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暴氏见丈夫弄了进去,比小鬼子的大有不同,内中塞满,以为定有大乐,心中私喜。不意他忽然拔出睡下,知是嫌他不是原封了,大扫高兴。那忿恨之心又说不出。
次早起来,彼此都是一个恶狠狠的面孔。先前二人只是彼此嫌丑,尚无恨心。今日又加上这一番,怨怒自然越发加倍。不到半月,两人终日言语相激,竟致反目。初而骂,继而打。不想那刁桓生得瘦怯,反没有暴氏壮实有力,被他摔倒,一屁股坐在头上,拳头如擂鼓一般。打得刁桓披头散发,满地乱滚,喊叫救命。刁千户夫妻正在醉乡,听见了,吃了惊,跌跌倒倒的跑来拉开了。刁桓赌气走了出去,竟不回家。暴氏哭了一场,将陪嫁之物一一收起,丝毫不发。
过了几日,刁千户叫人找了儿子来,劝他进房。两个相见,怒目而视。不但恨他,前日被他打寒了,竟有几分惧怯。晚间虽也同床,却两头各被而睡。此后刁桓终日在外,或是赌场,或在妓馆,常不在家。手内无钱,到家中要寻些须,为嫖赌之资。暴氏也知他在外走这狭邪道路,便骂道:“都是我家赔来的东西,倒不得你拿去嫖赌。”刁桓见他识破机关,东西又没得藏得没影,只好等父母醉卧,偷些私蓄出去行乐。满月后,暴氏回家去住对月,他熬了这一个月了,还拿小鬼子来解渴。住了些时回来,仍然断了荤味,心中说不出的苦。
一日夏瞎子来看姑奶奶,暴氏想道:“这瞎子虽没眼睛,膫子是有的,何不在他身上寻一番乐境?”主意定了,留他说书,到晚不放他回家。这晚刁桓恰好未回,刁千户一则醉生梦死,不知防闲,二则知是亲家翁家中的长远主雇,媳妇留他说书,有何不可?便叫在堂屋里铺了个铺给他睡。
到夜间人静,暴氏悄悄到外间瞎子的榻上去就教。那瞎子既看不见他的好丑,且又是三十多岁无妻的一条壮汉子,妇人的这件美物,是他求之不得的宝贝,可有推辞之理?公然鸾颠凤倒起来。不意那瞎子竟有一具壮观的阳物,暴氏喜出望外。再三叮嘱,夜间要常留他不便,恐公婆疑心。姑爷是日日不在家的,你不妨日间源源而来。公婆知痛饮,不管闲事,家下没有多人,遇便即可行乐。夏瞎子一面笑着,一面不住声答应。果然那夏瞎子竟不爽约,过两三日就来走走。暴氏见没人,掩上门,到床上就做一番,如此多次。
一日,二人正在绸缪之际,忽然刁桓回家。推门进来,一眼见了,大骂道:“没廉耻的淫妇,你在家做女儿偷汉子,到我家来还偷,我同你了不得。我前日就疑心甚么瞎眼的人爱你,同你偷,原来就是这瞎奴才。”【冤哉,冤哉,真是冤杀傍人,笑杀鬼子。】又骂瞎子道:“你这瞎奴才,敢胆大做这样的事,我把你送到官去讲。”夏瞎子正同暴氏做得好,将入佳境。忽听得刁桓声音,唬得一翻身滚下床来,光着屁股满地乱爬。【乱爬,妙。既唬瘫了,又看不见。】又被刁桓在光屁股上踢了两脚,又不敢叫,就地乱滚。暴氏虽是个淫丑的恶妇,今做这勾当,被丈夫撞见,不但自己觉愧,心中也有些胆怯。
遂急出一个主意来,一骨碌爬起,说道:“你不稀罕我,难道叫我守一世活寡不成?你在外头嫖得,我在家里也嫖得。我同你好讲,你若听我,以后我的东西任你拿去嫖赌。【锥心入耳之言,刁桓那得不听?不意此妇有此急智。】我也不管你,你也别管我,各人干各人的事。要是这样便罢,不然,要死要活我同你做。我不怕你这样子,我也不愿活在这里呢。”刁桓心中本有几分怯他,所以先见时不敢上前去打。听得他这番话,倒心中情愿,暗喜借此挟制着他,不愁嫖赌之费。说道:“罢了,罢了。从今后,你是你,我是我。”说了这一句,反走出来。
暴氏见他去了,余兴未已。下床拴了门,【太小心。】扶起了瞎子来,还要他终局,虽知那瞎子被这一吓,把个阳物缩得只剩些软皮,【扫兴。】暴氏与他再三拨弄不起,只得放他回去。
这日,刁千户夫妻饮得醄然大醉而卧,儿子媳妇这一番大闹,他竟不知。次日暴氏见刁桓进来,向他要私房,因要他买路,【这真是买路钱。】放胆子往来,只得给刁桓些私蓄。刁桓自此因手头充阔,越发在外日夜嫖赌。他在屠四家与牧福相识久了,一日去寻他,无心中见了屈氏。眠思梦想,要算计他。因想出这个恶主意,勾了牧福,羸了他这项银子。谅他没得还,不怕不走这条路,拿妻子做当。孰知天道难欺,刚刚遇了宦萼,他投入法网,送了性命。
刁千户见儿子死了,媳妇无出,送回暴家,任他改嫁。暴氏回到家中,不想嫁人只同夏瞎子、小鬼子二人轮流作乐。后来夏瞎子同众伙计饮酒,多饮了几杯,偶然失口,说出这段佳话。
内中有个古瞎子,一个真瞎子,留了心,次日公分请他,求他介绍,不然便要声张去禀暴指挥,夏瞎子醉后失言,悔已无及,不敢拒他二人,恐有祸患,只得婉转向暴氏说。自说感佩厚情,恐独力不能报效,要荐贤自代,不知肯容纳否。孰不知暴氏宽容大量,久有延纳豪杰之心。因恐瞎夫捻酸,不好启齿。今见他说这话,真是入耳之谈,一诺无辞。夏瞎子见他慨允,向暴指挥说:“门下有两个同伴,说得古词甚好而多,特特举荐来孝敬恩上。”指挥甚是欢喜,就叫领了他二人来,说了半日,果然可听,晚上留下,同夏瞎子一处起卧。那一夜暴氏竟悄悄开门下去,四个人滚做一床,轮流做了个通宵之乐。后来有人知道,编了四句歌儿道:三男一女一只眼,一个阴门六个卵。
父夫作孽女妻偿,正是天公有巨眼。
传得人人皆知,只有暴指挥还在睡梦中,竟不知道。小鬼子虽是个化外的人,见暴氏如此不堪,便不肯同卧。暴氏屡屡强他,他推却不得,偷了些东西,不知逃往何所。后来暴指挥死了,他族中的人恨他刻薄,又见暴氏丑名难听,无不掩耳,没一个上门。暴氏独掌了家俬,更觉快心,常养着这三个瞎子,日夜作乐。后来被他寡伯母同观音保并族中人公禀了官,差人夜间到他家,三瞎一女在床,光光的锁了,只给了一件上衣穿着。
次日带到衙门,恨三瞎朋淫职官之女,每人四十头号大板,一面重枷,都送了性命。暴氏本当重处官卖,念他祖父门第,免究,只撵了出去,家俬房产入官。暴氏无人肯收留,他到了卑田院,做了众丐之妻。
暴指挥刻薄了一生,挣了个家俬,却生了这个好女儿,替他出丑。人生行刻薄者何益?刁桓思谋人妻,未得沾身,不但自己送了性命,妻子落了这个下场头。天处高而听卑,淫赌二事,若能永戒,必不上干天谴。即酒之一字,亦当知节。刁千户夫妇若不终日醺醺,或儿媳犹不致此也。刁千户虽是酒徒,还无过恶。后来他房中有个使婢,叫做莲房。刁千户一时酒后高兴,来同他点缀了一番,露滴莲房之中,竟生了一个儿子,得继后嗣。闲话且祝再说那些光棍枷满一月,带到衙门。乐公一生最恼恨是赌博,都问满徒三年。这几个人中,刚刚曾嘉才也在其内。他性凶贪赌,前次去骗兄弟,打闹了一番。宦萼替曾嘉礼给了他那二十五两银子,他欣欣得意,不暇归家,就走到屠家赌场呼么喝六。不到半日,一送精光。
过了几日,见别人大包的银子,成袋的铜钱,都在那里大掷。他看得眼中冒火,心里急得像滚油煎的一般。再要去骗兄弟,又无可寻之因头。况宦公子又说过他再要去骗放肆,定要处治他。他虽是个赌棍,岂不惧王法?不敢复萌此念。竟把三间住房卖了,租了一间房子,有个小院,他一妻一子一女一媳挤着住下。他把房价也输了,将家中床桌杌凳之类,凡值数十文之物,无不卖了赌去。一家全打地辅,连吃饭就把地当了桌子。他家中亏得妻子同女儿媳妇做些针指度日。
他儿子二十多岁,倒是个顾家的人,每日下苦在外做些小买卖,每晚挣三四十文回家,贴补母亲度日。曾杀才没法了,想出一条妙计。到一个相熟的药铺中,说要配老鼠药,买了些砒霜藏在身边。到家中不住的叹气,他妻子道:“你今日怎不耍去了来,叹的是甚么气?”他道:“我如今这么个样子,还赌甚么?悔也迟了。我从以后起,誓再不掷骰子,捱这穷日子罢。”他妻子道:“你此时是没有钱的话,恐怕有了钱,又不是这话了。”曾杀才道:“我也是个堂堂丈夫,说一是一的。先是心昏,赌了这些年,弄得倾家荡产,还不灰心,真连人味儿也没了。你不信,弄壶酒来,我当天起誓。”【昔刘伶戒酒,誓云: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石而醉,五斗解醒。妇人之言,切不可听。我代才誓云:天生杀才,有钱还来。妇人之言,安可听哉?可确哉否?】他儿子听了,喜欢得了不得,说道:“爹果然要戒了赌,别的不能够,我就头拱着地,每日挣饭来养活爹。冬夏好的不能,粗布衣裳我也包著有得穿。只要爹的心拿得稳。就是一家的造化了。”【好儿子,此等杀才,如何有福留得此子?】曾杀才道:“呆孩子,我恁大年纪,难道还不知世事么?你母子们只管放心。”那儿子笑容可掬的道:“爹既这样说,我去赊壶酒,替爹戒赌。”飞星般去拎了一大坐壶酒来。他先斟了一碗,递与父亲。曾杀才假誓道:“我此后再要耍钱,定遭官刑,不得好死。”说了,把那碗酒一气饮干。再斟上,他叫妻子女儿媳妇都吃了些。壶中所有,他独饮了,还剩下一碗。他暗暗将砒霜着上,向儿子道:“我自幼受用惯了,一点事是不会做的,只好在家闲着。家中的事,全靠你去苦挣,将就捱这穷日子罢,这碗酒与你酬劳。”他儿子喜笑道:“爹放心,养我一场,别的没本事,连碗饭都挣不来,还成个人么?爹的酒不够,请用了罢,我不吃。”曾杀才道:“我不吃了,这是我给你的。大家吃些,后来好同心协力的过日子。”他儿子遂接过,几气吃下。
收过了壶碗,不多时,面色发紫,叫肚里疼。先还用手捧着,次后肚子疼紧,站不住,蹲在地下。他娘与妻子忙来搀扶,他忽然满地打滚,口中大叫道:“疼死我了。”他母妻那里按得住,只见滚了一会,嘴同鼻耳一齐冒血,气绝而亡。他母妻妹子放声大哭,只说他偶得暴病,那里疑到是老子毒死了他,那杀才也假意在傍跌足叹气。他穷得这个样子,那里还有钱买棺材?拿了一片垫睡的破芦席,找了两条糟绳子。这一口斜纹软棺材,加上金箍三道,就是他送终之具了。杀才自己背去,弃于城外乱葬冈上。
他这媳妇娘家一个亲人也没有,只过了三日,杀才说家中无有饭吃,打发媳妇转嫁。他婆媳那里拗得过他,他串通媒人,卖与人做校得了身价三十两,瞒着妻子到赌场,三日不归,丝毫无剩。银子没了,就想到女儿身上。有一个过路的官府要买丫头陪嫁闺女,他带人暗暗相了,讲明身价四十两。来抬人时,他母女才知。哭得肝肠寸断,真是眼中流泪,心内成灰,生生拆散了去。
他妻子怨恨填胸,才想到儿子之死,是他所为,日夜哭泣。只剩他一个,孤孤凄凄,柴米俱无,伤心欲绝。曾杀才输背了气的人,把银子拿到赌场,一日到晚,连快也不曾掷一个。越急越下注,越下注越贴臭,白亮亮一大包,轻轻又属了别人。他心中想到妻子,一狠百狠,女儿媳妇都卖了,那老婆还留他做甚么?【想得甚有理,何不想到自己这样杀才,还留他做甚么?】托媒人要卖他妻子。四十多岁了,一家要娶他续弦,只出财礼银八两。他急等银子去赌,只得依了。
他那妻子忿恨入骨,毫无留恋,大骂一场,上轿而去。他把卖妻之银,又被六块骨头送去。这却没得想头了,房子退还原主,罄身挨到屠家来栖身。说道:“四叔,你家中也没人,我身子也没家,【此语趣。】留下我相帮罢。”屠四欣然应允,他就顶了竹思宽的衣钵。
屠四先有竹思宽相帮,到后来郝氏赘了他去,家中如拆了左右手一般,可还有这等下流的人肯到他家来做长工。年来屠四那半婶半妻之通氏,因要生产。他是个寡妇,孕从何来,不敢去叫收生婆。屠四只得自己替他收接,不想娃娃横在肚中,母子俱毙。那非弟非子的那个孩子,没了娘,无人照看他。屠四只顾得照管拈头,那里还有工夫去顾到他身上?饥一顿饱一顿,得病死了。今得了曾杀才来,好不殷勤,又四叔长四叔短叫得震耳,屠四乐不可言,留他在家相帮。
曾杀才过了些时,见没有大油水,不过食粟而已矣,就入在众光棍党内。今遭了这一场官刑,枷满问徒远去。在路腰无一文,乞食前往。又值炎天,棒疮腐溃,走了几日,便死于路上。解差报了地方官,差人相验,给了回文自去。将他尸骸抛弃荒郊,作为老鸦喜鹊的口粮了。这是好赌的结局,却是眼前的活报应。那屠四是窝家,受刑既多,枷号又大,家中并无一亲人照看,也死于枷内。他的家俬房屋无主,地方呈报入官。遣人清查,他多年积了竟有二三千金之蓄。人屠户、屠四叔侄开了一生赌局,坑了人家无限不肖的子孙。虽聚多金,自己又不得受享。今日到了这个下场头,有何益处?这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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