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秋接着说道:“这样看来,文王自是千古第一风流的人,所以《关睢》为全诗之始。”痴珠道:“你不要横加议论,等我讲清这个髻给你听吧。高髻始于文王,后来孙寿的堕马会,赵飞燕的新髻,甄后的灵蛇髻,魏宫人的警鹤髻,愈出愈奇,讲不尽了。这是真髻;还有假髻。《周礼·追师》副编注:‘列发为之。其遗像若今假纟介。’《三辅》谓之‘假髻’。《东观汉记》:‘章帝诏东平王苍,以光烈皇后假髻、帛巾各一箧遗之。’后来便有‘飞西譬’、‘抛家髻’种种名号,也讲不尽。采秋,我讲这个髻,清楚不清楚?至如梳,始自赫胥氏;蓖,始自神农;刷,始自殷,我也不细讲了。”
荷生道:“痴珠今日开了书厨。”剑秋道:“这不是八月十五,直是三月三斗宝了。”采秋道:“你们不要阻他高兴,听他讲下去,替我们编个《妆台志》不好么?”痴珠道:“你们每人喝两杯酒,我再讲吧。”采秋道:“那要讲两件。”痴珠道:“自然。”采秋诸人便各喝两杯。
痴珠道:“一件画眉。《诗》‘子之清扬。’清,指目;扬,指眉。又“螓首峨眉。’言美人的眉,此为最古,却是天然修眉,不是画的。其次屈原《大招》‘蛾眉曼只’,宋玉《招魂赋》‘蛾眉曼睩’。曼,训泽,或者是画。后来文君远山,绎仙秀色,京兆眉妩,莹姊眉癖,全然是画出来。唐明皇十眉目,横云、斜月,皆其名。五代宫中画眉,一曰开元御爱,二曰小山,三曰五岳,四曰三峰,五曰垂珠,六曰月棱,七曰粉梢,八曰涵烟,九曰拂云,十曰倒晕。讲这画眉,清楚不清楚?一件穿耳。《山海经》‘青宜之山宜女,其神小腰白齿,穿耳以鎼’,此穿耳之始。《物原》‘耳环始于殷。’《三国志》‘诸葛恪曰:穿耳贯珠,盖古尚也。’杜诗‘玉环穿耳谁家女?’是穿耳直从三代至今,此风不改。我想好端端的耳,却穿以环悦人之目,这是何说?”
瑶华笑道:“这就是缠足作俑了。”痴珠道:“我如今就讲缠足。”剑秋道:“怎的这般快?美人手、美人乳通不考订么?”采秋道:“痴珠,你不要听他胡闹,你且讲缠足。”痴珠道:“我是不喜欢妇人缠足呢。只我的人们们都裹着三寸金莲,我也不能不随缘了。剑秋,你且讲缠足是始于何时?”小岑道:“吴均诗‘罗窄裹春云’,杜牧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似缠足始于唐人。”剑秋道:“六朝乐府有《双行缠》词云:‘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似六朝已有缠足。”
痴珠道:“《史记》:‘临淄女子.弹弦缠屣。’又云:‘摇修袖,蹑利履。’利者,言其小而尖锐也。《襄阳耆旧传》:‘盗发楚王冢,得官人玉履’汉班婕妤赋‘思君弓履綦。’《杂事秘辛》:‘吴姁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指敛,约缣逼衤束,妆束微如宫中。’此皆裹足之证。齐东昏为潘妃凿金为莲花贴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瑯环记》:‘马嵬娼女王飞,得太真雀头屐一双,长仅一寸。’是唐时已尚纤小。《道山新闻》:‘李后主宫嫔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令以帛绕脚,纤小屈上作新月状。’唐镐诗:‘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就是为窅娘作的。以意断之,上古美人如青琴、宓妃、嫦娥、湘君、湘夫人,必是双双白足。自周以后,美人南威、西子,已自裹足。但古风淳朴,必不是如今双弓。汉唐以后,人心愈巧,始矫揉造作,为此窄窄金莲,不盈一握,其实美人好处全不在此。”说得大家通笑了。荷生道:“果是双双°鬃悖匀灰埠茫钅芽词橇氤撸僮髁晁场!焙缮嫡饣笆保谱徘锖鄣屯肥峙勾筒煌滤盗恕??
痴珠会意,急说道:“我如今再讲两件。一则首饰。《山海经》:‘王母梯几而戴胜。’胜,妇人首饰,此首饰之始。《始仪实录》:‘燧人作笋,尧以铜为之,舜杂以象牙、玳瑁,文王又加翠翘、步摇。’《物原》:‘五采通草花,吕后制。彩花,晋郭隗制。’《玉篇》:‘(外勹内盍)彩,妇人头花,髻饰。’是皆首饰。至钗始自夏,手镯、指环始自殷,你们那些穿戴的金玉珠宝,日新月异,考不胜考了。一则妆饰。《神农本草》:‘粉锡,一名鲜锡。’《墨子》:‘禹造粉。’《博物志》:‘纣烧铅锡作粉。’《中华古今注》:‘秦穆公女弄玉,有容德,感仙人萧史,为烧水银作粉与涂,名飞雪丹。’此言粉之最古者,后来百英粉、丁香粉、木瓜粉、梨花粉、龙消粉,这也考不胜考。《古今注》:‘燕支草似蒯花,出西域,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粉。’班固曰:‘匈奴名妻曰阏支,言可爱如燕支。’《古今注》:‘胭脂盖起自纣。’此言脂之最古者。脂有面脂,有口脂,见唐《百官志》中。《韩子》:“毛嫱、西施之美丽,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广志》谓‘面脂自魏兴以来始有者’,非。蔡邕《女诫》:‘加脂则思其心之鲜,傅粉则思其心之和。’《妆台记》:‘美人妆面,既傅粉,复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淡者为桃花妆。’梁简文诗:‘分妆开浅靥,绕脸傅斜红。’面脂不是古妆么?口脂,唐人谓之点唇,有胭脂晕诸品:一曰石榴娇,二曰大红春,三曰小红春,四曰嫩吴香,五曰半边娇,六曰万金红,七曰圣檀心八日露珠儿,九曰内家圆,十曰天宫巧,十一曰洛儿殷,十二曰淡红心,十三曰猩猩晕,十四曰小朱龙,十五曰格双唐,十六曰媚花奴。这与‘十届’不皆是香闺韵事么?你们该喝酒了。”
荷生笑道:“痴珠今日肚子里新开一间脂粉铺,我们贺他一杯吧。”于是通喝一杯。端上菜,大家用些。青萍回道:“愉园弓箭送来,天快黑了,还射不射哩?”荷生向采秋道:“去射吧。”瑶华欣然出位,拉紫沧道:“射一回话去。”采秋道:“我久不射,手不柔了。琴妹妹去射,我瞧着。”便携瑶华的手走,大家都跟下阁。紫沧道:“到汾堤空地上射去。”荷生道:“好。”于是都向西廊走来。
瑶华瞧个空,早就下层阁里换上一双小蛮靴,将头上权、手上别、身上大衣一起卸下,只穿件箭袖大镶大滚的桃红线绉短棉袄,将一条白绫百蝶宫裙系在小扶上,裙幅都插在腰里,露出镶花边的青绉夹裤脚,大红的一簇裤带绦,携上弓箭。大家正说:“琴仙怎的不见?”瑶华却悄悄站在紫沧身后,将手向紫沧肩上一拍,说道:“我来也!”紫沧和大家都觉得一跳。采秋笑道:“琴妹妹结束得好。”跟人早挂上一个二尺圆的五色箭鹄。瑶华步到上面站定,先将弓试了一试,道:“这弓是几个力?”采秋道:“这平常射的,不过三个力。”瑶华便取过骲头箭,搭上了弓,调正了柳腰,拳回至手,只听得鸣的一声响,早着在第三层青圜上。大家喝声采。第二话又着在第一个红圜,大家连声说“好!”第三箭又着了。荷生笑吟吟的向采秋道:“我再不想琴仙有此好箭!”采秋道:“难为他是才学的,便有如此手段。”紫沧自觉得意。瑶华站着歇一歇,移步向采秋道:“采姊姊,我僭了,如今你射去。”采秋道:“我把工夫丢开一年多,比不得你天天操练。我再射,断不能像你这般准。”荷生道:“准不准算什么,不过要一要,也觉得有趣。”小岑道:“就是不准、难道怕人笑话么?”
痴珠道:“我有个令,采秋你遵不遵?”采秋笑道:“你什么令?”痴珠道:“你看天上飞的一阵阵归鸦,我指一个,你射了吧。”采秋笑道:“日子我还怕不准,你却要另出题目。”荷生道:“这个耍不得,射得不好却把人射一箭,怎了?”紫沧道:“你没有瞧过他手段,替他担心。”荷生道:“我不信他就能箭无虚发。”痴珠笑道:“你不信,我却信得过。采秋,你射吧,我叫秋痕替你结束。”采秋拗不过大家意思,于是将大衫卸下,付给香雪;秋痕便把他首饰除下,将签拴紧辔子。采秋只将裙带结好,也不抠上裙幅。瑶华递过弓,采秋要过几支狼牙箭,向痴珠道:“你要我射那一阵那一个鸦,我却不能,我准一箭一鸦给你瞧吧。”痴珠道:“就是这样。”瑶华道:“可不是准呢,先前偏要说许多话,可见采姊姊是个老好巨猾。”荷生道:“我总信不过。采秋,小心吧。”采秋笑一笑,走上高坡站着。恰好有群鸦哑哑的从西过来,采秋就站远些,众人只听弓弦一响,却蓦然一个鸦坠地。青萍等正抢着去抬,又见两个鸦带箭坠地了。大家目不及视,口不能言。痴珠鼓掌道:“荷生,何如?”荷生眉飞色舞,说道:“这个真怪!”采秋早将弓付给香雪,披上大衫,移步向秋痕,戴上首饰,说道:“上灯了,喝酒去吧。”此时云净天空,冰轮拥出,微风引着南岸桂花的香,阵阵扑人鼻孔。
大家步入西廊,见阁上阁下的灯都已点上,就在台阶上三两成群,啧啧称赞采秋的神箭,瑶华的工力。荷生吩咐跟人将阁上三面花门一起洞开,把座位通摆在石栏干甬道。然后大家步到东廊,上了石磴,在平台上凭眺一回。痴珠、秋痕、荷生、紫沧、小岑先行入席。痴珠高兴之至,喝了一满杯,吟道:“一年明月今宵多。”秋痕接道:“不知明月为谁好?”痴珠一笑。
彼时剑秋、瑶华、丹翚、曼云尚未归座,正凭在石栏遥望。瑶华望着堤南秋华堂桂树,因接道:“镜转桂岩月。”剑秋望着芙蓉洲水亭,因接道:“江亭月白诵(南华)。”曼云望着阁东汾流月色水光如一条玉带,便也接道:“蟾蜍夜艳秋河月。”丹翚近望阁门外一带梧桐,远望汾堤上万株烟柳,便接道:“鹿门月照开烟树。”荷生笑道:“好得很!今夕此会,本为赏月,我也吟一句吧:‘手掐花梢记月痕。’”采秋接道:“锦筵红烛月未午。”剑秋拍手赞道:“切情切景,大家各饮一大钟吧。”于是剑秋等也行入席,豪饮一回。上了几件莱,用些点心,复各散开。
此时约有七下多钟了,金风瑟瑟,玉露零零,幸各带几分酒意,尚不觉罗袂生寒。大家携着玉人,凭高凝望,真如到琉璃世界,飘飘若仙,相视而笑,转忘言象。倒是紫沧忆起瑶华的剑来,说道:“你取了剑,何不向院子舞一回?”荷生道:“好极!采秋和瑶华同舞吧。”紫沧道:“一人舞一回,两人再同舞一回,才有趣呢。”痴珠道:“紫沧何不先舞一回给他们看?”紫沧道:“我就先舞。”
于是紫沧卸下大衣,大踏步下去,舞了一回。剑秋看得高兴,也舞起来。荷生见舞得热闹,教青萍取过一个粉定窑的大钟,和大家各喝一钟。两人舞罢上来,穿好衣服,合席通敬一大钟,两人喝了。紫沧道:“瑶华舞吧。”瑶华大衣卸后就不曾穿,便提剑下去,进退抑扬,舞得月光闪烁,灯影迷离,大家同声喝采。采秋喝了一杯酒,说道:“我也舞去。”于是卸去首饰、外衣,露出大镶大滚的葱绿湖绉绵小袄,镶花边的大红绉夹裤,越显得抟雪作肤,镂月为骨,当下卷起箭袖,抽出一双鸳鸯剑,向荷生笑一笑,走下阁去了。
痴珠向荷生道:“我和你往台阶看去。”秋痕也跟着,到得台阶,只见寒芒四射,咄咄逼人,渐渐万道金蛇纵横驰骋,末后一团雪絮上下纷飞,全不见绿祆红裳影儿。先前瑶华倚着剑站在一边,还想和采秋同舞一回,看到这里,就将剑收起,向荷生道:“似此神技,紫沧要我和姊姊同舞,我怎敢呢?”荷生道:“你就舞得好。”瑶华道:“我再努力学吧。”正说着,瞥见有条白练临风一闪;早是采秋站在跟前,笑道:“何如?”荷生携着采秋双手,看他面色微红,鬓发一丝不乱,说道:“你从那里学来?”瑶华道:“采姊姊怕是前生学会呢!”痴珠道:“我们上去通喝几钟酒,也不负采秋这一回的舞剑。”荷生道:“我和你喝十大杯吧。”一面说,一面招呼大家入席。饮了一会,端上菜点,随意吃些。采秋道:“如今我们夜泛一回,领略水中月色,就由南岸上车,好么?”大家都道:“好!”就教跟班们吩咐车马南岸伺候。
饭毕,众人踏着月色上船,向芙蓉洲驶来。船中早备着香茗时果,大家随意说说笑笑,教水手转由汾神庙后驶到水阁,由水阁驶到南岸,落叶打篷,寒花荡夕,星河散采,珠翠生凉。一会,各家车马灯笼纷然并集。先是紫沧带了瑶华上车,次是小岑、丹翚一车,剑秋、曼云一车,各自去了。荷生道:“痴珠今夜是回秋华堂,还到秋心院呢?”痴珠道:“秋痕今日原是坐我的车,这时候他家的车还没来,想是他家不要他了,我今就陪他在船里坐一夜吧。”采秋道:“天气凉得很,岂宜如此?”荷生道:“你又信他!我们走了,怕他不回去秋华堂做好梦么?只是秋痕同痴珠今日出城这一遭,我却要问一问。”痴珠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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