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院见这二人虽系乡农,却露一脸凶暴之气。又穿着绸衣,打扮得古里古怪的样子,就有几分动疑。【此所谓服之不裹身之灾也。】问道:“你两个就是易家的家人么?”二人答应道:“是呀,老爷。”【是江南乡下人声口。】又问道:“你主人是怎么死的?有人告你两个知道详细,可实说上来。”他二人听见这话,面色顿改,似的惊恐之意。苗秀望着谷实,谷实也望着苗秀,答应不出。按院喝道:“问你话,怎么不答应?”苗秀含含糊糊的答道:“小人们并不知道。”按院道:“胡说!你们既是他的家人,主人是怎样死的都推不知,就该打嘴。”谷实道:“那日小的主人在荣老爷家吃酒回来,醉了睡到五更,就没有了。小的们是下人,在外边住着,那知是怎样死的?”又问道:“如今你家上边还有些甚么人?”谷实答道:“一个奶奶姓袁,一个生过姑娘的邹姨娘,两个生相公的,一个马姨娘,还有一个水姨娘。还有一个主人族间的侄儿的媳妇,姓焦的焦大娘,就是他们几个守寡。还有几个丫头,别的姑娘姐姐都嫁了去。”按院道:“焦氏既是你主人的侄儿媳妇,怎么也守起寡来?”苗秀道:“他也算主人跟前的小了。”按院点头叹道:“此人家门如此,焉得不弄出事来?”吩咐且将二人寄监,即出签差人提袁氏、邹氏、马氏、水氏、焦氏五名听审。
再说袁氏先听得家人上来说,按院差人将苗秀、谷实拿了去,心下大骇,不知是为甚事。忙叫家人跟去打听,回来报说,带进后堂,不知问些甚事,把两人收了监。又差人来拿奶奶姨娘同众姑娘了。袁氏魂不附体,忙着人飞星去烦亲家牛质寻情去说。牛质、牛耕听了这话,飞马到村中来问。正值差役在厅上来坐着提人。牛质先安抚了众人。众役都知他是尚书之弟,又是财主,自然做些情面。牛质进内去问详细,袁氏哭道:“并不知为甚么事。先拿了两个家人去,又来拿我们。亲家若不顾瞻我们,叫我们出乖露丑的,亲家的脸面也不好看。如今也说不得了,有情面说得下来的,情愿谢他一千两银子。”牛质叫预备酒饭款待差人,每人送十两的一个封儿,且缓停半日。留下牛耕陪着差役,他飞马回家去求族兄牛骍。
牛骍听得有一千两谢仪,就亲去拜按院。智按院本不欲相会,因牛骍做过布政,在山西是旧公祖官,只得延入坐下。牛骍说起易于仁是他的亲家,不知何故,今提他家,要求情的意思。智按院道:“闻得令亲死得不明。”把前日冤魂显示的话说了。道:“不过提来一问质而已。”牛骍再三婉恳徇情,按院作色道:“老先生为朝廷大臣,见小民有冤者,还该除奸剔弊。令亲母袁氏同诸妇固当护,而令亲易于仁反不当护么?今提了来,若无他弊,仍安然回去。倘有别故,正令亲报冤雪恨之时。老先生亦当相助行之,为何有要护庇罪人?鄙性执法如山,宁获罪于老先生,决不敢遵拿,以负亡者。”牛被他抢白了一场,扫兴而归。
按院大怒,复差役速前差,并立刻提众妇到案。若稍迟延,定行重处。差役飞奔而去。牛骍复了牛质的话,牛质又到土山说与袁氏,举家惊慌。又去求荣公,荣公推辞不管。后差又到,把前差都锁了。牛质知道事下不来了,也不敢多管。后来的差人见按院动怒,可肯拿性命换钱使?那还顾情面,闯将进去,问明白了签上人犯,锁起袁氏五人,哭哭啼啼,叫轿子如飞般抬到衙门。传禀了,按院即刻升堂。
将先去的差人每人三十大板,一个个打得七死八活,拖了出去。然后叫上众妇,点了名,就叫袁氏。按院见他满脸惊惧之色,也还以妇女从未见官,故尔如此。遂问道:“你丈夫死得不明,端的是怎么样死的?可实说上来。”袁氏道:“日里在荣老爷家吃酒,一更天回来,好好的睡觉。到五更不醒,看时已经死了。不知是甚么急病?又不知酒里有甚么缘故?”按院笑道:“据你的意思说,是荣老爷毒害他的了?”按院虽问着话,眼中留神看那几个妇人。见那三个面色赤黄无主,惟有邹氏两眉如锁,悲容满面。想道:“此妇得非钟先生所云悲而伤之人耶?询彼自知其详。”命带过袁氏众妇远远站着,叫那邹氏上来到公座前,用好言抚谕,道:“本院看你满脸悲气之色,定然有伤心的事。你夫主之死,你虽未必知其详细。但他的冤魂前日到我的轿前来显示,必有奇冤,因此才提你们众人来审问。你可把你知道的前后始末之事,细细说上来我听,本院再为详夺。”
这邹氏向因易于仁死得不明,已一肚子疑心说不出来。后来袁氏把众妾婢都遣去了,又叫他改嫁,又忍了一口气。见袁氏同焦氏、马蚤儿、水良儿做了一路,见苗秀、谷实竟公然大做起来,他并非耳闻,竟是眼见,越疑夫主死得故故。今见按院问他,又说夫主显魂的话,不胜悲恸,呜呜咽咽,连话都说不出来。按院也觉惨然,说道:“你不必悲恸。且把内中原委说明,待本院详查。”邹氏因无证据,不敢禀说袁氏众人的奸情的话。一面哭着,就将易于仁那日荣府吃酒回来,如何打骂焦氏,并踢打马氏、水氏,声言次日要处治苗秀、谷实。又如何同袁氏相闹,是他劝息了,扶他在床上睡下。看看睡着了,才各散去。次日五鼓时分,袁氏上边叫哭说夫主死了。此系前后实话,并无虚谬。至于如何身死,则不知道。说毕,不禁大恸。
按院听了这番口词,心内了然。叫他下去,叫上袁氏来。按院将惊堂木一拍,大喝道:“你丈夫明明是你谋害,你可实供,免受刑罚。”袁氏道:“他各人暴病死了,与我何干?叫我从那里说起?”按院大怒,命拶起来,他抵死不肯承认。又命敲了三十,仍不肯招。吩咐放了,又叫上焦氏、水氏、马氏来,也每人一拶,都不肯招认,按院想了一想,命将众妇带了仪门外去,叫监中提出苗秀、谷实来。
须臾带到,按院道:“你主人是如何死法?快快实说。”二人答道:“老爷天恩,小的实不知道。”按院怒道:“袁氏四人已供称明白,说你二人同谋下手害了主人性命,你还敢强赖?夹起来。”左右答应了一声,拣极短的夹棍套上,收将拢来。二人从来那里尝过这种辣味,叫苦连天。按院道:“还不实招,夹折你的狗腿,也不饶你。”吩咐着实敲。才敲夹了几下,有些受不得了。但他两个当日虽是凶顽下手害主,因贪爱着主母,又是主母的主意。二者怕主人次日追究,希图脱祸,就依着高兴做了。今日受这酷刑,又被按院一诈,说主母已供是他两人。他到底是乡民愚蠢,以为是真。内中也有神鬼使然,他心中想道:主母做的事,倒推在我两个身上,何不大家供出来?便叫道:“老爷天恩,小人情愿实招。”
按院命松了夹棍,他两人遂将主人如何醉了睡着,如何半夜主母命马氏、水氏叫他二人上去,如何主母主谋,叫他二人用断火筋钉在耳朵眼内钉死的方说了。又道:“这是主母吩咐小的们做的,与小的们无干。”按院叫录了口供,又问道:“你家中人也多,单叫你去谋杀主人,你两个定有奸情,再招上来。”二人强说没有,又吩咐夹起来,二人抵死不招。
按院叫带了袁氏众人上来。按院笑道:“袁氏,苗秀、谷实已招认明白,谋杀丈夫是你主谋,用火筋在耳中钉死的。你还有何辩?你只将如何通奸,如何起事,快快供招。”袁氏听说,面色如土,望着苗秀、谷实。他二人罔知所措,暗暗叫苦。袁氏还不肯招承。按院道:“你谋杀夫主,罪案已定。你就招出奸情,也无重罪科的了。本院不过要明始末缘由,以便定案具题耳。”又叫邹氏道:“你夫主之死,他们已竟招承。但他们的奸情,你再没有不知道的?备细说上来,此案就定了。”
邹氏听得丈夫果是他们谋害,一面恸哭,一面将他们如何通奸,是他亲眼看见。是他告诉夫主,叫他小心,自己谨防,恐他们谋害。不想他吃酒回来发作,遂致丧命,哭诉了。又将夫主死后,他众人如何淫乱,也详细禀上。
按院又问袁氏。他见事已败露,徒受刑罚,料不能免,都细细招了。又问他下手时如何,袁氏又供谷实捂嘴,苗秀钉耳,他四人压在身上也说了。录了口辞,叫他六人都画了招。邹氏又将易勤、易寿并非夫主之子也禀了。按院叫马蚤儿、水良儿上去问,二人也实招系主人当日叫借种的事上禀。按院笑道:“易于仁所为,已非人类,一死也不为过。但妻妾家奴非死他之人耳。”命将男女六人押去收监。邹氏在外边住着,听候发落。牛耕也在衙门前听见声,见邹氏出来,把他接到家中去了。【牛耕在察院门口接了香姑家去,今在按院门口接了邹氏家去,前后遥遥一对。】按院拟众人的罪,拟道:“袁氏因奸,主谋杀害夫主。苗秀、谷实不但烝淫主母,又同谋下手杀害家主,三人皆依律凌。马蚤儿、水良儿虽系同谋,未曾下手,减一等,律斩。焦氏虽未同谋,知情不首,奸因他起,致害多人,律绞。众犯俱供明白,易于仁免毁尸检验。”题请了上去,奉旨依议。袁氏、苗秀、谷实、马蚤儿、水良儿、焦氏剐的剐,杀的杀,绞的绞,俱正了典刑。按院叫邹氏去,吩咐易勤、易寿系家奴奸生之子,如何承得宗嗣?即行逐出。其易于仁家产,一半入官助饷,一半给付邹氏养老,着于本族择亲友承继夫后,发放回家。
可笑易于仁半世贪淫,一生刻薄,把妻妾俱化为淫物,自己死于非命,妻妾恶仆死于国法。虽袁氏众人之罪,实起于易于仁倡淫之罪也。若非邹氏化淫为良,易于仁覆盆之冤,终莫能雪。邹氏得继嗣儿,享下半世之福,乃淫而能改之报也。看官须当着眼。易于仁借种生儿,何若继本宗之子为妙?愚人之愚,一至于此。贪淫刻薄,横死绝后。以天理论之,雅当然耳。至于袁氏等之死,果易于仁之冤魂能报之耶?盖冥冥之中神鬼为之,不肯容此等淫妇奸夫恶奴滥婢以污世界耳。按下不题。
且说牛质这一年是他的五旬大寿,古人说得好: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他不但囊橐中有元宝家兄,且仕路上又有尚书家兄,真是势利双全的时候。这些亲戚朋友送锦屏的,送寿帐的,送八仙的,送三星的,猪羊鸭鹅,果酒面桃,纷纷而来,如蚁聚腥膻一般,真个是其门如市。他少不得治酒席,叫梨园,悬花结彩,谢友酬亲。热闹了十多日,才事毕了。
那牛耕自从奇姐死后,他心中自想:天地间那里再去寻第二个妻名而夫实的女子来续弦?况且他弄妇人的事少,小子弄他的日多。他爱长则有王彦章,爱粗则有疙瘩头,尽可供后庭之乐。就是偶然高兴,这八个丫头的牝户,香的香、紧的紧、高的高、水的水,无所不备,足以盘桓,故此他也不复再娶。
他父亲生辰,家中忙了多日。这晚无事,他同丫头们先阴阳交合了一回。然后教小子们同他以阳攻阳,弄得他前后饱足,方才睡下。别的小子丫头各寻对偶,也都狂荡了半夜。一来连日辛苦,二来这一番豪兴,都乏倦了,一齐酣睡。不想他们纵淫的时候,房中烛台点着通宵大蜡,高罩纱灯,点得如同白昼,照着行乐。一时困倦睡去,就不曾吹灭。也是天厌人恶,不知如何,遗火房中灼将起来。这些人睡得好不受用,及至烟呛醒时,睁眼一看,满屋火光飞舞,浓烟迷目。又加心慌,也不知门在何处,惟喊叫救命。阖家的人都是熬乏了的,正在好睡。有睡得醒些的,耳中听得必必剥剥的火声,一睁眼,窗外一片通红。急忙穿衣起来,走到房门外看时,原来是小主人房中回禄。【虽是急忙起来,已是好一会了。】忙四处跑着,高声喊叫众人。【又是好一会。】一面去报老主,赶着去抬水的、拿钩的。【又是好一会,众人因是七手八脚忙活,已许多工夫矣。】比及到了跟前要救火时,已烧了个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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