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狼藉无人管,凄绝天边火凤声。”
两个默然半晌,荷生才说道:“痴珠就是这样埋没,真个可惜!”采秋道:“南边道路实不好走。不然,差个干弁,送他回去也是好呢。”荷生道:“无论南边满地黄巾,万万走不得,就令上路,迢迢两个多月路程,谁护持他哩?”采秋道:“孤客本来可怜,何况是病?病里又有许多烦恼,就是铁汉也要磨坏!”两人言下都觉得十分难受。
过一会,采秋向荷生道:“我想痴珠平日很是喜欢红豆,我想送给他,病中既有服侍,就是异日旋南,也不寂寞,你意下如何?”荷生笑道:“这是你一番美意,只怕痴珠不答应哩。”采秋笑道:“你且与子善言之。”
以后子善将采秋的意思告知痴珠,痴珠微笑,吟道:“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便手裁一束,寄与荷生。荷生与采秋同看,柬云:
承采秋雅意,欲以红豆慰我寂寥,令人衔结。然仆赋性虽喜冶游歌
风,未流狄滥。此次花丛回顾,原为有托而逃;可怜芳草伤心,尚觉迷途
未远。病非销渴,远山底事重描?人已中年,逝水难寻故步。大福自知
不再,良缘或订来生。为我善辞采秋,为我善抚红豆。
荷生笑道:“何如?我说过痴珠不答应哩。咳!痴珠做人,我是晓得。”采秋叹口气道:“这教我也没得用情了。”荷生正欲答应,外面传报经略来了,只得出去。
光阴迅速,早是三月二十二日。痴珠正将一碗莲心茶细辍,忽见李福、林喜狂奔进来,喊道:“秃头回头了!”痴珠就出来问道:“在那哩?”
只见秃头身上只穿件蓝布棉短袄,由屏门飞跑上前,眼泪纷纷,磕下头去。痴珠两眶中也泪出如流,扶起道:“你见过刘姑娘么?”秃头抹着泪道:“见过。可怜得很,现在病在正定府保兴馆饭店里。”痴珠听了,随说道:“他二月间本来有点痢疾,这会自然更是不好。”秃头道:“姑娘从上车后,点米不曾沾牙,下的全是血,两脚不能踏地,人极消瘦,面目却肿得一个有两个大。病到这样,一天还要受他们的絮聒。”
痴珠黯然道:“你怎样见得姑娘哩?”秃头道:“小的那一天心上恨着姑娘,就气糊涂了,一口气去找管士宽。走至大街,逢着聂云,才晓得姑娘被他嬷骗了出城。管士宽天亮知道,带了盘缠,便赶出城,跟寻下落。聂云都晓得他们去向,小的一时气愤,拉着聂云就走。原想一两站就赶得着,岂料一天赶不上一天,直到十二这天,到了正定府,方才见着管士宽。知道牛氏和姑娘是初二日下午出城,坐的是短雇的车;李裁缝父子和跛脚、玉环,是初三日五更走,天亮出城;才是长雇的一辆大车,一辆轿车。将屋子交给他的同乡顾归班。因姑娘下了红痢,一天有数十次,路上不便,才延搁在这店中。管士竟一路跟着姑娘坐的轿车跑,姑娘住也住,姑娘走也走,天天都得与姑娘见面,却不能说得话,只跛脚通得信儿。到了正定府,姑娘取出一条金耳扒,送给管士宽,教士宽换作盘缠,一路跟去,好传个信给老爷。当下士宽与小的见面,才得跛脚传与姑娘知道。姑娘约小的十四日天亮,店后空地里相见。姑娘问知老爷病中光景,一恸几绝,教小的快回。”
痴珠迟疑半晌,说道:“这样看来,你也是空跑一遭。”秃头道:“姑娘有信给爷哩。”便从怀里探出一个小小油纸包,展开油纸,将个蓝布包送上。痴珠瞧那蓝布包,缝得有几千针。林喜送过剪子。痴珠一面绞,秃头一面回道:“姑娘说没有笔砚,也没有地方写个字儿,里头几个字,是咬破指头写的。”痴珠不听犹可,听了秃头这般说,那一股酸楚直从脚跟涌上心坎,从心坎透到鼻尖,一言不发,把布包绞开。内里是痴珠原给的一支风藤镯,一块秋痕常用的蓝绸手绢,一块汗衫前襟,上面血迹模糊。痴珠略认一认,便觉万箭攒心不知不觉眼泪索索落落的滴满蓝布包。
一会,穆升递上热手巾,拭过脸,重把那血书反复审视,叼着泪,一字字辨清,是:
钗断今生,琴焚此夕。
身虽北去,魂实南归。
裂襟作纸,啮指成书。
万里长途,伏维自爱。
凡三十二字,痴珠默念一遍。停了一停,向秃头道:“你路上辛苦,且歇息去。”秃头答应。
痴珠携了血书、手绢、风藤镯并那块蓝布,到卧室躺下。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这一夜,别泪铜壶共滴,愁肠兰焰同煎,不待说了。
秃头和聂云跑了这一遭,空自辛苦。去的时候,两人都是空手出城,秃头将皮袍脱下,当了作路费,用尽了;聂云的皮马褂,也脱下当了。幸是正定府遇着管士宽,将秋痕金耳扒换了十余串钱,付给两人作个回费。秃头是自己多事,也还罢了。可怜聂云,路上受了风霜,到家又被浑家杨氏唾骂,受一场气,次日便病,病了几天就死。
后来痴珠闻知,大不过意,晓得聂云女儿润儿,是嫁给子秀的跟班李升,就赏了润儿四十吊钱。那杨氏系随着女儿过活,就也十分感激。管士竟无家无室,只有屠铺一间,系他侄儿照管,他竟随秋痕住在正定府了。正是:
娼家而死节,名教毋乃亵!
人生死知己,此意早已决。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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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联情话宝山营遇侠 痛惨戮江浦贼输诚
话说谡如是去年十一月到任,申明海防旧禁,修整本部战舰,出洋巡哨。逆倭三板船,从此不敢直达建康;就是员逆,也有畏忌。江南江北一带官军,因此得以深沟固垒,卧守一冬。谡如蒿目时艰,空自拊髀,兼之宝山僻在海壖,文报不通,迢递并云,鱼沉雁渺,十分懊恼。忽忽又过了一春。
一日傍晚,步出营门,西望月明,衡山一线,有无限心事,都枨触起来。踱了一回,退入后堂,叫跟班燃了一枝高烛,倒两壶酒,取件野味,一人独喝。喝完了酒,无聊之极,瞧见壁上挂的剑,因取下来,就灯下舞了一回,便向炕上坐下,按剑凝思。
此时五月天气,日长夜短,辕门更鼓,冬冬的早转了三更,跟人都睡,只个小跟班喜儿,站在背后。忽听飕飓的风起,檐下一树了香花纷纷乱落。瞥见金光一闪,烛影无焰,有个垂髻女子,上身穿件箭袖对襟鱼鳞文金黄色的短袄,下系绿色两片马裙,空手站在炕前,说道:“几乎误事!”谡如愕然,提剑厉声问道:“你是妖是人?怎敢到我跟前!”这会跟班暨巡兵听得谡如厉声,都起来探望。
女子笑道:“站住!”谡如木偶了;接着道:“将军不要动手,我念你和韦痴珠有旧。”谡如听说痴珠,便按剑问道:“你这小妮子,怎认得痴珠?”女子指着炕上的联道:“你且说何处见过痴珠?”谡如道:“他现在并州。”女子道:“‘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你和他很有交情。”谡如放下剑道:“你这来是替何人行刺?”女子道:“将军请坐,我说个来历吧。我名春纤,我的师父是徐娟娘。”谡如恍然道:“娟娘不与痴珠有旧么?我早闻名。这人如今在那里?”女子叹一口气道:“我的师父尸解了,现在香海洋青心岛做个地仙。我原是他的侍儿,四年前三月间他带了我朝了普陀岩。到次年冬间,附海舶到得东越,探侦痴珠。说是进京去了。次年春天,师父游了武彝、雁宕,重来江南,寄居无锡映山庵,遇个女道士慧如,传授我的剑术。去年云游两湖、两川,冬间想要由川归陕,路过广汉,寄寓华严庵,主持蕴空禅师,与师父极其相得,因知道痴珠入川,也到广汉,却与师父相左。师父从此百事灰心,除夕这一夜坐化了,留一锦囊给我,嘱我急时开看。我因正月间蕴空也坐化了,他的徒弟又与我不对,拆开锦囊,教我回来无锡。不想前月到了映山庵,慧如却为金陵逼挟迎去,封他无上清妙真妃伪号。我因此投入缴营,访寻慧如,说是命里该有此两月魔劫。今日慧如是奉将令,取你首级。慧如差我前来,谆嘱留心。我为瞧见痴珠的联,不忍加害,你瞧你的跟人吧!”只见红烛光摇,春纤早不见了。谡如和院子里大家,就像做梦一般。再瞧喜儿,头早断了。谡如回想,心上犹觉突突乱跳。
过了几日,是出哨之期。谡如上船后,开行十里,还没出口,遇着顶头风,传令停泊。一连三日。谡如气闷,也不带人,便服上岸。见遍地斥卤,都无人迹。远远的见前面有数株大柳树,便望着柳树,向前走去。不想愈走愈远,差不多走有十余里路,方才到得树下。向前遥望,一遍绿芜,茫无边际。西边是个山,青青郁郁,好些林木。因湾向西走来。
将到山下,都是几抱围的大树,老干参天,黛痕匝地。到得山下,连峰叠嶂,壁立千初,独立四望,令人神爽。沿山又走有一里多路,向西树林里,却有一径。踱过径路,是个平坡,坡下一口井。井边有个庙,头门大殿都已倾塌,蓬蒿青草,一路齐腰。步入后面,是个三间小殿,却整洁无尘。西边一字儿丛竹,竹里有个小门。
谡如踱进院子,见上面是三间小屋,屋中间布一领席,有个女道士合眼趺坐,年纪约有六十多岁,很有道气。谡如躬身向前,女道士微微开眼,笑道:“总兵贵人,何苦单身轻出,来此荒僻地方?”谡如道:“素昧生平,何以识得我是总兵?”女道士仍闭上双目,唤道:“春纤,你的故人来了。”谡如无可措词。只听嘤咛一声,春纤葛衫布裤,从屋后转出。谡如瞧见,转觉愕然。春纤说道:“将军何来?”谡如仓卒不能答应。
女道士开眼说道:“我有二偈,总兵听着:
芐囗无灵,春风梦醒。
西望太行,星河耿耿。
故人织缣,新人织素。
缣素同功,怆然薤露。”
谡如道:“炼师法号上字有个慧字么?”春纤答应道:“是。”谡如打一躬道:“钦仰之至!只下士尘顽,不能窥测炼师意旨。就第一偈想来,敢莫并州眷属,有甚意外之变么?”女道士开眼微笑道:“总兵解得便好。”谡如眦泪欲堕,说道:“承炼师第二偈指示,想是我也要死。”慧如道:“此解却错。总兵燕颔虎头,后来功名鼎盛,如何会死?”说完,仍自垂眼危坐。
谡如因向春纤道:“那一夜相见,说是炼师现在金陵,不想今天却在这个地方相遇。”慧如复开眼道:“我就是那一夜脱了魔劫,潜踪此地。今日与总兵一会,也是数中所有。不久便有人领兵来此平贼,都是你的熟人,请回步吧。”说着,仍低下双眉,闭目不语。
谡如不敢纠缠,只得别了春纤而去。见日色衔山,赶紧寻着原路,奔上坡来。刚到坡心回头一望,只见庙里赤腾腾的发起火来,毒焰冲空,浓烟布野,吃了一惊,想道:“他两个都是剑侠飞仙,还怕什么火?我走我的路吧。”走了数步,转念道:“他两个就是神仙,如今这庙烧了,今夜先没有栖身,我眼见了,岂可不回去看他一看?”便转步跑下坡来,耳中尚闻得霹霹剥剥的响。及到井边,依然是个破庙,并无星火,十分惊讶。奔入庙中,重由竹林小门探身进去,前前后后寻了一遍,却不见慧如、春纤。再向后殿寻来,也没些影儿。
此时天已黄昏,渐渐辨不得路径,只得反身便走,自语道:“我难道是做梦?”踉跄走出,只见门边有一匹黑溜溜的青驴,鞍辔俱全,拦住门口;鞍上粘一字纸,谡如取下,瞧着上面写的是:
将军多情可感。惟是道僻,黑夜难行,奉赠青驴一匹,聊以报往返
跋涉之劳。贫道与春纤,当往并州勾当一场公案,即日走矣。
谡如瞧毕,十分诧异,想道:“真是神仙!但此驴方才不见,这会从何处得来?可惜两人前往并州,我不曾寄他一信。”见天已黑,只得跨上驴子,踏着星月,找寻原路。可喜驴子驯熟得很,虚闪一鞭,便如飞的跑了。走到大柳树外,远远的望见灯笼火把,四面环绕而来。
谡如料是营中兵丁前来接应,一面加鞭向前,一面招呼大家。到得船中,已是八下多钟了。兵了将驴子牵入后舱喂养,都说“好匹驴子,是仙人赠的天马”。这谡如自喜,不待言了。
且说慧如远遁之时,正是群丑自屠之日。你道群丑何以自屠呢?当初员逆倡乱,结了五个亡命,号为五狗。一为伪东王羊绍深,一为伪西王刁潮贵,一为伪南王冯云珊,一为伪北王危锵辉,一为伪翼王席沓开。后来踞了金陵,云珊死于全州,潮贵死于道州。潮贵系员逆妹夫。员逆这妹,名唤宣娇,极有姿色,却狡猾异常,与绍深恰是敌手。员逆始以天主教蛊惑乡愚,奉一本主,说是天父,配以天母,天父附身绍深,天母便附身宣娇,所有号令,出自两人。气焰生于积威,权势倾于偏重,以此阿柄持自两人,员逆转成疣赘。
这番潮贵死了,宣娇尊为天妹,广置男妾,朝欢暮乐,于是群丑皆有垂涎之意。奈员逆受制于绍深,事事仰承鼻息,适值绍深妻死,遂把宣娇再嫁绍深。成亲这日,是个伏天,绍深做架大凉床,穷工极巧,四面玻璃,就中注水,养大金鱼百数,游泳其中,枕长四尺五寸,所有男妾,悉使从嫁。锵辉、沓开十分眼热。沓开便带兵打宁国去了,锵辉逼处一城,自然刻刻拈酸。贼中男归男馆,女归女馆,自六逆外,夫妇同宿,名“犯天条”,双双斩首。绍深却把宣娇男妾,悉配女簿书,锵辉道是应斩,伺绍深开科取土,带了数名亲兵,直入东府,按名指索。不想这男妾,俱系童子军中选出骁健,一哄而至,约有三十余人,锵辉只好饱了一顿老拳,十分羞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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