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过了两三日,那荣公约他去陪钟生。他那日多了一杯,到家在上房堂屋中,坐一张椅子上。酒涌上来,要吃茶。那焦氏不知机,也不看他的面色,还抢尖希宠,忙筛了一钟茶,扭扭捏捏送来。他一时触气,怒从心起,忍不得了,也不接茶,兜脸一掌,打了一个踉跄。焦氏手中茶钟掉在地下,跌得粉碎。他骂道:“你这淫妇,把一个精棒棒的汉子生生被你弄死,后来你又私偷着卜先生,先生去后时,没人爱你,你每日浪声号哭,我倒好意收你进来,有穿有吃。我也还有些情意到你,你受用得肥疯了,又做牵头,同没廉耻淫妇们养汉。”骂上气来,站起又是几拳,踢上几脚,打得那焦氏蹲在地下叫救命。易于仁怒气越发,一下推倒,将裤子一把扯下,露出那若彼濯濯也的牝物。脱下鞋来,拿鞋底把光屁股并阴门乱打。【打阴门,趣极。但此非受弄之所。辱翁曰:“此处是红棍舂杵之所,非鞋底打嘴巴之所用。”】焦氏杀猪也似的叫。
此时众妾婢听见,都来到堂屋里,各怀鬼胎。那邹氏只暗暗跌脚叫苦,怕他说出自己。见他醉了,又不敢劝。那马蚤儿、水良儿只知会淫,却是两个蠢物,也不听主人公的话头,倚着他是有儿子的妾,上前来拉他,道:“是那里这样无风生有的话?我们成日间在一处,那里这么便宜的汉就到他养?难道男女的东西都生在额头上的么?走到那里就撞了一下不成?”易于仁怒气越发起来,丢了鞋,夹马蚤儿劈面一拳,打的跌了几跌,不曾跌倒,口鼻中鲜血直冒,两手捣着脸直跑。易于仁一手采过水良儿鬓发,撂倒在地下,拳脚齐下,脊背上打了几拳,阴门上踢了几脚,骂道:“你们通同作弊,一同偷汉,还敢来替他分辨!”袁氏先见易于仁骂的话头有因,贼人胆虚,未免自愧,不敢出来卫护。今见打得十分狼狈,未免心疼这三人,在房中走将出来,坐在椅子上说道:“哎呀,【哎呀二字用处多矣,此哎呀一声,如闻淫妇口角。】一个人活来五十多岁,重新撒起酒风来了。【何不自道,哎呀,一个人活了五十多岁,重新养起汉来了。】养汉那是赖得人的,你亲眼看见来么?肉烧了黄汤酒,这么个贼样,无缘无故把几个人打的恁样儿。”易于仁一跳八丈骂道:“无廉耻的淫妇,还来护卫他们甚么?亏你有脸弹子出来说话,吃鱼又嫌腥,养汉又抛清,就是你了,你没有同苗秀、谷实弄么?你还同焦氏那淫妇两个弄,马蚤儿、水良儿两个淫妇推,你当我不知道么?”袁氏见他说的对住了针眼,无辞可答。又是那愧,只大哭大骂道:“没良心的忘八,我同你夫妻三十多年,你听那个忘八淫妇调唆呢,赖我养汉?”易于仁骂道:“臭淫妇,你同奴才肉的不值了,反说我赖你。”就要扑上去打。邹氏见不是势头,抵死抱祝他此时的酒越发涌了出来,也受不住了。邹氏扶他到屋里袁氏床上睡下。他咬牙切齿骂道:“今日晚了,我不同你们讲,明日我把苗秀、谷实两个奴才腿子拧将起来拷问,看他招不招?等问明,我不碎剁万段了你这几个淫妇,不算手段。”邹氏替他脱了上衣,安抚他睡下,他气忿忿的怒吼了一会,就睡着了。
时将三鼓,众人都歇息。袁氏同焦氏、马蚤儿、水良儿,在西间屋里悄悄的道:“这件事他怎得知得这等详细?明日果然拿他两个审问起来,设或招出,我六个人的命都难保。他那恶性子是说得出就做得出的。古人说,先下手者为强,舍了他一个,救了我们众人们罢。”马蚤儿道:“我们不敢主张,听恁奶奶的心里。”袁氏又想了一会,就算着未必便得死,从此便断绝了这条路,再没得适口的了,发个狠道:“罢,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但我们下手不得,你两悄悄的开门去叫苗秀、谷实来。”不多时来了,袁氏把易于仁的话向他说了,道:“这是如今不好了,除非是害了他,我们才得生路。你两个怎么说?”那苗秀、谷实是乡村中的贫汉,一点世事都不知的。【却会干事。】他晓得甚么叫做利害?听得明日要处治他,不知是如何的刑罚,遂道:“奶奶吩咐怎么的,我们就怎么的。”袁氏道:“我想来要勒死捣死,恐人看出形迹。我当日在家做女儿,听人说古语,说一个女儿谋死丈夫,耳朵里钉了一根钉子,再看不出。除非是他这个法儿才妙。【不意袁氏竟善于学古。大约他听人说古语,未必皆是谋杀丈夫之事,其话必多。而他独学了此一事来,然不足异也。如圣经贤传所云忠孝节义之事不少,人皆不学。其奸臣逆子凶恶之事,而人多效之。奸犹袁氏之听古也。】但我们下不得手,恐怕他跳起来,拿不住,那益发不好了,故此叫你两个来。”他二人道:“这值甚么,大呆子水牛还容容易易的宰呢,何况一个醉人。【以主公比大水牛,妙譬。然而易于仁也只算得水牛。】可有钉子寻根来。”袁氏道:“钉子倒没有,前日一根断火筋我搭在箕箩里,大约也用得。”寻了出来,递与苗秀。苗秀看看道:“好得很,比钉子还好,只怕他叫起来,人听见怎处?”向谷实道:“你先捂着嘴,等我好钉钉。奶奶同众人按住他的身子,不要给他动。”苗秀要了个棒槌掌着,遂一齐到了东屋。
袁氏同三个婆娘将他按住,谷实忙捂着嘴。易于仁醉眠如小死,一毫也不知。苗秀将火筋放入耳中,一棒槌就钉将进去。易于仁连挣也不曾一挣,就完帐了。【刻薄一生,苦挣银钱,临死还挣些甚么?】袁氏恐他耳中流血,用棉花填入塞紧,一毫不露痕迹,悄悄打发二人出去。时已五鼓时分,故做惊慌之状,大哭道:“不好了,老爷说心疼,此时一觉就睡死了。”【好睡,世人有爱睡,俱当如此睡法。】众人忙起来看时,已冰冷铁硬。忙替他穿上衣服,拿门板停上,蒙了脸。那易勤易寿畜生一般的人,【禽犬非畜生而何?】也不知道哭。【此等孝子甚多,又不止此勤寿。】叫他去报丧,才去报丧。叫他在尸前守着,他就守着。【父故而遵母命,真是孝子。】荣公同钟生来时,钟生听得哭声内中哭而带惧者,袁氏四人。他们谋死了夫主,虽无人知,到底心中害怕,所以其声惧。其余的妾婢视主人如傅舍,无关痛痒,一味干嚎而已。只邹氏见丈夫之死,实由于他言而起,死得又甚可疑,要出头诘问,又没第二个帮手,又怕果是暴病睡死的,岂不结怨于袁氏?心下千思百虑,所以哭得甚哀。
次日入殓,延请僧道念了几个经,到了尽七,埋于易老儿之侧。袁氏先还假哭了几场,自棺材出去之后,惟闻得嘻笑之声,毫无悲恸之意。只邹氏一个,还时常哭哭。袁氏嫌上边人多碍眼,把些妾婢都嫁的嫁了,卖的卖了。虽是他嫌碍眼,却积了许多德,单留焦氏、马蚤儿、水良儿并几个心腹丫头,意思要叫邹氏改嫁。邹氏道:“我虽不曾生儿,也养过女儿嫁了人家。我已四十多岁,活是易家人,死是易家鬼,我往那里去?一家都去尽了,我还去不着呢。”【暗指袁氏诸夫,妙。】到易于仁灵前痛哭半日。袁氏也不敢强他。过了些时,袁氏独处了许久,耐不得了。晚间悄悄叫进苗秀、谷实来,他同几个妇人滚做一床。
一日,夜阑人静,邹氏一觉醒来,忽闻得上房笑声隐隐,起来向窗外一张,见上房窗子上灯光大亮,他轻轻开门,蹑足走到窗下张看,见男女六人都脱得精光。焦氏马爬在床上,屁股蹶高,袁氏仰卧在他背上,马蚤儿、水良儿每人抱着他一条腿,使牝户大张。苗秀同袁氏大弄,谷实在后用力推。他几人一面弄一面笑,所以声闻下室。邹氏心中怒恨至极,却不敢作声,忙走回来。他几人淫亵的事甚多,不堪出口。袁氏将银钱供着二人,华衣美食,大非昔比,也快活了有八九个月。【九者数之奇也,该他们晦气进官了。】且说荣公的一个会场门生姓智,是山西人,乃晋国智伯之裔。他单名一个功字,新点差南京代巡。他居官清正,真是铁面冰心,人都称他为龙图包老的后身。他知荣公寄寓土山,政事稍暇,减去衣从,只坐了轿,带着十数个人,下乡来谒见老师。村中人也并不知他是按院,刚到了村外,忽一阵旋风,夹沙扑面,在轿前旋转不散。智按院心中一动,喝道:“若系冤枉魂魄有灵,可领我衙役同往。”才说毕,那风便旋着前去。智按院吩咐两个衙役道:“你两个快随了这风去,看到何处止。看真实了来回话”。那两个衙役如飞般跑着,跟定那旋风去了。
他到了荣公门上,阍人传了进去,请入相会。到厅上拜谒过,师生坐了,叙了些寒温,献过了茶,只见两个衙役上前跪禀道:“小的随了风去到一座坟前,一旋就散了。小的问明附近居人,说那坟是此处财主易家的,才葬了不到一年。”荣公问其缘故,智按院道:“门生才到村外,忽然一阵旋风,聚而不散。门生觉其有异,故差衙役随去。此事必有冤,故鬼魂到门生轿前来显示。”荣公不胜惊讶,道:“钟丽生真异人也。”智按院道:“老师闻此而惊诧,必有所闻也。钟丽生又是何人?乞明以见示。”荣公道:“内中隐微,我学生不知其详。”遂将钟生来看他,留宿。约易于仁相陪,掌灯后时散去。次早闻他五鼓暴卒,同钟生往吊。钟生回来说,数个哭声带惧,一个哭声甚哀之妇人。此人死必不明,叫学生记着,将来定有验处。“今日贤契遇旋风之异,彼有先知之明,岂非异人乎?”智按院忙问道:“此钟丽生何人也?今在何处?”荣公笑道:“此人贤契岂不闻其名?即向年请罢太监监军,被放归来之钟情也,丽生乃其字耳。”智按院道:“门生慕其芳名久矣。况他是前辈先生,明日定然去一拜访,以伸渴仰之私。”荣公笑道:“他做人孤介得很,从来不会当事的,闭门推玻贤契果要会他,除非带我一个名帖去,才可相会。”智按院道:“门生初进,始历仕途。虽有为民伸冤理枉之心,无奈才力不及何。即如易家这一段公案,当何以究之?祈老恩师赐教。”荣公道:“贤契少年英隽,何询及于我老朽?当年钟丽生在刑曹时,无冤不白,至今为人称仰。贤契但访之与他,定有所益。”智按院一恭道:“领命了。”荣公因他远来,留饭而别。
智按院回衙,次日即往拜钟生。他的拜帖同荣公的名单一齐传入,钟生连忙出迎。一恭道:“不知老公祖大人降临,有失远迎,得罪了。”智按院笑吟吟一恭道:“岂敢惊动大驾,为罪耳。”让到厅上,揖罢坐下。智按院道:“弟在都门时,闻老先生大名,渴仰久矣,常以未得识荆为歉。昨见敝座师,谈及起来,故特深诚晋谒。”钟生道:“治弟草野放民,不敢干谒当道,所以老公祖大人驾临此地,也不敢趋叩。反辱先施,获罪多矣。”按院又一恭道:“岂敢?”茶罢,按院顾左右道:“回避。”众人都退了出去。他将椅子拉近前,与钟生促膝相对,说到:“昨天弟谒敝座师去,方到村外,忽起一阵旋风,盘旋不散。弟觉有异,命衙役随去。云系易姓之坟,葬未期年。敝座师道老先生向聆哭声,便觉有冤,有前知之哲。故此弟特来请教当作何审究?”钟生道:“弟向日不过一时臆度,偶尔中耳。治弟孤陋寡闻,何敢多喙?老公祖大人素有神明之称,此等事直饶为之。”按院道:“一应词讼,即疑难事,弟或可为断理。此阴魂事,现从何处究起?以何为证据?祈老先生明以教我,开我茅塞。不但弟感老先生厚爱,即冤死者冥冥之中亦荷大恩矣。”钟生道:“老公祖大人既谆谆下问,敢不献刍荛之见?前哭得极悲恸之妇人,必有连心之苦,不能出之于口,故隐痛于心。若得此人询之,必得其详。众妇必俱调来面诉,审其辞语,查其颜色。公堂之上自有鬼神,心虚者必现之于面。只细心详审,必有其情,较胜用刑多矣。管窥之见如此,老公祖大人自另有高明,非治弟之所能测矣。”智按院道:“承教了。”又问道:“向年同老先生为事回来的那位关年兄老先生,可知他近况何如?”钟生道:“老公祖大人与敝年兄相识么?”按院道:“他令先尊与先君同年,向年又同年在翰院。弟与关年伯关年兄相聚数载,情同如骨肉,今别将二十载矣。”钟生道:“关年兄贫寒素守,今住在天和州孝义乡,弟曾去看过一次。老公祖大人若按临其地,还当青目一二。”按院道:“这是自然。”说罢,遂别了出来。钟生随去答拜了。
按院次早吩咐四名差役,到土山去,将易家得用的家人访拿两个来,不许惊扰地方。差役领命,去了土山,访问易家的邻佑道:“借问一声,易家得用的管家是那两个?”那数人问道:“你列位打那里来?问他怎么?”一个差人悄悄的道:“我们是上司衙门差了来的,叫他家的两个管事的去问话。”邻舍们近来见苗秀、谷实都穿上了绵绸直裰,腰中银钱不断,洋洋自得,俨然一副财主的身分。目中无人的样子,有些看不得。【世上此等看不得的人不可胜数。】又风闻得他伙伴中百气不忿的传说,说他二人私通主母的这些丑话,街坊众人无不痛恨,就指说他两个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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