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畹香不假思索,即续二句云:
所居在空谷,清质异群芳。
碧萧写道:
天赋三湘种,人矜九畹香。
韩连城见了即续云:
幽姿迥俗艳,逸性蔼孤芳。
轻红写道:
叶舞高低翠,花飞次第香。
吴澹仙见了,亦即援笔一挥道:
春风过楚泽,燕尾剪幽芳。
三人续完,倩娘、莲生即捧着,送与情仙、碧萧、轻红看了,口中啧啧的道:“美才,美才。”只见莲生、倩娘忙拉他三个,各到一个小小阁儿上坐着。然后先请王畹香,到情仙面前,两个各施了礼。倩娘道:“真正一个是佳人中绝代才子,一个是才子中绝代佳人,再没有这对儿配得好了。”情仙与畹香两个,你看我,我看你,大家心上喜欢得紧。莲生即将门儿反锁着,笑道:“少停来讨谢媒喜红。”两个又拉琼娘、惠娘、缃文、纯仙,与连城、澹仙、碧萧、轻红撮合去了。
却说王畹香笑嘻嘻,就去携了情仙的手,情仙低声道:“君今年几岁了?”畹香道“十八。”畹香道:“小姐贵庚?”情仙道:“十六。”情仙道:“你是那里人?”畹香道:“建宁俯。”又道:“尊人做什么的?”畹香道:“也是科甲。因早亡了,所以小生同两个小友来生理,一则闻得社中应试,定聘有趣,来观观场,不道有缘得遇小姐。”情仙道:“千里相缝,果是有缘。”畹香就去搿了情仙,做个吕字,情仙低头不语,终是闺秀身分,但凭畹香鼓弄。畹香亦善惜玉怜香,娇啼婉转,美满幽香,是不必说。那畹香事完,忙将汗巾一条,金挑牙一事,递与情仙。情仙即在手中勒一金手记,带在畹香指上。两个喘息未定,只见莲生、倩娘两个开门讨喜,一个竟在情仙袖里一摸,将金桃牙汗巾摸去;一个见畹香手上手记,即便探去。畹香忙来夺时,他道:“我们去回复奶奶,异日成亲后还你。”原来广西乡方,于是日夺了表记去,直待送了聘,做了亲,然后备了四盒礼,并封了月老礼金,两个新人上门,亲自取赎的。那情仙的母亲,得了女婿,一天欣喜,同情仙回去了。
那连城、澹仙,一般也是这样成事,遂同王畹香到寓所去,商议道:“我们三个人得了几个佳人,又定得一头绝妙亲事,可不是天从人愿么。只是如今要一样送聘成亲,在客边那得这许多银子使费?”正在这里要与刘吉光借代措处,不道外边有三乘轿子来说,是要见王畹香三人的。他们即出去一看,乃是张静芳、朱文娟、钱玉蓉。因静芳一心要做畹香的偏房,撺掇朱、钱二人同耒,各赠一百两银子。玉蓉来不及,又是静芳凑足。当时三个共来道:“恭喜,恭喜,我们三人送些薄礼,助你成事。但前言决不可失约。”那王畹香道:“这个自然。”连城、澹仙也一般应允了。谁知事有不测,至期送了聘,连城、澹仙与碧萧、轻红,俱做了亲,将文娟、玉蓉各收来做了偏房。独有情仙父亲杨工部,他为前日督造皇陵,坏了圣旨,扭解来京,并拿家属,听候发落。是日正要准备做亲,只见县官来到家里拿人,一家门吓得魄散魂飞,啼啼哭哭,俱提去上了刑具,限即日起身,将亲事二字,撇在九霄云外。急得王畹香无法可处,惟有捶胸叹气。
却说张静芳得知,忙来与王畹香道:“情仙此去,必无好光景,我有个道理,我去代他,省得忧坏了他的身子,又愁坏了你的身子。我更有个道理,出脱了杨工部,那时回来,与你相见未迟。”王畹得道:“好便极好,只是难为了你,我又放你不下。”静芳道:“不妨,你随我来。”他竟到校尉船边,先将银八十两,送与校尉,然后跪了细禀道:“老爷在上,小妇女乃是杨工部的嫡女儿。”指着情仙道:“这个其实是代我的下奴。他今日有病,恐路上当不起风霜死了,在老爷少了一名钦犯,反费老爷清心,况父母年老在途,小妇女也要亲自看他,方放心得下。”那校尉得了银子,就道:“罪不及拿。目下离去,不久自然放回的,你既自要去,放心前去,我们也不难为你。”当下即替情仙带上刑具,就私嘱情仙道:“如今路上同王畹香就到他寓所,草草成亲罢。日后我若得回来,同住一处。”情仙道:“只是难为你,我心上不安,此恩如何报得。”两个哭别了。
那杨工部夫妻,见静芳来替他女儿,心上甚是惊骇,又不好明言。只见张静芳私自来见杨工部,道:“我来代你女儿,一则为玉成王畹香亲事,二则要寻个机会救你老人家回去。”杨工部见说救他,便谢道:“难得你这样侠气女子,只是如何救得我?”静芳道:“我已思量一策在此,我只要你老夫人百金的好首饰,我就救你了。”那老夫人就接口道:“这尽有,若救得我两人回去,便是重生父母了。”静芳道:“不妨,不妨,拿来。”于是那老夫人带来的,尽放在静芳腰里,静芳道:“我先去京中与你打点。”杨工部道:“好去好回。”夫妻两人心上又感激他,又疑惑他举动来得诧异,不知是真是假。只见静芳将银子买嘱校尉,求放刑具,先到京去了。他两个又行了半月余,到了京中,说圣旨已有宽的消息了。及至到三法同去问,只见纷纷的说,皇陵损坏一案,这些工部官员俱削职为民,放归田里了。杨工部得了这个消息,不胜欣喜,但不知甚么缘故?倒寻了一个寓,在京将息几时,慢慢回家。
忽一日,见张静芳来道:“到了么?如今还要猫儿眼一粒,只少得三十金了。”杨工部道:“却是谓何?”静芳道:“我先到京打听,这本是工科给事,动坏老爷的。那给事是周阁老的门生,圣上一凭周阁老票本。我又打听得周阁老极听一新纳爱妾说话,那新如夫人最爱簪钗首饰,被我竟到周家门上,用了五两银子,一个老苍头直领我进去。只说兑首饰的。牙婆见了,他就将这些首饰送他,他见了满心欢喜道:‘怎么无功食禄,好受你的。’又道:“那簪儿上,只少猫儿眼一粒。’我道:‘夫人若能纳我父亲白了冤,小妇女立刻买来送进。’他道:‘为甚事来。’我哭道:‘父亲杨工部,年老在家,皇陵日久损坏,这是匠人之故,被工科给事一本提问,若夫人在周老爷面前讨个方便,我得老人家回乡,感激不尽了。’那如夫人道:‘即如此,我与你说就是。’少顷,周阁老回朝,那如夫人细细说了,因笑笑道:‘便总找我,这几件首饰肯也不肯。’周阁老道:‘既如此,明日票个着削职为民,不究他罢了。’那如夫人回复了我,我如今要兑猫儿眼与他,还少三十两银子,不可失信与他。”那杨工部听了,纳头拜谢道:“你不是假女儿,直是真真我的娘了。”千恩万谢,兑银与他。静芳即走去兑来送进,完了这桩事。于是唤船同杨工部夫妻两人回家。
那情仙与王畹香在寓中,成亲之后,日日望京中消息,求神问卜。只见一月,张静芳依然同老夫妻两个回家,细说放回缘故,两人喜出望外。情仙对父母道:“我如今无以为报,情愿让正室与他。”静芳道:“这等到不安了。”杨工部道:“这个报你的恩,也不为过。”静芳那里肯,于是你推我让个不了。静芳道:“如今我你外面有偏正之分,里面只当姊妹过日就是了。”于是始得相安。
外边一时又哄动,静芳出看,见莲生、倩娘俱来候问。王畹香原与他们通过一言的,且情仙又感激座师,并留他做了二娘、三娘,两人也欣然从命。王畹香道:“是则是。当时我原与韩、吴两义弟说,誓要一样的,我不可独享四美。必得连这缃文、纯仙,并琼娘、惠娘,一齐都嫁了韩、吴两弟,我方才过得去。”又是张静芳说合,怂恿他成就了。于是三个美男,配了十二个美女,后来各人生了儿子,互相连姻,遂成秦晋,一时传为异闻美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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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莫拿我惯遭国法贼都头屡建奇功
风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不用相违避,世上而今半是君。
这四句诗,是一个乡先生,遇着一伙大盗,因而相赠的。明朝嘉靖年间,有一乡绅做官,任满归家,打从扬子江中过。船行至晚,停泊天宁洲,忽遇着一伙强盗上船来,打劫他的宦资。谁知那个乡绅是个古怪的,平日以清廉自矢,只饮得百姓一杯水,以此囊橐萧然。舟中不过几坛酒,几挑米,箱笼中亦无非几本残书,几件旧衣服而已。及见强资进了船舱,他却不慌不忙,笑嘻嘻的拱他进来道:“不消列位动手,箱笼什物尽数取去就是。”那些强盗不由分说,竟把两只箱子,一斧劈碎,一倾倾出来,只见破书破画笔墨纸砚,滚了一地。连忙又劈一只,倾出来,亦无非几件旧圆领,旧衣服,及香炉磁器。只见那强盗看了一回,叹口气道:“原来是个清官。”那些众强盗又去取他拜匣扶手,一搜搜得二三十两一包碎银子。众盗拿来,献与为头的。那为头的嚷道:“这是清廉好官儿,不要拿他的东西。”即忙跳过自己船里去,将一大包银子拿过来,对着那乡绅道:“老爷得罪了!此银子是小人们权送与老爷压惊的。众兄弟道是任满回来的官长,必然金珠满载,谁知老爷一清如水,真正爱惜百姓的老爷,可敬可仰。”那乡绅笑道:“虽承美意,但我生平不肯无故受人的东西,怎好受你们的。”这些人乱嚷道:“这是我们怜清的薄敬,怎么不受。”那乡绅无可奈何,勉强受了,无以奉答,便延他坐定,磨墨挥毫,以诗赠之。那些强盗,欣然去了。可见人莫恶于盗贼,而盗贼之中,良心终不泯灭,那爱民的仁人,他也知敬,那不贪酷的清官,他也知爱。所以凡为人者,不拘大小,不可丧了良心。若不丧良心,虽至卑污如盗贼,后边还或有出头的日子;若丧了良心,虽处富贵之乡,恐到底没个下稍。在下说一个身为盗贼,偏能不丧良心,且仗义疏财,后来竟有个绝好的后果,为看官们笑笑。
话说隆庆年间,有一个贼,绰号叫懒龙。那懒龙身材瘦弱,日日好睡,到得夜间,他偏有飞檐走脊的的手段,凭你什么难偷的东西,他却手到拿来。后来这个衣钵,传与一个徒弟,那徒弟更奇,绰号叫做一朵云。因他到人家偷了东西,临出门还要画一朵云在壁上,做个记号。捕人见了他这一朵云,便知他再赶不着的,再不想去要他了。不道那一朵云之后,又有一个名贼,那贼更加利害,且又跷蹊,他绰号却叫“我来也”。每到人家,即写我来也三字,使人知道,不要陷害别人的意思。及至万历末年,我来也的衣钵,竟又与一各贼。那贼神奇古怪,愈出愈奇,他姓莫,排行方一,惯要偷人的东西,以济人之急,分文不肯匿己,自家直以此事为游戏。因此人人晓得他是仗义疏财的贼,故捕人亦不十分去摆布他,他也再不被人捉祝及至偷了东西,便也标题于粉壁之上,道:“莫拿我”,是以一乐。见得拿了我,也不相干的意思。所以他也有个诨名,叫做“莫拿我”。那莫拿我,做做贼先立条约,令众贼不许犯,犯者便要去奈何他。那条约上第一款是三不偷,第二款是五不龋怎么叫三不偷?
一不偷穷秀才。二不偷寡妇。三不偷五女之家。
怎么叫五不取?
一不取人锅子。二不取人子。三不取人冬天的棉袄。四不取人夏天的帐子。五不取人米麦。
于是定下条约,那众贼个个钦此钦遵,他竟做了个贼都头了。
一日正值十月天气,西风紧刮,霜落枯枝。他妻子白氏在家道:“天色渐冷,得个脚炉烘一烘便好。”莫拿我道:“什么大事,待我去拿个来与你用用就是。”即走出门来,走到一个所在,见一小小人家,有一个妇人,在后面屋里缫丝,脚下踏着一个金子一般亮的,绝大周装打铜脚炉。他看在眼里,就走过了到巷口,见有熟面店开着,莫拿我腰间摸出二十文钱来,对着店主人道:“买一碗素面与我。”那店主人接了钱,盛了碗素面道:“里边桌上坐。”莫拿我道:“我就住在巷内,是我家娘子要吃,我趁便不曾带得碗来,待我拿回去了,送还你碗罢。”店主人道:“我不认得你。”莫拿我笑笑,将手指着道:“这黑门里就是我家,难道我哄你这只碗不成?”一头说,一头拿了面就走。那店主人立在门首,口里道:“就送了碗来。”眼儿看他拿进巷,推着矮闼儿,进去了。心中道:“就是这家,不妨事。少顷,不见拿来,我去讨就是。”谁知莫拿我走到缫丝妇人家,便嘻着脸道:“娘子,我家小孩子周岁,送碗素面在此。”那妇人吃惊道:“我不相认叔叔,是那一家?”莫拿我道:“我是巷口王家央我来的。”妇人道:“莫非不是我,你休送错了。”莫拿我道:“不错正是。请娘子快出来受了,还要送别家去。”那妇人见他如此说,只得拿了他的面,向里边去出碗,出了碗,又去枕头边摸了六文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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