽老姘头也还不少,听说还是好人家的出身呢。”管通甫又让傅大人叫,那个傅又新道:“随你们荐罢。”管通甫荐了个花翠珍,沈州谦荐了个左芸台,屠桂山荐了个瑶月阁,他都叫了。又问郅幼嵇可叫,郅幼嵇道:“也想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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