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文人墨士,素闻钟生之名者,纷纷到白石山来访钟员外。四处访问,并无其人。村中有几个老诚有识的,疑心道:“我们这里那年来了个先生,不说姓名,自称白石山樵,想就是甚么钟员外埋名隐姓的罢。”众人就到他馆中来探问,钟生问其故,众人把老狐的话相告,钟生道:“请问这钟员外他何到这里来?今在何处住?”众人道:“因为不知,故此特来奉问先生。”钟生笑道:“我一个教书糊口的人,何以得知?”众人虽散去,都疑心是他,无一日没人来问。钟生恐或有人识出,遂辞了众门徒出来。
闻得人说邑中有一个张颠,每日鸡鸣而起,即指山谷痛哭,大呼崇祯皇帝数声,日出乃返,风雨不辍,往访之。这张颠名印顶,字大育。幼明辩,博学工诗,善鼓琴。又工击剑。然不挟剑,每酒酣兴发,持又苇或柳枝狂舞中庭,如梨花乱落,紫电交驰,令人目眩。天性忠义,甲申传闻李贼弑帝,一恸即成颠疾,常号泣狂走于市,或裸体悲歌于道。人多恶之,乃移家定山云停里,自署其门道:山定人随定,云停我亦停。
钟生访着了他,亦实告其始末。相携大恸,一见如故,款留数日而别。又问陈颠夫之名,要访觅一晤,竟不知其所往。这陈颠夫字乐山,名景。性豪侠,倜傥不羁。崇祯末年,中原流寇猖獗,颠夫愤之。尽变家产,渡江募壮士五百人起义,与河南巡抚朱明合军大破贼于柳园,生擒贼首八斗糟斩之。既而朱明以谗去,援师不继,且食尽,遂散壮士归。乃漆八斗之头颅为酒器,大会亲朋。酒至客前,必令大骂逆贼者三,然后饮尽,如此者七昼夜。此后或住或去,踪迹莫定。钟生访问数日,不得一遇。
有人见他行藏异人,知他是个埋名的高士,说道:“陈颠一时那里便觅得着?四明有个万履庵,也是个义士。他是总不出门的,一去便可相晤。”钟生即往四明去相访。
原来这万履庵名泰,自幼颖悟绝伦,凡书寓目即成诵。垂髫即有文名,乡士大夫皆矜诩之。举诸生,以端方称。性孝友,内外无闲言。闭户求天人之学,终日危坐。静思圣贤克己复礼的工夫,卒悟心性本原。故其诗文多自出性情,不事雕琢,无斧凿痕,不蹈浮华,绝烟火气。读之者萧萧然,两腋若有清风来。吴越学人一时翕然,多宗之。然尚气节任侠,无腐头巾气。与人以诚,虽田夫牧竖,必推心置腹。里巷有犯之者,多不与校。及一旦有急,已忘其怼,即殚力拯其危,倾囊周其困。性虽耿介,然接人甚和。与之处,油油然如坐春风中。即最猥琐之夫,一望见其颜色,鄙吝顿消,傲僻全捐矣。思宗崩,即弃家野服,筑居水中央,自署其门道:有天不戴逃方外,无地堪依住水中。
钟生寻到他住处,将来历向他家小奚说明。履庵自驾小舟迎诸水浒,共载而归。悲歌十余日。钟生辞别,复亲自棹送十数里始返。钟生由浙江出江西饶州府到豫章,偶遇着一个姓萧的主人,与语投机,定要留钟生到他东山乡中,训他子弟。钟生此时又改了名姓,姓金,名生。取了姓的半边,字下的一字。萧家子弟十数人皆从受学。
一日,萧家有子弟毕婚宴客。那时他村中有一个巫人,善用妖法。里人事之甚谨,稍有忤触,祸必立至。每宴会,必奉以首席。钟生此日以师道自居,并不逊让,竟自坐了。这妖巫心甚怒,数以言语侵犯钟生。钟生恚甚,厉声叱之道:“尔何物宵人,敢与正人君子争坐次耶?”那妖巫亦怒,忿然作色,出不逊之语。二人几次犯言,众人劝开,皆不欢而散矣。众弟子辈恐钟生为其所害,备述其素常凶恶,今夜妖必致祸。因备篮舆,请钟生远避三十里可免。钟生笑道:“妖不胜德,邪不干正,理也。吾虽不德,然自揣生平无自欺者,妖何能为?”弟子坚请,钟生弗从。弟子知钟生精于易,固请筮之,得舆尸凶象。【不意此象应在妖巫。】钟生道:“我姑备之可耳。”命诸弟子藏匿他舍,钟生于斋中用沙画八卦绕几,秉烛焚香,研朱点《周易》以俟。
夜阑,忽听空庭似落叶声,果有一人乘斑斓大虎从窗棂中进来。狼首豹眼,披锁子甲,持方天戟,忽长一丈,绕卦疾走。钟生毫无惧,以点易朱笔投之,应手而倒,忽然缩校钟生近前拾起一看,乃尺余长纸剪的形状,拿来夹在《易经》中。
久之,又闻牖外寒风萧萧。一人蓝面赤髯披发,持着斧,跨白象,排闼而入。驰绕卦外,即不能进。钟生又拈笔掷仆,检视,也同前番一样,乃纸所造者,亦夹在易经中。
少倾,复有一人,牛头两角,骑黄毛狮子。黑盔皂甲,提偃月刀,直入内室。环绕三匝,控勒向钟生口吐火焰,直逼衣冠,钟生凝神危坐,端然不动。所乘狮子张牙舞爪,作搏噬状,四外皆啾啾鬼声。那妖见钟生不睬,抡刀作击刺之势。钟生又以笔投之,豁然仆地,作呻吟之声,半刻乃息。视之,仍纸剪者,拾起同夹在一处。
不多时,鸡既鸣矣。东方渐明,众弟子趋来问候。见户牖大开,钟生尚明烛端坐,问道:“先生夜来曾见甚妖异否?”钟生详细告之,将三个纸剪与他们看了,仍夹于书内。弟子们都吐舌变色。钟生令扫除屋内,然后上床高卧。
不多时,有一老妪号哭而来,在门外求先生饶命。众弟子出去问他是何故,老妪道:“我丈夫不道,昨与先生相忤。夜间摄了亲子的魂为魅,来魇先生。不料皆被执下,今收魂不返,三子殆将毙矣。乞转达还三纸,愿送千金为报。”弟子入对钟生说了,钟生道:“我正欲绝其妖种,以除一方之害,岂敢还彼?”众弟子道:“还彼可得千金厚赠,何乐不为?”钟生笑道:“我岂是贪财之鄙夫耶?”执意不与。那妖巫三子即日俱毙,妖巫不数日亦惭忿而死。钟生复购得其妖书焚之,遂除了一害。人渐闻名,都来拜访钟生。钟生恐被人识破,又辞了主人,复回浙来,要入天台山觅一隐居之地。
那一日到了嵊县旅店中,遇一老人先在店内。见他鹤发童颜,虬髯碧眼。钟生奇其状,知非庸流,殷勤询其居址姓名。那老人道:“老朽姓胡名佐,字良弼,天台人也。”亦询钟生何往,钟生对以欲往天台觅一隐地。老人道:“天下不若雁宕之可居也。雁宕深邃可隐,君可卜居于彼。但彼处地僻人稀,恐一时口粮不继,枵腹奈何?老朽有一方,君可依方合之。倘菽水缺乏之时,含一丸于口内,任食百草木叶,可以无饥矣。虽不能辟谷,可免饥馁之患。”钟生大喜道:“倘蒙长者见赐仙方,我当倾囊以报。”老人道:“吾非利徒也,且有求于君。如君首肯,我尚有相报之处。如其不许,命也已夫。”钟生道:“长者意若何?请试言之。”老人道:“祈君今夜活我老朽一命,不知肯垂慈否?倘不见怜,非敢请矣。”钟生道:“我平生尚侠,趋义如归。苟有利于长者,吾何爱于发肤耶?请具言状,为长者谋。若吾力能,当效折枝。”
老人乃邀钟生入室,泣告道:“老朽非人也,乃狐也。高曾祖父皆学老庄,俱同去。吾生于唐贞观丁亥仲秋月圆之夕,幼读百家书。既长,有大志,不屑与群类争伎俩,思欲立名节于天壤。值武氏乱唐,海内扰攘,耻无贤主可辅。【可怜彼时诸臣宰尚不及一狐狸耳。】遂弃家入终南,从南华真人学道。时门下三百余辈,真人皆不许以性命真传。惟以老朽器度不凡,密授不死之术。一甲子尽其道。至天宝末年,寿百有二十岁,丹始成。即誓愿立三千行八百功,以速冲举。乃遍游人间,任侠慷慨,推恩市义。所止待老朽举火者,恒数百户。岁饥,即入水求没金败票以赈。数百来年,身之所至,得活者不下数千百人。凡有急难相告,识与不识,莫不周济。【安得此辈千万,布满天下,则穷人甚幸矣。】至于医药棺衾,金钱束帛之惠,岁以万计,未尝或倦也。因南宋绍定初,豫章有豪恶残毒一方,以小忿故杀一家八十余口,仅漏一子,匍匐赴吏。而吏复受贿,欲戕其子。老朽哀其冤,密具千金贡吏始免。既而豪恶闻之,又欲谋害老朽。因一时忿发,操刀潜杀其一门。以此获罪于天,功不准过,遂落杀劫。【此老狐救人有如許之功,且害者又是巨恶,尚落杀劫。如流贼杀人无数,其罪云何?】前夕正当五百年厄运,天将遣雷击老朽,命在须臾矣。老朽知君品行高洁,必怜庇老朽,故敢乞命耳。”
钟生道:“诺,然不知何以救长者?”老人道:“君头圆目俊,神爽气豪,而发与身齐,必心雄胆大。老朽缩骸伏匿君之发中,君但正冠危坐,雷一击不中,即撇然长往矣。老朽得逃此劫,再五百岁。多立功德,以偿宿愆。则君于老朽有大恩德,焉敢须臾忘报乎?”钟生道:“吾哀长者功将成而欲坠,愿引手,焉敢望报乎?”遂宿旅店中。乃戒门户,严罅隙,如其言,散发委地。老人幻形寸许,伏于发根。钟生焚香端坐以候。
顷之,风雨骤至,雷电交作,绕屋四境,震得墙垣倾动。已而霹雳大震入室,火光绕体,烟焰塞目。须臾雷去,而门闼如故,罅隙不裂,不知雷从何入,自何出也。钟生剔灯照发,已截去大半,意老人必毙。急揭冠呼之,应声跃出。再拜谢道:“老朽无忧矣。受此大恩,今小有所报。”遂密传了钟生修养运气之术,嘱道:“依此行之不倦,虽不能冲举,当却病延年,久之而为地仙矣。”又把那药方写出,付与钟生:黑豆一升去皮、贯仲一两、粉草一两、白茯苓五钱、苍术五钱、砂仁五钱。
用水五碗,文火慢熬。及至水尽,去药。将豆捣如泥,作芡子大。每嚼一九,恣食苗叶。
钟生深深致谢。老人道:“君之恩不能报万分之一。后晤有期,当宜自爱。”迨晓,老人促装而去。钟生修合了丸药,到了雁宕。
你道这雁宕在何地方?自台州府赴永嘉路,出乐清县,则雁宕在道左焉。大荆乐清戍也,去天台县百四十里。初到老僧岩,乃雁门户也。去大荆五六里,可数千尺。偏眉偏袒,绝似老僧。海气触山石,侵晓皆成白云。或横亘荡下,远望之,俨若趺坐状。行益近,云气稍保比至岩下,巍立石耳。一肩一项,乃是两峰。自此林木蓊翳,岩石削立,径纤壑邃,渐入佳境矣。
至石梁洞,洞可容千人坐。石梁环洞门起,长数十丈。扶留女萝杂缀其上,略如苍髯老龙饮涧,作攫拿之势,亦一奇境也。顾向游天台之石梁,蜿蜒跨空,飞泉万丈出其下。游者目摇心悸,多不能度。彼则石梁高架绝顶,重以瀑布增胜。此独偃蹇岩下,似稍逊耳。
洞下南出百步许,折而西行,有谢公内岭。自岭以东,皆为雁宕东外谷。逾谢公岭而西,山石皆尽立,别有天地矣。岭下有大涧,度危石过涧,群峰如剑、如槊、如华表、如灵芝,各种奇幻诡怪,不可殚述。
石径出诸峰下,行里许,得古寺。名灵峰,不虚也。寺傍为灵峰涧,涧外青天一片,下广上锐,空明滴翠。骤张目,绝似大野中望见远山者。寻入寺,作苾蒭之撰。缓步出旧路,憩菱笋峰下,意谓山水奇境,至此观止也。
西灵峰五里而寺者曰净名精舍,颇不俗,有老僧居焉。精舍在谷中,数过绝涧,始至门前。有地宽平百亩,果木树皆成行列。其后轩面石壁,如百尺墙。墙下杂植花竹,条叶鲜丽,长如春时。阶前列药炉茶臼,架上多名人手迹,皆题咏瓯越诸山者,卷帙各精致有法。兀坐斗室中检阅移时,令人有超然之想。
僧徐言灵岩佳处,钟生问:“何如灵峰?”僧笑道:“过之。”兴致跃跃,别僧去。钟生暗想道:前老人谓雁宕实胜天台。初余未到雁宕,不能定其优劣。比之灵岩,叹老人之言不虚。灵岩有寺,废久矣。而群峰益刻露呈秀,固知天地自然之奇,非斧凿所能出。稍一点缀,反掩真色耳。寺基负石屏峰,峰高插天。左有峰曰展旗,右有峰曰天柱,高与石屏等。天柱后为玉女峰,两峰之间别有小峰二,土人呼为僧拜石,颇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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