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想定,就同和氏夫人商量,和氏夫人道:“我正因为可姨死了,你心里说有些闷闷的,想劝你出去散散心,遇着有合意的,再讨他一个在身边服侍服侍,而且达儿、通儿,应讲甚么学堂也可以替他们打打主意。如今搞了科举,将来不到学堂哪里有出路呢?人家做官还有舒服的时候,像你做官,又是一天到晚的瞎忙,我看不但这知县不必再去做他,就是连道台也在可做可不做呢!”任天然道:“我才四十岁的人,你叫我不做官做什么呢?况且这两个钱恐怕还不够养老。”和氏夫人道:“以后的事你再说,这首县我看总是辞掉的好,只不晓得上头答应不答应。”第二天,任天然上院,尚护院一见就说:“天翁前回撤任,实在抱屈得很,兄弟那时候在臬司任内就颇为不平,但是,那藩台的事,天翁是晓得的,抚台那里怎能同他违拗呢,兄弟说也无益,恐怕倒反要替天翁抱怨。所以,只得缄口不言。现在这新建被那华令糟到不堪,要借重天翁,好好的整顿整顿,将来总要酬劳兄弟,现在做了藩司到底比臬司有点作为了。”任天然答道:“大人的这番恩典,卑职实在感激不尽,自当竭诚图报,但是,这首县卑职向来短于肆应,万难胜任,且不独这新建县不敢接事,就是卑职万安的本缺,也还要仰求宪恩准予开缺呢。”尚护院忙问道:“这是甚么缘故?”
任天然道:“一来卑职自问才具有限,做了这几年州县,觉得越做越难,一点不能替百姓做事,虚糜厚禄,殊觉汗颜;二来新放的这位范臬司,卑职做过庐陵的前后任,彼此虽然没有甚么痕迹,然而周县的前后任,总往往有些意见不同的地方,前任的事体,后任略有更易,前任心里总有些不舒,这是人情之常,卑职正是后任,范臬司原不见得因此同卑职计较,万一将来有点不能合范臬司之意的地方,岂不辜负了大人的这番栽培。卑职前年捐了个候选道,意思要求大人的恩典,准予开缺过班。大人是指日就要开府的,将来伺候日长,还要求大人提拔呢!”尚护讫又勉留了两日,见他执意不肯,而且没有拦阻人家升官的道理,也就只得答应,任天然请安谢了。回来又到司道首府那里去了一去,自然也有些挽留的面子话,任天然回来就上了禀帖,呈请开缺,给咨赴部拨选,上司也就批准任天然在家收拾收拾。正在同夫人商量住在那里好呢,江西是不想回来的了,却见管家拿了一个帖子进来,说是王鹤王大人来拜,任天然就吩咐“请”。
不知这王梦笙来做甚么?等任天然会了他再说罢。
宦海钟(清)云江女史著
第十一回
月夜看山魂销罗绮凉宵听雨乡恋温柔
却说这王梦笙太史,那年由广东奉母回家乡试,其时任天然正在庐陵任下,彼此常见,甚为投契。这天,王梦笙来替叶勉湖送行,顺便拜访任天然,也就请了王梦笙说道:“听见天翁辞了新建,真是志趋高尚钦佩之至。”任天然道:“实在自己才力不及,我们既落风尘,哪里还能讲甚高尚。”王梦笙又道:“引见何日荣行,将来是否仍到敝省?”任天然道:“引见当拟稍迟,省份更难预定,我倒是想到上海去逛逛,这家眷安置何处才好,当枉踌躇。”王梦笙道:“天翁要到上海,我却也因为公司里事要到上海,几时我们结体岂不大妙,天翁宝眷我看最好同到上海,否则不如住在九江,我弟内人的泰山就是我业师谢达夫先生,天翁也是认得的,正打庐陵教官任上交卸,日内就要过此。他是九江人,不如托他找新房子,将来天翁出门,也可以托他照应照应。”任天然说:“这倒甚好,就是如此罢。”王梦笙坐了一刻去了。任天然告诉和氏夫人,也很以为然,隔了几天谢达夫过镜,王梦笙知会了,任天然当面托了他。谢达夫满口应允。任天然领了咨文,约着王梦笙带了家眷,一齐动身到了九江,同去找谢达夫。谢达夫见面就说道:“天翁的房子已代觅妥,就在兄弟的间壁是有楼的,楼下的房子不大好,楼上一面对着长江,一面看见庐山,倒也十分轩敞,天翁宝眷,人口不多也住得下了,房租也还便宜,我们停会就去看看罢。”原来这谢达夫住在九江城外,他这房子也有楼对着庐山,那面为人家房子遮住,所以看不见江。任天然说道:“费心,费心。”看见谢警文的轿子进来,晓得他父女翁婿总有话谈,不便久坐,就说:“劳动达翁就同去看看罢!”
谢达夫答应了,当下三人一齐出门。不多几步就到,是在一家土店里,进去楼下一米租与这土店,所有余剩的在外,房子不多,楼上却是全的,果然甚为合式。有这土店在外头也觉得放心,这房子也是一位绅士的,全家都在别省做官,就托这土店经管。当下递了租约,打扫打扫。次日就搬了进来。和氏夫人看这房子,真是“四面高山作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说比囚在那些衙门里,眼目舒畅得多了。任天然连庶出的共有三子一女。大的十七岁,取名任达号伯舒,中文还算通顺,预备将来带他进京赘升,顺便送入本藉大具补的学堂;二的十四岁,名叫任通号仲撤,因他英文英语尚好,想带他到上海找个学堂学学;三的才三岁,是庶出的,取名逖;女儿也十一岁了,名叫任逸号佩云。任天然同王梦笙朝夕过从甚为合适,就同他换了帖。和氏夫人同谢警文及喜姨娘也时来往。
任天然将家事部署部署,带了任通,王梦笙也带了谢警文一同动身,坐的是江善轮船官舱,走出舱口横门就是船顶,一望长江眼界最阔。谢警文还是那年十一岁的时候,从广东回来坐过的,如今已将近十年了。天涯芳草,人事沧桑,颇觉得有些感慨,幸喜有个知心着意的司马相如陪着,也还可以略遣幽怀。这天到镇江的时候,已有十点多钟。王梦笙朦胧睡着,谢警文把他推醒,逼着他起来,陪他去看外边风景。王梦笙不能拂这爱宠的意思,连忙起身同出房来,吩咐家人看好了东西,到了码头要留心些。这时,正在六月下弦的时候,夜凉微逼,弓月初升,只见灯火星星,青山阮阮。王梦笙携着玉人纤纤微步,低嗔轻语,逸趣横生,真令人眯双星,见而生妒也不枉。
王梦笙曾经销魂狱中,经过那一番的苦楚。恰好任天然也带着儿子出来看看,谢警文是见惯了的,倒也没有甚么避忌。不一时,到了码头,那船慢慢的调头靠了上去,登时人声鼎沸,上下络绎。这顶上一层虽还没有甚么人上来,也就觉得嘈杂异常,仍各自回到舱中,就有些卖瓜子、桃子、梨藕、豆腐干、南瓜子的,跑到各人房舱口兜揽生意。警文叫了头,买了点说:“我们弄杯酒吃吃,等开了船再去看看进山好不好?”梦笙说:“甚好,甚好!”就在网篮里取了一个白玫瑰烧的瓶子出来说:“就是吃冷的罢。”两人浅斟低酌,渐觉微醺,这舱靠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开船。那任天然已经睡了,他们也不去惊动,叫小丫头把酒杯碗盏洗了收好,又同着出来看那远山屹峙,中流灯火阗寐,映着这半轮皓月,从那冷淡中现出一种清华景象,两人并肩握手,倚着栏杆,看了半天皆觉得心神舒畅。
看书的诸位这色字、情字、淫字的趣味,到这种光景才算登峰造极,不过非男女两人的程度,皆到这个分际,彼此能领略,若其间稍有等差,便不免有个委曲求欢的心思比这乐趣就减了一等。做书的常想:倘使中国婚姻也由男女自择,或者可以弥此男女程度相差的缺陷。然而,恐只未必见得。你看那泰西小说所载的,其中也往往限于财势,不能铢(钅两)悉称。
若像这王梦笙、谢警文两人,真是不容易逢着呢!不过遇着个讲宋学的先生,又要批评他们合不以正了。
第二天,十二点多钟到了上海。任天然因为要多住几天,领略领略风景,就不去住那些名利城、长管、泰安等栈,却接了四马头石路上吉升栈的一张招子。王梦笙也同他同住到了栈里,各人开了一间官房。那吉升栈旁边就是个盆汤,王梦笙、任天然看家人把房间铺设好了,就带着任通同到这盆汤里洗浴剃头。这天也不去看朋友,王梦笙作东,同到金谷香吃了大餐,又到丹桂看戏,谢警文坐的是马车,他们三人皆是步行,次日吃了饭,任天然要去看管通甫,托他找学堂,王梦笙说:“我也同去。”两人就坐了一部马车,到了管通甫那里,都是熟人自然请见,管通甫道:“两位难得来的,天翁更是长远不见,还是你引见出京的那年,我们会的,到省之后恭喜一帆风顺。
现在想是卓异进京。”任天然道:“不是的,我们开缺过班,名为引见实在还要迟迟,我这回倒要在这里多玩几日,譬如小孩子开在书房里多少时,也应该让我散散了。但是我弟二个小孩子同了来,要想替他找个学堂,他的英文英语都还有点意思。”
管通甫道:“今年多少岁?”任天然道:“十四岁。”管通甫想了一想道:“梵王渡外国人开的学堂听说很好,回来我们去问问江志游看。”王梦笙道:“志游近来可好?”管通甫道:“也还没有甚么,前回有人请他开办一个学堂,他进去了几时,觉得不合手,又辞了出来,现在的事,我看总是混而已!”
三人谈了一会,就同去访江志游。里面还有两位客,一位呢是如皋的冒谷民,一位呢是达怡轩。与任王两位皆是初会,彼此互相招呼。原来这达怡轩,会了两回试没有中,他就无意功名。近年开了一个大生纱厂,是一位殿撰公开办的。达怡轩也附了点股分,因为他人甚诚实、爽直,这厂里常有事同上海来往,就请他常在上海料理料理。其时,上海尚未设厂,他就在长管栈暂祝任天然同江志游寒暄几句,就问:“这梵王渡学堂好不好?我有个小儿要附进去。”江志游说:“甚好,但是署假将满,没两天就要开学,迟了可不行,有款子没有?我回来替你跑一趟罢。”任天然说:“费心,费心。”管通甫道:“你既要去就去罢,我们到张园去坐坐,回来在江南春再聚。”
江志游说:“也好。”大家辞别。江志游到了张园吃茶,又碰着一位江前候补同知,姓吴号伯可名以简的,当着海运沪局的差事,也是管通甫至好,大家也招呼了同坐。有些倌人大姐来,这些人里头有许多有熟人的各自招呼,闹了半天吃了点儿点心,看看五点钟了,管通甫道:“我们都要到江南春去罢,天翁从栈里把令郎带来,不过我们晚上要叫局,不知便不便?”
任天然道:“哪有甚么要紧,难道他们大了不会玩,带着他们学学也好,我是向来不会做道学先生的。”
大家一齐起身各自上车,到了石路上吉升栈门口,任天然进去领他的儿子。王梦笙也进去告知他的如夫人,他如夫倒也答应了。但是,临出去的时候,在房门口站着交代了几句:“那条约可不准忘记。”王梦笙也笑着应了一声。到了江南春,江志游已来了,向任天然说道:“这事大约可成,我才到那里本来额子已满,却为有个学生因为父亲在别省身故,要去奔丧,不能到堂,今天早上才报的名,要明天领令郎去看看就行了。”
任天然一面道谢,一面叫任通过来同众位老伯一一见礼。江志游说:“这位令郎甚好,明天去是必行的。”冒谷民又同他讲了两句英国话,也还对得上来。冒谷民说:“很亏他呢。”
那吴伯可又把他拉到身边,细细问他读些甚么书,家里有些什么人,定了亲没有,又看看他的手,很亲热了一阵。一会儿大家入座,开了菜单,管通甫拿着笔写局票。此时,去那增朗之过境之时,已隔了多年,上海花丛也与官场无异,隔了两三年,再拿从前花榜来看,就有一大半或是从良,或是远去,或是流落,或竟玉碎香销。与那隔年的辕门抄差仿不多。曾经有一位先生说,这两样东西那历科题名录,都可以作道书看,旨成是言。所以,前回书中所说他们叫的那些人,大半风云流散。管通甫现在叫的是文菊仙的妹子文亚仙,江志游叫的是顾三宝,冒谷民倒还是老相好翁倩云,吴伯可叫的是北贵里胡爱卿,达怡轩赏识的是个扬州人,住在日新里,叫做张宝琴,王任两位皆是初到,管通甫荐了个百花里的王雅云与任天然,冒谷民荐了个林玉英与王梦笙,是迎春二街的,不一时局都到齐。任天然看这王雅云风致颇佳,就是有点标气。正在热闹,忽见一个娘姨走到任天然身边说道:“任老师,你几时来的?”任天然望他一看,面目很熟,却想不起他是谁,愣了一愣。那娘姨道:“任老爷,你是记不得我了?我是跟梅梦雪的阿银。”任天然才想起来,是他从前做的倌人梅梦雪的大姐,说道:“原来是你,那时你还是个大姐姐,今日见变成老娘娘自然认不得了。”
阿银道:“任老爷还是这么样子会说。”管通甫道:“你老爷变了大人,他大姐自然要变了大娘娘了。”阿银便改口道:“任大人,你这转做的是哪位先生?”任天然道:“我昨天才到,这位雅云先生是管大人做的媒,梦雪听见嫁了人可好?”
阿银道:“也还无啥。”任天然问道:“你现在跟个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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