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宋仁一心要勾搭玉贞,就取了自己水具,把水打了一桶,叩着后门,叫道:“大娘子开门,我送水来了。”玉贞听了,慌忙开门。满面堆下笑道:“难得叔叔这般留心,教我怎生报你。”又道:“府上还有何人?”宋仁道:“家中早年父母亡过,尚未有妻,止我一人在家。”玉贞道:“叔叔为何还不娶一个妻室?”宋仁道:“我慢慢的要寻一个中意的,方好同他过世。”玉贞道:“自古讨老婆不着,是一世的事。”宋仁道:“像王文有此大嫂,这等一个绝色的,还不知前世怎样修来的,祇是王哥对嫂嫂不过些儿。”这正是:骏马每驮村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玉贞听说,无言可答,慌忙去烧茶。宋仁又与他打了一缸水,满满贮下。王贞捧了茶道:“叔叔请茶。”宋仁道:“多谢嫂嫂。哥哥去几日还不归家?”王贞道:“他的去住是无定的,或今日便来,或再几时,俱不可知。”宋仁道:“秋风起了,恐嫂嫂孤眠冷静些。”玉贞道:“他在家也不见甚亲热,倒是不在家清静些。”正在那里闲讲,祇听得叩门声,宋仁谢茶出后门去了。玉贞放过茶杯,方出去看。是一个同县公人,来问王文回来么,玉贞回报去了。自此两下都留了意。
一日,天色傍晚时候,祇见宋仁往王家后门首,见玉贞晚炊,问:“嫂嫂,可要水么?”玉贞道:“我下午把吊桶儿取了些在此,有了。多谢叔叔。”宋仁道:“我这几日往乡间公干,方纔回来,记念嫂嫂,特来相问,哥哥回也未曾?”玉贞道:“纔归来两日,下午又差往仙居乡提人去了。”宋仁道:“原来如此。”正待要回,祇听得一阵雨下,似石块一般打将下来,滑辣辣倒一个不祝玉贞道:“大雨得紧,你与我关上后门,不可湿了地下,里边来坐坐。哥哥有酒放在此间,我已暖了,将就吃一杯儿。”宋仁道:“多谢嫂嫂盛情。”玉贞拿了一壶酒,取了几样菜儿,放在桌上道:“叔叔自饮。”宋仁道:“嫂嫂同坐,那有独享之理。”玉贞道:“隔壁人家看见不像了。”宋仁道:“右首是墙垣,左间壁是营兵,已在汛地多时了,嫂嫂还不知!”玉贞道:“我竟不知道。”宋仁立起身,往厨头取了一对杯,排摆在桌上,连忙斟在杯内送玉贞。玉贞就老老气气对着,两儿坐下。
那雨声越大,玉贞道:“这般风雨,夜间害怕人。”宋仁道:“嫂嫂害怕,留我相陪嫂嫂如何?”玉贞道:“那话怎生好说。”宋仁道:“难得哥哥又出去了。这雨落天留客,难道落到明朝,嫂嫂忍得推我出门。还是坐到天明,毕竟在此过夜。这是天从人愿,嫂嫂不要违了天意。”玉贞笑道:“这天那里管这样事。”宋仁见他有意的了,假把灯来一挑,那火息了。宋仁上前一把抱住,玉贞道:“不可如此,像甚模佯。”宋仁已把裤儿扯下,就擎倒凳上,凑了进去。依依呀呀弄将起来:浪子寻花,铣头秃脑。婆娘想汉,挂肚牵肠。为着水,言堪色笑;为着雨,就做文章。一个佯推不可,一个紧抱成双。假托手,凭他脱卸;放下身,蝶浪蜂忙。成就了鸾交凤友,便做了地久天长。耳朵畔,低呼声细;口儿中,舌下吐香。枕猗斜,云鬓压乱;汗珠儿,渍透鸦黄。弄出了,金生丽水。方纔肯,玉出昆罔。抱起王娥,轻说与,偷香情兴倍寻常。二人暗中净手,重点油膏,坐在一堆。浅斟慢饮,恩恩爱爱,就是夫妻一般。
须臾,收拾两人上楼安置。一对青年,正堪作对,从此夜夜同床,时时共笑。把王文做个局外闲人,把宋仁做个家中夫妇。日复一日,不期王文回家,又这般烦烦恼恼,惹得寻思。玉贞祇不理他,心下想道:“当时误听媒人,做了百年姻眷。如今想起他情,一毫不如我心上。我方此花容月貌,怎随着俗子庸流,不如跟了宋仁竟往他方,了我终身,有何不可!”
过了月余,宋仁见王文又差出去,就过来与玉贞安歇。玉贞说:“王文十分庸俗,待他回时,好过再与他过几时。不好过,我跟随你往他方躲避了。”宋仁道:“我如今正要到杭州去寻些生意做着,以了终身。祇为着你,不忍抛弃,故此迟迟。苦是你心下果然,我便收拾行装,同你倒去住下,可不两下欢娱,到老做个长久夫妻。”玉贞道:“我心果然一意跟你,又无父母羁绊,又无儿女牵留,要去趁早。”宋仁见他如此有心,一意已决,将家中粗硬家伙,尽数卖去,收拾了盘缠。先把玉贞领在一尼庵寄下,自己假意在邻居家边,说王家为何两日不见开门。邻舍怀疑,一齐来看止有什物俱在,不见人影,互各猜疑,都说玉贞见丈夫与他不睦,必然背夫走矣。丢下不题。
且说宋仁庵中领了玉贞,水陆兼行。不过十日,到了杭州。他也竟不进城,雇人挑了行李,往万松岭。竟到长桥唤了船,一竟往昭庆而来。玉贞见了西湖好景,十分快乐。怎见得,有《望海潮》词:一春常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娇儿过活酒楼前。
红杏丛中萧鼓,绿杨衫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
画船载得春归去,余情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妍。
又云:
万户烟清一镜空,水光山色画图中。
琼楼燕子家家雨,浪馆桃花岸岸风。
画舫舞衣凝暮紫,绣帘歌扇露春红。
苏公堤上垂杨柳,尚想重来试玉骢。
又云:
万顷湖西水贴天,芙蓉杨柳乱秋烟。
湖边为问山多少,每个峰头住一年。一船竟至昭庆上了岸,将行李搬入人家,且与玉贞往岸上闲耍。游不尽许多景致,看不尽万种娇娆。宋仁唤玉贞出了山门,往石塔头吃了点心,二人又走到湖边,顺步儿又到大佛寺湾里,见一间草舍贴着招赁二字。
宋仁见了,与玉贞说:“这间房子倒召人租,外面精雅,不知里面如何。”间壁一个妇人道:“你们要看房子,待我开来你看。”二人竟进一看,虽然小巧,实是精雅。另有一间楼房正对西湖,果然畅目,床桌都有。宋仁便问道:“大娘子,这房主是何人?”妇人答:“是城里大户人家的,每年要租银四两,如看得中意,可秤下房银,我们与你做主便了。”宋仁道:“房子你可中意么?”玉贞道:“十分有趣,快快租了。”宋仁向袖中取出银子,秤了一两并四钱小租银。借了一张纸写了租契,就与这妇人道:“我们远远而来,今日便要来住了。”妇人说:“有了银子,是你房子了,凭你主意。”宋仁着玉贞楼上坐下,自己去取行李。须臾到湖口,取了前物,又唤小船摇至寺湾而来。相帮移上了岸,又向隔邻借了锅灶。须臾,往寺前买办东西,玉贞烧煮,献了神祗。请了几家邻居,尽欢而散。
不说二人住得安逸。且说王文回到家中,见门是闭的,吃了一惊。向邻家去问,都说:“你娘子不知何处去了,早晚间我们替你照管这几时。”王文见说,吃了一惊,连忙推门进内,一看家伙什物,一毫不失。上楼检点衣服,止有玉贞用的一件也无,箱中银两一毫不动。王文想道:“他又无父母亲戚可去,若是随了人走,怎么银子都留在此。”心下疑惑不止。这番想将起来,好生气恼道:“要这般一个妇人,做梦也没了。”便气气苦苦上床睡了。
且说那城中有一光棍,专一无风起浪,诈人银子,陷害无辜。姓杨名禄,人就取他一个混名,叫做杨棘刺。打听得王文失了妻子,匣中银两尚存,他心中动火,不免弄他几两银子使用,有何不可。装了一个腔儿,竟到王家叫道:“有人么?”王文因心下不乐,还睡着,听见叫响,忙起穿衣下楼开看。王文不认得,道:“尊姓?有何见教?这般早来?”杨棘刺道:“我姓杨,我表侄女马王贞闻道嫁在你家。我在京中初回,闻道你们把他凌辱,日逐痛打,我因怜他本分幼小,特来看他。叫他出来,见我表叔。”王文见他这个入门诀,知道寻他口面的,道:“他几日正去寻那表叔,至今未回,我如今正向各处寻他。既是尊亲引来,快快着他回来。”杨棘刺道:“胡说!王文,是你,把我玉贞打死了,倒反说出这般话来。”两下争个不止,邻舍都来相劝,杨禄道:“今日不与我侄女,明日就告你。”一竟去了。各人散讫。
王文气个不住,方梳洗完,祇见又有人叩门,又是不识面的,道:“尊姓?到此何干?”那人便道:“小子孔怀,因见杨令亲说起令正一事,他本身原因一向住京中,令正嫁尊兄之时,他不曾做得些盒礼,如今令正又不知去向,他方纔忿忿要告,我想涉起讼来。一时间令正回来便好,万一难见,免不得官府怀疑,其间之事与小子无干。我想何苦劝人打官司,不若兄多少与他个盒礼之情,这事便息了。”王文是衙门里人,那里一时间就肯出这一桩银子,便道:“承孔先生见爱,盒礼小事,还我妻子,我便尽他礼便了。”那人见他不如法,便作别去了。
那杨棘刺想道:“我的计策,百发百中的,难道被他强过了!下次也做不起来。不免告他一状,纔信老杨手段。”遂提笔来写下一纸状,词曰:告状人杨禄,本县人氏,告为杀妻大变事:侄女马玉贞,嫁与宪台役虎棍王文为妻。贼性不良,终日酗酒,将妻百般毒打。禄往京回,昨特探访侄女,尸迹无存,切思妻非七出之条,律文难弃;恶将三尺藐视,宪典安容。夫妇人伦大典,岂忍平碎花容!人命罪极关天,肯漏兽心贼首。叩宪台怜准,正法典刑,死者瞑目九泉,生者感恩千载。上告。次早投文,将词投上。知县见是他手下杀死妻子,罪极浩天。把王文取到,先责三十板,竟下了狱,待后再审。那伙计周全来牢中望他,到家中取了银子,与他使用。还喜是同衙人役中人,凡事不同。周全遂上心各处与他访寻,那里有半毫消息。过了几时,官差周全往都院下公文,周全闻知这个消息,连忙到牢中别了王文,把王文之事,托付了衙中朋友,竟往杭州进发不题。
且说宋仁与玉贞一时高兴,没些主意,走了出来。那堪坐吃箱空,又无生计可守。真个床头金尽,壮士无颜起来,长吁短叹个不住,正是: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
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宋仁好闷,一竟便走到城中去了。祇见玉贞倚门而立,恰好一个带巾的少年吃得酒熏熏的,往沿湖而来。早已看见玉贞,吃了一惊,想道:“几时移这个美妓在此!”竟自往玉贞身边走来。玉贞见他是斯文,连忙避进。这少年认定他是个妓女;竟自大踏步进了来。玉贞慌了,连忙上楼,那人也跟上楼,朝着玉贞拜揖。玉贞无奈,祇得答礼。那人道:“好位姐姐。”玉贞道:“妾是良家之妻,君休认差了。”那人听他说话是外方人声音,一心想道:“他见我有酒的,假意托故。”便向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道:“我不是来闯寡门的,你若肯见怜,我便送了你买果子吃。”玉贞心下见了银子,巴不得要奈何他,祇管认做烟花,倒笑了一笑,那少年见他一笑,祇道他肯留他歇了,上前一把抱定,便去脱衣。玉贞倒慌了手脚,欲要叫起来,又想他那锭银子,欲待顺从,又怕丈夫撞着。踌踌未定,被他到手了也。玉贞虽然受注,道:“妾非青楼,实系良家。见君青年,养君廉耻,不忍高叫,从君所愿。幸勿外扬,感君之德。”那人见他如此言语,喜道:“既承一枕之私,亦是三生之幸,尚图后会,以报高情。”玉贞道:“快快完事,恐丈夫撞见,如之奈何。”那人听见,急急忙忙完了,整衣下楼,说与玉贞道:“我再来看你。”玉贞点头。那人竟自去了。玉贞掩上大门,上楼想着,笑了又笑道:“杭州原来有这样的书呆,一年遇这般几个,不愁没饭吃了。”又想道:“怎生对宋郎说出情由?”道:“也好,我身原是他拐来的,怕他吃醋不成。实实说了,看他怎么。”
正在想问,宋仁推门而入,上楼见了玉贞,便满面愁烦。玉贞道:“哪里去一会,有甚么好生意可做么?”宋仁道:“我看城中,都是上有本钱铺子,就是有小生意,我也不惯,就是晓得做时.那讨本钱!我方纔往石塔上问,见了他小姊家的姐妹,个个穿红着绿,与那些少年子弟调笑自如.倒是一桩好生意。”玉贞听了,笑道:“倒去寻得这个乌龟头的生意回来羡慕。”宋仁叹一口气,玉贞道:“你若有这点念头,我便从你心愿如何?”宋仁听罢,连忙跪将下去:“若得我的娘救命,生死不忘。”玉贞扶起宋仁笑道:“招牌也不曾挂,一个人来发市去了。”拿着那绽银子,递与宋仁。宋仁一见,吃了一惊:“此银何来?”玉贞把那个人光景,如此如此一说,宋仁大笑起来,便道:“这番我宋仁夫妇二人,不怕饿死了。”宋仁忙去买了些酒肴,与妻子畅饮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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