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扬州府仪真县,一个秀才姓许名玄,表字玄之。年方一十八岁,父母弃世多年,室内尚无佳丽。这许玄涉猎书史,挥吐云烟,姿容俊雅,技通百家。真风月张韩,文章班马。
一日,秀才往郊外闲行,偶遇一班少妇在楼头欢笑。许玄抬起头来一看,一个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见了许玄,都避进去了。许玄道:“好丽人也。可惜我许玄十分知趣,尚无一个得意人。见他那楼上有这许多娇艳,何不分一个与我。”心中怏快,若有所失,走回书馆。情思不堪,赋诗一首,开解闷怀:楼头瞥见几娇娘,不觉归来意欲狂。
为借桃花飞面急,难禁蝶翅舞春忙。
满怀芳兴凭谁诉,一段幽思入梦长。
笑语多情声渐杳,可怜不管断人肠。
次早又去久候。楼窗紧闭,并无一个影儿。心下好闷,一步步走将回来,踱到自己后园门首。猛然抬头一看,见对门楼上有一个绝色的女子,年纪像二十多岁光景。看他眉细而长,眼波而俏,不施脂粉,红白自然,飘逸若风动海棠,圆活似露旋荷盖。许玄见了,吃着一惊,想道:“这是我近邻施家。久闻他家有一女子,生得标致,果信其然。”走近楼前,把眼往上一看,那女子笑了一声,竟自去了。
许玄想道:“这相思害杀我了。也罢,他之楼与我花楼侧窗紧对,不免将书箱着人移上楼去,早晚之间,再能相见。或者姻缘有分,亦未可知。”登时进了书房,将一应文房四宝、床帐衣服、随身动用之物,俱移上花楼。他便开了楼窗,焚香读书,一心等待施家女子。正是:人间良夜静不静,,天上美人来不来。
且说这施家女子,他父亲在日是个大大盐商,祖籍徽州。因在杨州支盐,随居于此。父亲亡过多年,止有母亲在堂,年已二十一岁了。说来亲事,高又不成,低又不就,蹉跎到此。生他之时,母亲梦芙蓉满院,因此取名唤作蓉娘。自小请师习学,无书不读,极其聪明。女工针黹,是他本等;吟诗作赋,出自非常。生得姿容娇艳,性格风流。恍疑天上神仙,非是人间凡品。常常开了楼窗,偷看许家园内花卉。看此春事阑珊,绿肥红瘦,蓉娘叹曰:“正是有文遣俗,无计留春。”遂将唐律集成一首暮春诗儿:每逢时节恨飘蓬,准拟今春乐事浓。
杨柳楼头歌舞月,杏花村里酒旗风。
独怜黄鸟啼原上,惟有青山似洛中,
春意自知无主恺,树头树底觅残红。集了这首诗后,竟不上楼来了。许玄见他之日,正是他送春之时。谁想许玄高高兴兴移上楼来,指望见他一面,谁知绝无影响,大失所望。无计排遣,翻着一篇暮春词读曰:春暮矣。人逐马忙,序随马去。桃贪结子,莫恨晓风;柳已成阴,更怜残月。绿暗红稀,正是困人时候;日长意懒,还同送遣心魂。选遍柳腰,分明妒嫉。听残鸟语,大半催耕。百丈游丝,能系柔肠几许;一壶社酒,不知春事茫然。除是三回寒食,纔减一月佳期。咋日清明,妇乞书窗之水;明朝谷雨,僧申龙井之茶。扫墓北邙,梨花白昼。送首南浦,江水绿波。人应无汁能留,天若有情亦老。花来花去,自然怨落。邻家莺老莺娇,毕竟倩谁作主。花无意绪,马有精神。芍药重开,还须来岁。辛夷初种,望到今年。池馆豪华,不管韶光已过;黎锄消息,依然东作方兴。纵然明岁再来,何似今年暮去。
看罢,称赏不已,不觉困倦起来。适逢童子进茶,津津可味,乃取壁上瑶琴,置于几上,焚起香来。他道:“借此瑶琴,申我泱泱之情,舒我转转之闷。成都桃而红歌冉,清征流而玄鹤舞。焦桐喻意,响玉传情。”
少焉,梧桐方出,月如悬镜,便弹一曲《汉宫秋》。其曲未终,祇见施家楼上窗儿呀的一声,露出了娇滴滴的两个美人。正是蓉娘听得琴声清亮,与侍女秋鸿同上楼来,开窗面看。见是许生操琴,他也不避。许生见了,心上一时里欢喜起来,将指上又换了《阳春怨》,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那蓉娘听得琴中之意,一时间遂起文君之兴,引动了芳心,恨不得身生羽翼,飞过琴边。
祇听得一声“老娘娘请小姐哩。”蓉娘把许生看了一眼,进楼去了。这许玄见他去了,挂起冰弦,心中欢喜。吃了些晚酒,情思迷离,便向床中和衣去睡。他想道:“这女子十分有意,此时楼窗尚开,必然还上楼来,待我再等他一等。”祇见一个小使,拿了一个封筒走上楼来,道:“相公,有人请你。”许生不知是谁,拆开封,往灯前一看,是一首诗,道:邻家年少鼓冰弦,谩托芳情露指尖。
想是知音人未有,相思月下与灯前。看罢,惊道:“是谁人送来的?”小使道:“施家秋鸿姐,在下边等相公说话,”许生听说,飞也似抢下楼来。见一艳婢,立于月下道:“我姐姐在此,要同相公一话。”祇见一女子,身穿丽服,两鬓堆鸦。拂翠双眉,樱唇半露。轻移莲步,近前万福。
惊得许生忙还大诺,心下便想:“何一旦见爱如此,莫非鬼迷。”将信将疑道:“小生何幸,蒙爱如斯。”蓉娘掩袂笑曰:“先生不知我事,请登楼试与言之。”分付秋鸿:“你且回去,亲娘若问,道:已睡多时了。”许生恭敬如宾,同上楼来,分宾主坐下。蓉娘道:“适闻君子琴中之意,便怀陌上之情。特来见君,以为百年之约,愿勿以为异疑。”许生谢曰:“小生才非子建,貌匪潘安,有何德能,敢得神仙下降。”蓉娘问曰:“君子青春几何?”许生曰:“一十八岁,八月初五未时所生。请问芳卿妙龄几何?”蓉娘曰:“奴年二十一岁,八月二十五日未时所生。今见君子,诚宿世良缘也。”许生上前,一把抱定。两下里:云犹雨腻,蝶舞蜂狂。一个爱倾城颜色,一个爱贯世文章。一个风情蕴藉,一个雨意徜徉。一个攘花课蜜,一个窃玉偷香。一个身儿瘦怯,一个性子温良。须臾,雨散高唐,云归楚岫。作诗一律曰:谩说佳期自古难,如何一见即成欢。
情浓始信鱼游水,意蜜方知凤得鸾。
自讶更深孤影怯,不禁春重两眉攒。
三生已订今宵誓,免使终身恨百年。联诗已毕,生顾蓉娘曰:“今宵欢会,事出非常,恐见难别易,相思断肠。幸勿见弃,早叶官商。”蓉娘曰:“我母亲为人偏僻,错我良缘。今日幸逢君子,以终百年。恐君视为容易,使妾有白头之叹。”不觉楼头五鼓。蓉娘拔下金凤钗一只,遂提笔书《西江怨》一首:至宝砂中炼出,良工手里熔成。芳姿美色价非轻,付与君家为证。
可惜红颜有限,休教白首无凭。思人睹物重伤情,杜宇流红春玻书罢,将钗付与许生。遂曰:“此钗之金,乃潘阳披砂而作。得狼荒夜雨而方奇,断之有同心之利,性之有从革之机。是栎阳之瑞雨,非大冶之妖蜺。杖此良媒,万勿虚视。”许生亦从袖里取扇上玉鱼坠一个,亦授笔而书,调曰《鹧鸪天》:着忽寻春路径迷,忽然月下遇仙姬。
情才好处人将别,乐音浓时怨又基。
观玉秀光实稀奇,采磨温润没瑕疵。
洪鳞不是池中物,把与嫦娥好执持。
书罢,将坠付与蓉娘,生曰:“此坠之玉,比德于君子,刻名于美人。垂棘之壁,连城之珍,六器之亨,五豹之分。曾报锦璘之见赠,曾击珠丝之并沉。胡综知如意以压气,温峤下镜台以纳婿。蓝田种之以致娶,昆同得之以遇君。润水以茂,辉山更新。万溢之价,五都之尊。尔须待价而关顺,不可无故而去身。顾后早见此物,免使小生苦心。”二人留恋不舍,遂焚香告天,设词曰:《天须鉴奴与郎》:今宵会合信非常,莫使长娱歌昭阳。
谩学乘车醉壶浆,仰视百鸟必双翔。
时见二鸦御一梁,满堂如春焚暖香。
须远荀实之神伤,无以冰炭置我觞。
两下相思孰主张,乞巧为员贵利方。
归梦不离合欢床,高烧银烛照红妆。
天孙为绮云锦裳,永却匹配六月霜。
惊回仙梦莺过墙,宁使不受处女筐。
水心似铁休关防,金兮与玉坚且刚。
勿使失手碎鸳鸯,要使此意留炎荒。
那时移手以相将,夫妻地久与天长。
许玄以不娶为誓,蓉娘以不嫁为盟。敢有不如此约,则骨分尸解,死无葬身之地。还要绸缪,忽然一声响亮;许玄一惊醒来,却是一梦。且惊且喜,走起身来,总然有声。把灯往床边一照,拾起一看,果梦中蓉娘所付金凤钗也。大为惊异道:“此梦非常,想曾付蓉娘一坠,而扇上则无见矣。”便道:“此必两相神合,是蓉娘魂至于此。且待明早,观其动静。”便是:春兴悠悠不可当,夜来梦熟到高唐。
九天仙女云中降,五凤金钗袖里藏。
漫想娇娆倾国色,转成愁苦扰人肠。
今宵已做巫山梦,明晚还祈会楚襄。
直至四更,纔方就枕。次早起来看了凤钗,坐立不安,如有所失。祇听脚步响,说本县太爷有一急事,请相公等着说话。许玄即忙梳洗,将金钗带在袖中,往县中去了。
且说蓉娘一梦醒来,好生惊异,说:“日里果然情动,为何就做此一梦。”十分骇然。天明起来,又恹恹欲睡,题诗一首:芭蕉叶底踏冰壶,团扇羞描彩凤图。
金缕有衣藏宝鸭,青鸾无情遇神巫。
愁萦九曲肠应断,泪迸千行眼欲枯。
一段风情谁著述,恹恹如醉倩人扶。吟罢,忙唤秋鸿:“我身子为何不快,可打点我睡也。”秋鸿忙去整被,枕侧忽见白玉鱼坠二枚,以奉蓉娘曰:“不知此玉鱼从何而来?”蓉娘一见,忙取向袖中藏了。随觅金钗,失去一股。蓉娘思曰:“此生梦里姻缘,这般灵感,曾记拈香设誓,两无嫁娶。”急往楼窗一看,见书楼紧闭,不如何故。上床睡了。
秋鸿自幼随蓉娘读书,心下极其聪明,况又粗知翰墨,自想小姐平日之事,一些也与我计议。方纔见了玉鱼,忙忙袖了,况又精神恍惚,短叹长吁,未识是何意思。待我静里观之,便知其意。”祇见蓉娘上床,欲睡不宁,欲起又倦,想道:“我在此转展无睡,甚无思绪。不若起来梳洗,以观许生动静,再作理会。”须臾至楼前,尚尔如前。归房取笔而题:方对菱花试晓妆,彩云何处阻襄王。
石麟有梦空留语,青鸟无书枉断肠。
斗帐色舍腥血润,薄罗香沁藕花凉。
几回不信丢开去,又失金钗折凤凰。吟罢,恹恹而坐。秋鸿探其光景,虽不能尽知其情,亦能少识其意。道曰:“小姐,今日为何神思困倦,针黹不题,茶饭懒吃,莫非为阳春一曲乎?”蓉娘想道:“心事被他识破,不免对他说明。”道:“秋鸿,昨晚听琴,果然有感,夜来一梦,实是蹊跷。别样不须讲了,梦他赠我玉鱼,答以金钗。金钗果失,其玉鱼在枕,何其灵异。为此精神顿减,情思恹恹。”秋鸿说:“小姐,这是你天定姻缘了!我看许相公人才双美,与小姐门户相当,两下芳年,一双孤寡。极早自做主意,嫁了这个丈夫。拖带秋鸿,也落好处。着凭老母简择,明日你错配了对头,嫁个庸夫俗子,一世好苦。”蓉娘说:“我梦中与他立誓,约为夫妇了。”秋鸿说:“不若待秋鸿竟造南园,见了许生,将玉鱼送去,看他意思如何,便知下落。”蓉娘说:“觉得造次了些。”秋鸿说:“梦中奇异,实是非常,不为造次。”蓉娘说:“他书窗闭上的,大分不在。”秋鸿说:“我竟到花园探听便了。”付与玉鱼,悄地位园里走进。
恰好许玄已进园来,见了秋鸿。一看正是梦中艳婢,慌忙施礼道:“何事而来?”说:“有话相商,乞于密处。”许生竟同秋鸿,至假山石上极密之处坐下,秋鸿取出玉鱼,付生一看:“此物是相公之坠乎?”许立一见,道:“好奇。”随往袖中取出金钗与看:“此钗是小姐之钗乎?”秋鸿道:“实是奇事。我小姐做此一梦,情思恹恹,又失金钗一股,未知果在相公处否,特着我来探龋”许生曰:“我今央媒说合如何?”秋鸿道:“我主母前番论及相公亲事,嫌你年纪小俺姐姐三年,故此不肯,说也枉然。”许玄呀了一声:“既是如此,则无望矣。”秋鸿曰:“我在小姐跟前撺掇他来就你,你将何物谢我?”许生笑曰:“若得如此,便把我身子来谢你。”秋鸿说:“祇怕你没分身处。”许玄说:“小姐未必肯来,不若晚间望小娘子引我到你家,与小姐一会。”秋鸿说:“我家晚间前后门一齐上锁,虽插翅亦不能飞,怎生去得?我小姐为人爽怏,说个明白,况梦中已自会过,自然肯来。须待半晚方可。太早怕人看见,夜了又要锁门。”许生说:“全仗小娘子一力相助。”秋鸿说:“须寻个所在相会便好。”生曰:“你来看,牡丹亭下芍药中,天然一个卧榻,好不有趣得紧。”秋鸿说:“果然好个所在。”
许玄见他娇艳,一见便留意了,因答话良久,不好为得,走到这个所在,那里就肯放他。便道:“难得小娘子到这个寂静所在,望乞开恩。”鸿曰:“我是媒人,岂可如此。”许立说:“岂不闻含花女做媒,自身难保。”近前挽住,一手去扯他下衣。秋鸿自知难免,况见生青春标致,已自动火,任凭扯下裤儿,将身仰卧。许生开其两股,恣意云雨起来,十分通泰。许玄问曰:“小娘子,花心被谁折取?”秋鸿道:“奴今年二十岁了,家主在日,便被他偷上了。”许生初时道他是个女子,轻抽浅送,见他说出真情,便道是个知趣的妇人了,着实尽情。秋鸿叫道:“知趣的相公,果然有趣。”许玄道:“我如今先把身子谢媒了。”秋鸿说道:“谢倒谢我几次方好。”许生说:“若得小姐嫁我时,你是家常饭了,不时要用的。”说得高兴,尽力完事。许生袖中取出白纸拭净,与他整好了乱鬓,扯齐衣服送出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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