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事毕。厚赠本空道:“我有金簪一枝,乞转送知客。”本空曰:“郎君得陇望蜀乎?”焕之笑曰:“真我知心人也。”辞去到寺。见了知客道:“黄郎着我送你一只金簪。”知客曰:“此物奚为至哉。”掷于地下。本空讶曰:“彼以喜舍我们,何得怪乎。”知客曰:“此非师所知也。”本空说:“何所见而知之?”知客曰:“黄家当开几年矣?”尼曰:“我务小时开的,想有三十余年矣”,知客说:“黄郎几年上来的?”尼曰:“我已见他三年矣。”知客曰:“三年间曾有喜舍否?”尼曰:“嘻舍出一时善心,向来曾未有也。”知客曰:“据师之言,黄郎实有他意,非喜舍也。”尼曰:“如今此簪何以应之?”知客曰:“这事不难,师可即持簪去,说与黄郎檀越,既以善心喜舍,合寺并皆感德。今擅越且收贮此簪,待鼎新殿字,一时来领白金耳。他若无他言,师且严之。如有他意,必然另有一番说话,师悉记取归来,说与我知。”尼祇得又去,焕之笑曰:“师父来何速也。”本空取出金簪送还,又将知客所言,一一说之。焕之曰:“此语我已知之。有书数行,幸为我致意知客,乞师万勿见阻。”尼曰:“事成之后,何以谢我?”焕之曰:“成事之后,当出入空门耳。”尼曰:“快写”。焕之援笔写曰:自谒仙姿,徒深企想。缘悭分浅,不获再睹丰仪。欲求西域金身,见怜下士。愧非汉武,莫降仙姬。切切痛肠,摇摇昼夜。聊具金饵,以作贽仪。
不过谓裴航之玉杵臼,他日一大奇事耳,奈何不概存也?本空得书持归,送与知客。性空拆而视之,笑而不言。次日,取纸笔复书云:操凛冰霜,披缁削发。空门禅定,倏尔将期。忽承金簪宠颁。如纳清蓝之内。虽深感佩,不敢稽留。谨蹈不恭,负荆异日。浼本空送去。焕之一见读之,愈增思慕。于是留尼云雨,私赠金帛,要图方便。尼许以乘机遘会,通你消息。焕之叮嘱再三。辞归见知客微露其机,说:“书呆见回书,称赞不已,一心想着天鹅肉吃哩。”知客笑曰:“年少无知,人人皆如此,不要理他便了。”口内虽与本空如此说着硬语,心中早已软了。时时在念,每每形于纸笔。有一首诗书完,放于砚匣之下,诗云:断俗入禅林,身清心不清。
夜来风雨过,疑是叩门声。
且说黄焕之自后朝思暮想,废寝忘飨,欲见无能,欲去不舍,一日,踱至前村云净庵,信步走到庵中。恰好这日老尼姑道:人一个也不在庵,止有小尼姑年长廿一岁,名唤了凡,生得肌如白雪,脸似夭桃,两眼含秋,双眉敛翠。忽见了黄焕之道:“相公何来?”焕之慌忙答礼道:“特来随喜。”仔细把了凡一看,生得不下于知客。道:“贤尼共有几位上人?”了凡曰:“止得一个老师,一个烧火老道人,仅三人而已。”焕之见说:“请令师相见。”曰:“家师去买办果品香烛去了,有失迎候,请相公少坐。待小尼烹茶奉贡”。焕之道:“宝庵自有道人,何劳亲去煮茶。”了凡道:“随家师挑着素品之类,因此不在。”
焕之听见,止得他独自一个,心下又想起念头道:“明因寺杳无音信往来,若得他与我如此,做一帮手,必妥当矣”。便笑道:“小师父,明因寺知客师父曾会过么?“了凡曰:“极相知的。”又曰:“师父可认字否?”曰:“经典上朝夕诵读,虽不广博,略略晓得几个。”焕之曰:“师父可曾见《玉簪记》么?”了凡知他挑他,故意说实不曾见。焕之笑曰:“可晓得潘必正与陈妙常的故事否?”了凡说:“他二人如今在阴司地狱里坐。”焕之说:“这不过小小风流,怎生便得下狱。”了凡道:“事虽然小,不知怎生得这般重罪。”焕之笑曰:“小师父,你可晓得情轻法重么?如今我与师父奈何要知法犯法了。”小尼说:“相公,我是没发的,说也没用。”焕之见他甚有情兴,便上前抱住要去亲嘴。小尼再三推阻道:“叫将起来,看你怎么。”焕之笑道:“你跷将起来,我便直入进去”。放出气力,抱至幽室,扯下小衣,直抵其处。原来是半路出家的,且是熟溜得好。小尼道:“可恨你这恶少年,见了妇人便要如此。”焕之曰:“谁叫你生此好容之态,一时情兴勃然便要如此”。两下津津有味,情不能舍。“约你明日可来得么”?了凡说:“明日王衙夫人在此诵经,后日初十也不能得,直至中秋二鼓,我掩上山门,你可悄地进来,我俟你便了。”焕之大喜道:“我如期有事与你商量,不可失约。”了凡曰:“不劳分付。”两下辞别,焕之洋洋得意而归,即思面谋知客之计。
等得到了中秋当中,管理人等请他赏月,但见:关山一点,风月双清,碧海结其愁容,青天明其心事。华非蜡烛,方正可中庭。朗中明楼,五夜浑同间气。春秋异惑,夷夏同看。吃瓜子于桥头,劈莲房于水底。童唱新声之曲,婢传长恨之歌。俯仰松林,如行水藻。徘徊江槛,似濯冰壶。桂魄长生,梭女应态比色;巍楼高峙,嫦娥若不胜寒。未识古时,几经兴废。何知此后,照许悲欢。玉人歌舞,嬉残树稍之光;妾妇嗟夫,漫顾楼西之影。别怜儿女,会忆瑟樽。欲将丝络挽回,岂许槐阴障隔。自上弦而至生魄,未尝一夕废游。或畅饮而与清谈,何片时无友,守拙几同待兔,分身愿化为蟾。襟怀寂寞,几忘流连暮旦,酬酌酩酊,直欲稳睡中宵。焕之其意不在酒,便托辞曰:“前村有约赏月,必不可辞。诸兄尽兴待我,领彼盛情便来。”遂出了当中,一步步走到庵中。
约莫二更时分,四顾无人,把门一推,是挂上的。心下不然。祇听得起拴响,那门已扯开半扇。焕之捱身进去,随手拴上。见了凡素袂相迎,焕之在月光之下看他,比前日越加娇媚,做出许多爱慕之情。问:“二老人家可安寝了么?”了凡说:“他们心无挂念,此时熟睡之矣。看此月色,未忍撇他,与你月下谈心如何?”焕之曰:“最好。”了凡曰:“君年几何?那方人氏?姓甚名谁?有无妻室?”焕之曰:“我姓黄,名金色,别字焕之,年已二十一岁,徽州休宁人氏。聘妻左氏,尚未成婚。先收爱妾林苑花在家。十八岁上到本镇当内攻书。”了凡曰:“观君襟怀潇洒,态度风流,我欲从你为第三室,心下如何?”焕之大喜道:“难得爱卿一点真心,令我何福消受。当此月明之下,交拜立誓,慢慢蓄发归家,永为夫妇。”正是:乃今已订闺中妇,自后休敲月下门。二人立誓已毕,了凡曰:“以月为题,聊诗一首,以纪其事。”诗云:碧天云净展琉璃,三五良宵月色奇。
轮满已过千世界,明宵尤讶一痕亏。
向劳玉斧修轮影,愿借金风长桂枝。
人对嫦娥同设誓,赏心端不负佳期。
了凡持此诗到知客房以说他,知客起身不语。久之曰:“何偶有私,心原无染。”了凡曰:“倘有知心客,我愿为君图。”知客起索前诗,了凡据袖不与。固问其人,矢瞩客附耳细说其故。了凡曰:“莫非黄郎乎?”知客点首曰:“然。”了凡曰:“黄郎温柔如玉,尔真谓得所配矣。”遂出珍珠同心结二物,诗一首,奉与知客。诗曰:累累珍珠结,相将到大罗。
知音频怅望,莫掷谢鲲梭。
知客曰:“此从何来?”了凡曰:“尔心上人托我致意,向蒙慨允,愿结同心,得叙佳期,粉身以谢。”知客郝然笑曰:“某落发空门,何能为黄郎作儿女态那。”了凡曰:“尔未识人道之乐耳。倘饱其味,日拥黄郎不令归矣。”知客曰:“黄郎何足牵我方寸。”了凡累促回音,知客不肯。又促再三,知客拂笺写曰:郎情温似玉,妾意坚如金。
金玉两相契,百年同此心。了凡辞出明因寺,就道往黄家。当中焕之接见,引入内房,出知客回诗,诵之大喜。拴上房门与之谑浪,良久而别。
且说黄金色聘妻左氏,年已及笄。见夫家未有迎娶之期,郁郁不乐,久之成病,名医妙药,石上浇水。父母知其心病,令媒妁往黄家催娶。黄家实时修书,差人到临平投下。焕之看了进退两难,踟蹰未决。即往云净庵,浼了凡致知客。了凡祇得为黄郎投明因寺而来,与知客相见,言黄郎想切,求促会晤。知客泣下曰:“我非草木,不尽人情。第人遥见阻,黄郎能飞渡乎。”了凡曰:“祇要你订一佳期,我导引尔室如何?”知客俯首不言。了凡曰:“业已许之,迟疑何益。”促之再四,知客启笥取白绫帕题诗于上,诗曰:妾年方入笄,那知月下期。
今宵郎共枕,桃瓣点春衣。
那了凡持去,密地送与焕之。见帕上之诗,十分大喜,不意果然犹处子也。喜跃过望,巴不得到天晚,共了凡同去。
且说临平镇上,有光棍五六人,专在本地闯祸。若寻出事来,内中做歪做好,假意赞助,诈得银子大家平分。以诈人为业,终日在街坊觉察。人家有事,幸灾乐祸,一有些须小事,便捕风吹火,弄得老大起来,这是他们的主意上头了。他这些人,每每见黄焕之在明因寺前,云净庵里走着,心下怀疑。初然见他是个财主,又是读书之人,不敢惹他。后来见本空了凡绸缪日甚,便是勾尼姑,乃是人人可捉之事,况是有钱之人。小小雏儿,若不捉他,却不当面错过一桩好买卖也。于是暗埋机局,分头缉探。这一番,焕之留了凡吃了夜饭,至黄昏悄悄而来。将近明因寺,远远望见有人探望,似有心捉获之状,不敢近前,祇得退回避去,如是两次。见前面人如把守者,遂归当中,留了凡同寝。但心中大失所望,夜来知客久俟,直到四更不至,深自悔恨,题诗怨曰:嫩萼未经风雨润,柔条先被雪霜催。
从今不学闲花草,总是春来也不回。和衣就寝。
天明了凡突至,曰:“夜来有五六人同守寺门,不能前进。我同黄郎直至四鼓方回,特令我早来请罪,并结佳期。”知客忧形于色,以诗赠了凡。了凡曰:“汝恨黄郎,莫饮冰水。”知客曰:“谁似你登门觅汉,惯品玉萧。”了凡曰:“汝未见黄郎,便知玉萧好品耶?今晚始尝之如何?”知客曰:“寺外有人,莫要如此,再待后看。必须无觉察者,方可再图。”了凡曰:“若是有人伺候,必不进来。毋劳嘱我。”别去。
且说这班光棍聚语曰:“昨晚分明见有二人,隐隐约约投寺而来,后来徘徊遁去,如之奈何?”内一人唤名王七,原是田副使家中走狗的人,他明知寺内知客是仕人小姐,不好在众人面前说得原故,道:“你们做事真真莽撞,比如捉贼见贼,捉奸见双,奸夫不曾进内,反把守了寺门,何由而入?必须放他进内,从从容容,慢慢为之方可。”众人一齐笑道:“王七哥之言极是。”遂皆散去。
至晚,了凡约了焕之,慢慢走至明因寺。见四顾无人,把门轻轻叩了几下,祇见本空出来开门。放了二人进内,引至知客内房相见,欢喜至极。玄空摆出酒肴,五人坐在一桌,姿情畅饮。了凡斟酒一杯,奉黄郎曰:“郎饮合欢杯,娇花醉后开。”复斟酒一杯,奉知客曰:“相逢成夜宿,檀越雨云来。”五人大笑。
焕之曰:“日前家父有书来云,聘妻左氏病势危迫,促我归娶。我内恋爱芳卿,不忍归家。不期今早讣音已至,鸣咽不已。今芳卿宦室娇姿,向云门权避。今蒙不弃,以结三生。借了凡为媒,本空主婚,对天盟誓,以图偕老。”大家一齐道好,玄空列香烛于佛前,促二人对天交拜,各执一卮称庆,知客吟曰:旋蓄香云学戴花,从今不着旧袈裟。
宁操井臼供甘旨,分理连枝弃法华。
越宿顿知鸳被暖,乍妆殊谓凤钗奢。
禅心匪为春心腻,女子生而愿有家。欢至三鼓,各皆就寝,焕之抱知客而睡。知客谓黄曰:“平生未识灯花开,倏到花开骨尽寒。愿郎爱护,勿恁颠狂”。黄以白绫帕取红,知客娇啼不胜。黄取灯下一看,曰:“桃瓣验矣。”知客留注黄郎在寺读书,勿许出来,恐被人捉获着。往来取办,俱是了凡,自到待发长后,同到黄门。这班光棍久察不见,祇疑外未及内,不知在内而不出外也。在已年余,知客发已成妆矣,黄郎回当中,理治备于归,竟日放心出入。早已有人算计。
一夕,黄有急事要到当中,方启寺门,一个光棍把焕之缚注,连了凡扯了道:“好个修行清净法门,敢为着这般污事。我们如今捉他。二人到官,凭官正法。”焕之讨饶,情愿出银求免。
在于光棍本欲诈钱到手,便假意要放了。谁知哄动了里甲,便要执定送官。将二人竟自捉了下船,直至杭州。次早,送府投首。大守见众口一词,况黄尼二人皆无言辩,竟每人责了廿板,枷号于府门之外,看者排山塞海而来。内有好事者,作诗八句,以嘲了凡,诗曰:五更三点寺门开,多少豪华俊秀来。
佛殿化为延婿馆,钟楼竟似望夫台。
去年弟子曾怀孕,今岁阇黎又带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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