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存想间,老崔回了,道:“昨晚雨大,我记念你独自个困,必然害怕。”香姐说:“我倒凉快得紧,一夜直睡到天亮。竟不怕。”老崔说:“这般还好。”忙忙取火烧了脸汤,与娘子洗面,香姐自去梳头。老崔煮饭。香姐打扮得十分俏丽,叫老崔去外边买几枝茉莉花来。老崔说:“你这般标致了,再戴茉莉,是锦上添花了。十分打扮得娇美,有人要看你想你。”香姐说:“我寻个二老帮助你,省得你这般强支撑。”老崔说:“若得如此方好,不然我要改名字了。”香姐道:“改甚么名字?”崔福来道:“改作崔命去了。”香姐笑了一声道:“崔得你的命去,我方好去嫁人。”老崔说:“仔细打听,不要嫁的与我一般。”香姐说:“此事那里打听,必须面试方知。那些胆怯的,必然不敢上阵。”老崔说:“毕竟还说出自家本相来了。”
正说间,卖花声近。香姐买了两枝,道:“你要花戴么?”老崔笑道:“好花不上老人头。若戴了,便不成诗意了。”香姐说:“那逢花插一枝,这也不拘老少。”老崔说:“你的好心,祇取一朵儿香香便了。”又笑道:“你不要又说出临老入花丛来,不然不敢领命。”闲话之间,饭也熟了,夫妻两个用过。老崔说:“我去做生意,明早方回,你无事困困消遣罢。”说声去了。
香姐一心祇望着念三;走来走去,在那里间想。祇听得一声“卖水哩”,香姐听见,道:“又奇了,这般大雨,缘何卖水哩。”不免叫住他,问他缘故:“卖水的老人家,你卖的是甚么水?”那卖水的把眼一看,歇下水担,道:“小娘子,你不知道这水:不从地长,却自天来。难消白日如年,能了黄昏几个。及时始降,农欢举趾之晨。连月累日累夜,随接随来。消受积多,既取之而无禁;封题已固,亦用之而不穷。亦如积谷防饥,不减儿孙暴富。明月入怀,破尚书之睡梦;清风生翼,佐学士之谈锋。一盏可消病骨,七碗顿自生风。
香姐乃大人家出身,惯用梅水的,与三十文钱:“买了你这一担,待用完了,再问你买。”那老人家见他在行,挑进门来。香姐把净坛藏了,道:“老人家,你高姓?”卖水的道:“我姓何,名礼,人皆称我老何。”道:“娘子,几时再挑来与你?”香姐道:“过几时,你来问一声便了。”何礼取了钱,竟去了。香姐取了梅水煎起茶来,果然可口,正是:吹云泼雪,视之尚可除烦。
滴露流香,嗅之已能脱骨。
一连吃了三碗,放下道:“亏杀这几碗茶儿,纔把我心中之火,挫下些去。”睡了一会,起来一看,天色傍晚光景。
念三忽到,手里拿了些酒果肴饼。香姐说:“为何不早来?令我望这一日。”念三说:“我的邻家央我干事,原说过晚上来的。”慌忙摆出对象,都是现成熟的。那二人并坐,笑嘻嘻三杯两盏,你爱我怜。念三祇闻得花香,更觉助情。香姐说:“当初你到我家,我祇说是你娶我,到晚来换了老崔。如今试起本事,他竟没帐了。怎生得与你做了夫妻,方中我意?”念三说:“如今来了五夜,哥哥去了五夜。哥去得我又来,你倒夜夜不空。我与你若做夫妻,到祇得半月在家了。”香姐说:“那老头儿不在床中倒好,厌答答,来又来不得,倒弄得动人干火,倒不喜他。”念三说:“譬如我昨日不与你相好也罢了。”香姐说:“人是不知足的,得陇望蜀,那肯心厌。”念三说:“明日教他买些春方药,弄弄便是。”香姐说:“你不知道那春方药,是本质好的越好,本质不如意,药便不如意。与世上为人一般,祇扶起,不扶倒的。”念三笑道:“你缘何知道?”香姐说:“我那主人不济,见了我,正待行事,那物软了。后边又买了药儿一弄,刚刚抽到二千,便完事。”念三说:“你祇为痒得紧,故此想弄,何不烧些热汤,泡洗他一泡洗?”香姐笑道:“有支吴歌儿,单指热汤泡洗此物:姐儿介星痒来没药医,跑过东来跑过西,要介弗要烧构热汤来豁豁,热汤祇豁得外头皮。念三笑了道:“我与你猜一杯,不可吃这闷酒。”被香姐赢了一拳,道:“猜拳也有一个吴歌:“郎和姐来把拳猜,郎问娇娘有几个来。祇得郎一个,若还两个你先开。”
念三大喜,把香姐亲个嘴道:“骚肉儿,我与你两人如此,也有一支歌儿么?”香姐说:“有:古人说话不中听,哪有一个娇娘生许嫁一个人。
若得武则天,世人那敢捉奸情。”
念三听罢道:“真骚得有趣。”也等不得到晚,忙忙把他推倒。香姐急忙解开裙带。念三那物如铁,弄将起来。那香姐做出万千情态,念三被他哄得意乱魂迷,把他那半大脚儿搭上肩头直耸,那水儿一阵阵流将出来。香姐叫道:“心肝来了。”念三道:“我还未完。”香姐道:“待我脱了衣服再弄。”念三走起。香姐净了手脚,收拾闭门,脱衣上床。念三未曾完事,重整戈矛,再三急杀。香姐之兴又高,任念三捣弄,果然畅心。直至三更,方纔住手。次早遁去。自此五日一来,五日一去,再也不遇一人。直至仲冬之际,天色大冷。
一日,正遇老崔上宿,念三与香姐睡至三更天气。香姐醒来,念三犹然梦里。他兴高骚发。捻念三之物一把,火热而坚,道:“果是妙人。”遂扒上念三之身,做一个阴覆阳套了一会,念三醒了,道:“痒否?”香姐道:“正在痒处。”念三把他翻下身,着实抽送,弄得香姐正在魂迷之际,听得叩大门响。二人吃了一惊,香姐问道:“是谁?”福来道:“是我。”二人吃一大惊,香姐道:“你可拿一床被裹了,坐在灶下去,不可做声。”
香姐披衣而出,开了大门,道:“为何半夜三更,来扰我睡!”言罢,竟脱衣上床,把被四周塞紧睡了。老崔说:“城上风冷得紧,身上如火烧一般,特特回来望你,与我被中略温一温儿。”香姐道:“我被里也冷,休要指望,快快上城去。”老崔道:“今夜都司看城,将次来了,恐点不到,明日又要打。没奈何,夫妻之情亏你下得。”香姐说:“甚么夫妻,现世报的夫妻!我是花枝般一个人,嫁你柴根样一个老子,还亏你说夫妻之情。”老崔无言,又一会道:“你既不肯把我到被中来睡,火取一个,与烘一烘。”那香姐恐他着了火去点起灯来,照见念三如何是好,便一骨碌暗中扒上床来,往那盛梅水坛中兜出一碗水,往炉中一浇。那一缸旺火通浇隐了。老崔见了,叹一口气出门去了。
香姐随出,把门拴上,叫出念三道:“心肝,你不要冻坏了。”念三为人直气的,听见香姐如此薄情,好生忿恨,故不应他。上床睡了,道:“你既不与他睡,那一缸火是现成的,为何浇隐了?”香姐说:“那是我怕他有了火,点起灯来暖酒吃,一时间被他看见,故此浇隐的。”念三道:“这也罢了,祇是这情分太薄,你日后怎么与他好得到老。”香姐说:“到老!我如今主意已定的了。前日老鼠药我已买了,不在明朝,定在后日,结果了他,我便要嫁你了。怎么还说个到老!”念三道:“此事祇好取笑。那毒药谋死亲夫,要问剐罪的。”香姐说:“我祇和你说,再有何人知道!把他一把火烧了,就完事,谁来剐我。”念三道:“祇怕上天不肯饶你。”香姐说:“我祇为你要谋死他,怎生你倒话不投机起来。”
念三心下细想道:“看此淫妇果然要谋死哥哥了。那伙伴中知道体访出来,知我和他有好,双双问成死罪了。不必言矣。就是不知道,淫妇断要随我。那时稍不如意,如哥哥样子一般待我,我铁念三可是受得气的!必然不是好开交了。我想不过这五两银子讨的,值得甚么!不如杀了淫妇,大家除了一害,又救了哥一命,有何不好。”
正在踌躇之际,香姐祇想那样文章,去把他那物摸弄。激得念三往床下一跳,取了壁上挂的刀,一把头发,扯到床沿,照着脖下一刀,头已断了。丢在地下,穿好衣服,开了大门竟自去了。
念三走在路上,想道:“一时在气头上,把他杀了,叫哥哥把甚么收殓他。也罢,我曾积下几两银子在家,拿一半去,祇说我告假往外府公干,放在家恐被人取去,寄在嫂嫂处。他回家见妻子杀了,没有银子使用,自然救急。这是暗中帮他一臂之力。”却早到他自己门首。
有一个人见他问道:“你有差了,着你往温州押解火药。即刻便要起程。”念三见了票子,道:“知道了。”开了锁推门进去,取一包银子,恰好六两,称为两处,流水取出一包。锁上大门,竟到城中。寻见福来道:“哥,今日兄弟差往温州一行。”竟往补贴中取出票子,与福来一看。福来道:“即日就要起身?”福来道:“同你到家,叫嫂嫂安排些小菜,与你送行。”念三道:“这不消哥哥费心。兄弟日长积攒得三两银子在此,放在家中恐被人窃取了去,寄在嫂嫂处,若哥要用,竟自用罢。我今归家梳洗了就去,不得向哥嫂处别了,恕罪罢。”竟自去了。老崔道:“不想兄弟如此好心。把这银子说要用,竟自用了,好人。”
且说是日,那卖水的何礼,挑了一担水,叫:“卖雪水哩。”不见香姐唤他,想道:“不曾用完。”向门首走过。见大门开的,把水歇下道:“往后边去叫一声。”走到二进,恰好床边,正开口叫大娘子,脚下踏着香姐的头,一滑一跤,跌做血人。连连走起一看,见床上一个没头妇人,惊得一跳,往外挑水便走。一起人走来,见何礼一身鲜血,喝道:“慢走,你为何上身鲜血?”两个人竟往崔家这去看,见杀死一个妇人在床,一开叫起地方“杀人!”一时间,走拢几百人来,都说是何礼所杀。何礼有口难分。
老崔一径回来,见门首许多人,忙跑到门首。众人说:“你妻子被卖水的何礼杀了。”福来呆了,走近床前,果见尸首异处。便哭起来道:“是了,我昨夜回来取火,把大门不曾开去。今朝卖水的看见门是开的,走至床前,见我妻子睡着,要去奸他。我妻子不肯,算来认得你是卖水的老何,恐我妻叫起来,见我壁上挂的利刀杀了是实。”众人道:“是了,是了!你不须与他说,扯他到府哩,与太爷问便了。”一伙人同着何礼去了。福来去央着房主人家内,几个人看守死尸,自己拖到府衙。
恰好太爷在坐。众人将前情一禀,大爷叫何礼上去,说:“这好是真的了?”何礼说:“太爷,实是先杀死在地下,小人走进里边见的。”太爷说:“胡说!你卖水是高声叫的,怎生要走到里边!你走到里边,就怀奸了,与我夹起来。”何礼叫道:“太爷可怜,若是小人一身,这般苦命,死也罢了。家中尚有七十五岁母亲,小人一日不赚钱,则二人无食。今小人屈屈招了不打紧,可怜母亲在家,定然饿死。祇求太爷天恩。况小人是个至贱愚人,那奸字自也羞了,怎生人肯!求太爷详情。”太爷道:“且放了夹棍。”叫崔福来:“你妻子日常有外情么?”福来道:“太爷在上,若论小人的妻子,满杭州城里算来,是算一个贞洁的。”太爷道:“怎见得?”福来道:“不要说别的,祇小人昨夜归去,要与如此,他执意不肯。小人说谎,天地不容。”太爷道:“亲夫不肯,必有了奸夫了,看来此人说话是个匹夫。”道:“把何礼收监。众人且出去,待后再审。那妇人尸首崔福来自收殓,不得干涉地方。”众人谢太爷出来。
老崔归家,把念三银子买了棺材,央人抬至万松岭上寄了。家中免不得打扫一番,设立个灵位儿供着。福来早晚哭哭啼啼,好生愁闷。
且说念三温州已回,伙伴中与他说知崔家之事,假意叹息一番,不免往崔家插支烛儿。折了一钱银子,往崔家而来。见过了哥哥,往灵前作几个揖:“何礼这厮可恶,这番审对,待我执证他。”说罢,祇见灵前一声响,惊得念三仆倒,骂道:“好负心贼子!就是我不与丈夫来睡,也是为你这贼子;不与火,也为你这贼子。你倒把我杀死!怎生害那卖水的穷人母子二命!”祇见街坊上闹哄了几百人,那一班地方道:“是他杀的无疑矣,把他拿去见官。”扯起念三身子。念三犹在梦中,并不知这番说话,尚自抵赖。众人不由分说,扯到府中。等太爷升堂,众人将前情禀上,太爷道:“这个人自然是个凶人形状。”道:“取出何礼来,放了。”念三犹自抵赖。何礼跪在地下,见念三赖,何礼上前把念三一认道:“大爷,小人认得了。他常在崔家往来。”念三说:“你眼花了,敢不是我。”何礼道:“别人的面貌或认差池,你这黑脸怎认差了。前番雪水铜钱,还是你领我到自己家中付我的。怎生差了!”念三闭口无言。福来道:“你这般巧掩饰。你杀了我妻子,还要赖是何礼,忒心狠些!”太爷分付打了四十,上了枷锁。将家中物件,俱付崔福来抵作烧埋,秋后取决便了。
何礼得了命,归家见了母亲,悉道其详:“若不是崔娘子显灵,险些儿害了性命。”母子二人都道:“愿崔娘子女转男身,早升莲界。”何礼道:“同母亲往灵前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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