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梅花第一村,(徐远夫)
诛茅缚屋傍梅根。(关甫颜)
暗香掩映雪几点,(宋子虚)
疏影横斜月半痕。(贾从举)
正好巡檐须索笑,(杨载)
不须檀板共金樽。(林逋)
众芳已许巢由辈,(郎士元)
桃李纷纷未足论。(王元章)
人龙看罢,道:“娘子,你到我家登堂七载,从来未见你剪雪裁云,吟风弄月,谁知你这般才思,我好侥幸也。”彩云道:“妾幼时熟习女工,粗知翰墨。自到君家,操持箕帚,夜侍衿绸,无暇及此。如今在此,尽有余闲。深惭献丑,幸勿见晒。”
且说冯吉闻知费人龙是个饱学秀才,又探知妻儿十分美貌,但不知何故住在我家。正在疑想间,有一个密骗,名叫凤城东,走将进来。见了冯员外,见他面有愁思之态,不免问及。冯吉把费家一事说知。
大凡做密骗的,一心祇要奉承东家,那管世上之事做得做不得的。就说出拿云捉月的手段,便就三言两语,耸动冯吉道:“他妻子有这样美貌,员外这样家私,难道消受不起这般一个妇人。自古佳人难再得,如今住在我家,是瓮中鳖耳,何愁做事不成。”冯吉被他说得一副心腹如火滚一般热将起来。便间老凤:“此事怎样做起,方可如意?”凤成东道:“不难,他如今祇夫妻二人居住,又无亲戚往来,况没邻朋交厚,不若先去请他到家,浼以诗词,饵以杯酒。日逐厚将起来,我有心,他无意,寻些事故。小则风流罪过,缠住他身不放回家,重则做下人命大大罪名,监禁狱中。其妻无主,员外将恩结之,要短,做些风月事儿,自然着手。若要长久夫妻,便将那大的罪名,坐他监中弄死。不过费些钱财,有何难哉。”冯吉道:“妙计,妙计!人世上有了钱财,不用些儿做快活事,真是个守财虏耳。”实时写了一个名帖,着一小使拿到费家,请费相公来讲话。那小使应一声去了。
到费家门外,那小使先从门缝里将望里边,祇见他夫妻二人好生快乐。把门敲了两下,人龙忙看,祇见一个小使,手拿帖子道:“我家员外请相公说话。”人龙道:”敢是房主翁么?”小使道:“上写眷侍教生冯吉顿首拜。”人龙道:“烦劳就来了。”彩云道:“房主未曾识面,他来接你怎的?”人龙道:“毕竟有事商量,待我去去便来。”
叫了家人,取了原帖,竟到冯家。祇见那冯吉头戴方巾,身穿绒装,有四十多岁的光景。连忙迎接,叙了礼坐下。人龙道:“学生到此,幸借华居。未及趋拜,又辱宠召,这尊帖决不敢领。”冯吉道:“先生乃当今名士,幸降寒家,不然还不知道。因早间检取租部,方见大名,故尔屈驾请教,这贱刺何必拘拘不受。”正在吃茶,祇见里头又走出一个带唐巾的人来,连忙上前施礼。人龙问及,那人道:“小子名唤凤成东,在冯先生宅上早晚效劳。”人龙便晓得是个密骗了。冯吉道:“不是学生斗胆,便敢相烦,祇因县尊浼学生做一架围屏,都是雪景,今日见了此雪,便想起此事,尚乏诗章。足下山斗高才,敢烦金玉,使此屏八面光辉,千年华美,皆足下之使然也。”人龙道:“既承重托,不敢推辞。祇是学浅才疏,有辜盛意。”须臾,列下山肴海味,异果奇珍,请人龙于上坐,冯吉主陪,凤骗傍坐。酒至半酣,人龙索笔,冯吉令人速备文房四宝。人龙离席前坐,取纸笔之曰:雪月风花,赏心居首。冬春秋夏,乐事相联。铸岩岫而如银,覆井栏而饰玉。飘残柳絮,总无乌雀衔飞;点遍棕衣,惟有渔翁下钓。径路池边莫辨,茶烟酒力难消。四境尽浮,泯泯却同无地,千山已着,茫茫讵复见天。若乃穿帘误作梅花。照室浑疑皓月。孤烟旷野,惟闻毕逋之声。小钓断桥,致有灞陵之兴。马鸣熟道犬吠归人。门外五更,朝上应愁踏冻;林中三尺,村农齐乐丰年。于是低唱浅斟,半醉销金之帐;徘衣白面,相邀连壁之人。用功制作山桥,呵手推为狮象。谁能受命,更复旧寒。难加兽炭推红,祇受鹅毛一白。亦有寒墟少酒,破屋无烟。斧冻为麋而相呼,映光辨字而目读,船窗皎洁.分布被之黄花;阶破鲜妍,结茅檐之未桂。
山疑西域,水比洞庭。至于耳目全虚,心魂寒旷。玉洁冰清,霜凌雪劲。
寒颐冷面,铁胆铜肝。信是玉京瑶岛客,将为铁面柏台臣。
写罢,冯一连声称赞,密骗道:“奇才。”把酒斟在金瓯道:“受冷了,快饮此杯以敌寒。”冯吉重新换席,秉烛而饮道:“一客不烦二主。明日还求大笔,可称其美。”人龙道:“当厚效劳。”盘桓至黄昏而散。
人龙归见彩云道:“有偏了,冯家浼我作雪景赋,以送崇德县尊,故此招饮。明日还要我为他书写。”彩云道:“惜乎,手冷些。”道罢睡了。一夜无文。
次早,方梳洗毕,夫妻二人正对面看梅花欢笑,祇见冯吉在外头,早已窥见彩云,十分艳色,动了心火。按捺不住,推开了门,竟直进里面来。彩云急避,人龙接见。
冯吉施礼道:“昨承佳作,竟来造谢,兼请大笔,祇是斗胆。”人龙道:“昨日厚扰,正欲登堂叩谢,又蒙辱临,感戴不荆”茶罢作别,冯吉扯了人龙到家坐下,吃了早饭。人龙索文房四宝,把金笺纸裁成八幅,写成前赋。不觉未牌时分。那密骗巴不得写完,好上酒,又办下许多肴撰。吃酒之间,冯吉看着人龙,堂堂一貌,终非落魄之人。想起他浑家世间少有,此时祇该息了念头,方是忠厚长者。恰又二心三意,故后来招许多不妙之处。正是:人情若是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是日尽欢而散。
自此,冯吉依了凤成东之言,无日不接人龙饮酒。过了几日,冯吉将围屏端正了,自己备下许多礼物送到县里。知县大喜,而归到家中祇是想着彩云,眠思梦想,无计可施。恰是凤成东又到,冯吉把心事与他商议道:“事不宜迟,他原说年终要回,倘若一去,何由再来?”密骗道:“员外方纔说着年终二字,使我吃了一惊。寒家百无一有,荆妻啼哭,儿女凄凉,一桩若大的事又到了。”冯吉见他如此说,道:“你祇要为我图成此事,家中之事,在我身上。不必忧心。”密骗见说,笑道:“是这般毕竟要行的了。”想了一会道:“如此如此,方可图之。”冯吉见说,道:“就是今日。”实时唤家人道:“请了费相公同来。”
须臾接见,相见礼毕。冯吉道:“连日送锦屏与县尊,不得接见,今日特地请兄来痛饮一番。”人龙道:“屡扰宅上,不能酬答,待告辞归舍,尚容尽心耳。”三人进了后面,一间书房里,极其齐齐整整,皆是奇珍宝玩,不必言之。见傍边挂一美人睡起图,竟无题咏。他提笔在手,题出集唐八句,除下来放开桌上道:“斗胆了。”诗曰:美人南国翠蛾愁,(武元衡)睡起恹恹底事羞。(郭古)八字懒钩眉锁黛,(丁瑞)双鬟慵整玉搔头。(袁伯访)香闺月冷紟绸薄,(辛中)深夜风清枕簟秋。(许浑)可惜春光不相见,(杜甫)眼穿肠断为牵牛。(宋邑)写罢依先挂起。二人称赏道:“写作皆精,有光美人多矣。为牵牛缩了郎字,何等俏丽。”密骗道:“这等分明为郎了。”写罢列上酒肴果品,这番吃法,与前不同。大碗送来,歪扭扯灌,灌得个人龙吐了又吐,人事也不知。推摇不动,预先备了船只,竟开后园门,着家人扶下了船,连夜摇到崇德县。
次日早,冯吉穿了行衣,竟往县中进状。告为乘醉打死人命事,竟把半月前一个家人,名唤进禄,因上楼失脚活跌死的,因凤成东设计,俱是陷他的恶计。见县尊说了,就呈上状词。县尊送出,实时出牌捉拿。差人见了冯吉,折了酒饭,送了差使的钱,竟往船中。见是沉醉的,差人吆吆喝喝,扶起跌倒,祇得众家人搀了,竟到堂上来。人龙还在梦里,不知人事。
知县见这般光景,想道:“乘醉打人,这是常事。若昨日打死了人,缘何今日尚然未醒?打死人之后,终不然又劝他饮酒不成。衣衫犹然在身,不像打凶光景。事有可疑。”便道:“报告凤成东,你且外面候候。且把费人龙一面收监,待他酒醒再审。”恰是打听人役报道:“按院巡到嘉兴行事,老爷即刻起身公务。”知县听罢,挂一面牌,在县门首:本县公出,凡一应投文人役,候回日投递。毋违。冯吉见了挂牌,道:“此去少也十日,如何等得。”密骗道:“你原为着那人做事,祇须同去停当了前件,看景生情便了。”冯吉一干人,原船复了回来。
谁知这日彩云腹中疼痛起来,忙着家人去寻人龙,不期这晚冯家众仆,因家主不在,各自出外吃酒去了。问管门老子,竟回得不明白。费家人直进里面响叫,祇见走出两个妇人道:“你是何人?在此怎么?”费才道:“我是湖州费相公家人,大娘要分娩了,来寻相公。”那家人不知缘故,去问主母。这主母唐氏,年纪三十六岁了,一心向善,见丈夫豪恶,苦劝不听,他便立了个主意,分了净床,吃了长斋,每日向佛堂念佛,看些经儿,一毫外事也不管。
这日,听见说费家娘子分娩,来寻主人,他又不知和他们那里去了,便道:“分娩大事,家主公不在怎好。”便道:“这是生死之际,客边在此,若有些差池,如何是好。”便分付妇人家走几个来,一面着一个小使去请稳婆,自家同了费才,跟随三个妇人竟到费家。祇听得费娘子坐在床前正叫疼叫痛。唐氏也不施礼,忙着妇人伏侍。恰好收生婆已到,此时烧汤的去烧汤,抱腰的抱腰,唐氏又问费家管家婆:“可曾有小衣服?”回道:“未曾。”唐氏急令一妇人归办,衣袖、酒食、药饵一齐都备。真真亏了这唐院君。祇见彩云攒眉捧腹,犹如西子心疼一般。有歌一首,正是:慈母生儿日,五脏尽开张。
心身俱闷绝,流血似屠羊。
生下问男女,是儿喜倍常。
喜罢悲还至,痛苦彻心肠。
一时间生下一个孩儿。稳婆断脐沐浴,唐氏亲与童便姜醋吃罢,彩云心中感激不荆祇不知丈夫何处去不回。唐氏令妇人摆出酒肴。请稳婆、打发稳婆,都是唐氏。不想他丈夫要害彩云的丈夫,妻子又尽心救他妻子,也是各人好恶不同。
天色傍晚,稳婆去了。唐氏留一妇人,名唤素梅,道:“他的丈夫随员外出去,你可在此,夜里伏侍费娘子。倘要汤水之时,不可迟误。”素梅随了唐氏到了房中,拿着铺盖,就在彩云床前铺下。倒也小心服侍,递汤送水,不用彩云分付。正是: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成尘。
且说冯吉到次日到家,闻知费娘子分娩,大失所望,所喜身子还剑密骗道:“我想产后妇人是虚怯的,其夫之事,不可与他闻知。一时若死,把甚么来弄。祇说别人请他苏州游虎丘去了。安着他的心。待他健了,把甜言蜜语哄他,一家住着,朝夕送些酒食,先去结他的心,那时网中之鱼,待事成了云云再娶。”冯吉道:“这话说得有理。”明日,着人送酒送食,彩云感激他夫妻二人道:“幸喜得好人相逢,祇不知丈夫苏州几时回来。”
且说素梅丈夫叫名阿魁,极嘴尖的。一日,素梅问阿魁:“费相公不知道几时回来,他娘子日夜挂念。”阿魁道:“若要回来,这一世不能够了。”素梅惊问,他就一五一十把前后事情尽言说了。又道:“明日晚间,还要抢他妻子进来,云云着哩。”正是: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这素梅因伏侍彩云好了,彩云感他好情,私下与他一套衣服,又有几件首饰。素梅又喜彩云为人温柔,倒十分心里喜欢他的,听见丈夫说出此事,如冷水淋头一般,吃惊非校阿魁叮咛,不可泄漏,素梅道:“自然。”自己心下十分不乐,他想道:“我如今欲通知费娘子,他是女流,一时干出余事,岂不害他?欲待不说,倘员外明晚用强,这费娘子不像个肯从的,一时间死节亦未可知。可惜这般一个好人,终不然看他落局。看我院君十分怜他,不免把此事一一的说与他知道救他一命,有何不可。”
便三脚两步进了院君佛堂,把前事尽情说出,惊得面如土色,话都说不出了,停了一会道:“素梅,自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有理会了。你悄地里通知费娘子,祇说员外明晚抢你进来一事,那费官人在监之事,且瞒着他,恐他一时知道生死难料。你的哥子在江内摇船,可去唤他来,连夜送了费娘子还德清。到他家中,此事再与他道:未为迟也。”素梅别了院君急到费家,悄悄与彩云说了这一番话。彩云吃了一惊:“缘何有这般奇事。”便哭将起来。素梅忙止住道:“院君叫船连夜送你归去,你可快快收拾。若员外一知,插翅也难飞了。”彩云道:“一时间那得船来?”素梅说:“我哥子在此摇船生意,待我去河口看他在否。如不在,祇须你管家另雇便是。”素梅忙去河口一看,恰遇正好回来。素梅忙叫哥哥:“院君着我唤你的船,连夜到德清送一亲眷去,与你船钱。”那船户道:“这等,待我收拾到来便了。”这边彩云忙忙收拾,已傍黑了。船一到岸,费才夫妻并素梅一齐相帮搬运,收拾得更荆彩云着素梅上覆院君,千恩万谢。着素梅道:“我官人来,且不可说甚的,一时竟气起来,未知凶吉。祇说我身子不健回的。我自慢慢着人来酬谢你。”两下流落泪来。唐氏又唤素梅,送些下情酒肴道:“欲来亲送,恐员外得知道不好了,改日着人来望便是。”两下别了,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那船连夜往德清进发,彩云到家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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