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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悟》坐花散人[清]

日期:2019-05-14
摘要:世人有何下贱?无钱便是下贱之因。有何尊贵?有钱便是尊贵之实。下贱之人,有了钱,便改头换面,自然尊贵起来;尊贵之人,无了钱,便伸手缩脚,自然下贱起来。所以说:“富贵不奢华,而奢华自至;贫穷不下贱,而下贱自生。”虽然如此说,毕竟人于此中,要各安其分便好。始贫而终富,不可忘了贫时的行径;始富而终贫,亦不可失了富时的体格。故汉光武说道:“富易交,贵易妻。”是说破千古不安分的世情。宋弘答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是表明千古当守分的正理。
却说赵舜生,是晚不见韩氏夫妇回来,他还道少年夫妇,在寓所过了夜,明日自然来的。到了明日午间,还不见来,心上有些疑惑,因唤家人赵祥吩咐道:“你去对鲍一娘说,已约定今日成文,怎么昨日孙仁夫妇两个,倒去了不见来?”赵祥领命,到鲍一娘家,同去寻孙仁夫妇。及走到寓所,只见门儿锁着,乡邻道:“昨晚已搬去了。”连鲍一娘也不解其故。赵祥只得回来。一路走,走过福州府前,见街上人,男男女女,纷纷奔窜。也有挑了行李的,也有抱了儿女的,各有惊惶之状。赵祥问道:“为甚你们如此?”其中有一个人应道:“你还不见府场上的牌么?”一头说,一头飞也跑去。赵祥心上吃惊,忙走到府场上,只见竖着一大扇硬牌,粘告示一纸。上写道:征南大将军示:照得国之废兴,自有历数,本将军提兵躬讨,所下州县,士女有壶浆之迎,人民慰云霓之望,故示尔福州府军民人等知悉,大兵到处,鸡犬无惊,尔等居民,照常艺业,毋得惶惧。特示。
却说赵祥见了告示,心上着了忙,飞也似回来,报与家主。谁知走到门首,自己家里也在那里收拾逃难。赵祥问道:“老爷在那里?”他的老婆道:“老爷府中太爷请去,议守城了。你还不快来同我收拾。为避难之计,却慢腾腾地闲讲。”赵祥见说,只得到自己房里收拾。刚刚收拾得两个包囊,随那赵舜生去的家人回来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兵已进城,老爷与太爷俱绑去了。”只这一句,吓得阴氏奶奶酥了半边。于是思量无计,慌忙脱了高底弓鞋,拆开了,将底板挖空,把些碎金子和粗珠子塞满在内,依旧缝好道:“惟此可以为难中救急之资。”于是将来看了,叫芳兰道:“你也与我将些银子,做个小褡缚儿缚在腰里。”方才缚得完,只见家中寂然,不见个影儿,急叫芳兰道:“你跟我到前厅看看,难道许多家人,通不问我去了。”
两个刚刚走到前厅来,忽见四五个兵丁,提着雪亮的刀,赶进来。见了阴氏,一个劈头一刀砍来,芳兰见砍家主婆,往后一跑,跑出后门逃了。谁知这一刀砍来,阴氏眼快,向庭柱后呀的一交跌去,有一丈多路。这刀却刚刚砍着了庭柱,有二三寸深,拔也拔不出。阴氏虽则躲过了一刀,心头又跳,两腿又抖起来。料逃不脱,跪在地上,只顾拜,只顾哭,口里道:“将军饶命。”那兵丁见砍不着,心里遂转道:“这妇人是不该死的了。”却把阴氏仔细一看,却见他姿容绝世,态度幽闲,声如莺啭乔林,身似风吹弱柳,便道:“我不杀你,你随我去做我的浑家罢。”阴氏听说,大哭起来道:“既如此,不如杀了我罢。”那兵丁原是个总兵官,他也不睬,竟对两个兵丁道:“与我好好扶他上马去。”两个兵丁不由分说,将阴氏气抱上马,一鞭竟到营里。阴氏下了马,想要寻死,又无空隙,垂泪心上转道:“既不能死,毕竟免得他玷污便好。”左思右想,心生一计道:“有了。且待他来,相机行事。”真个:虽然不算□□□里陈平,也应赛过□□女中诸葛。
却说那总兵官,又抢了个妇人,一哄回营。他到了营,整顿些酒饭吃,也叫阴氏道:“你也吃些。”阴氏道:“我有病,吃不得。”总兵官道:“你有什么病?”阴氏道:“我患暗疾。”总兵官道:“什么暗疾?”阴氏道:“其实我有沙淋血败病,因方才吓了,如今正发,一些也动弹不得。”总兵官听了,笑笑道:“也罢。”对兵丁道:“煮些粥儿与他吃。”是夜人静了,总兵官来求欢,阴氏叹道:“日里对你说有病了,你既不杀我,又何苦害我?你既要我作浑家,俟病好,择吉成亲,方是正理。若苟且要我相从,不如杀了我,这事断然成不得的。况你何取苟合之人为妻子?”那总兵官是正性的人,一片话说得欢喜起来,道:“有理,有理!我如今不强你了,且等病好了,再处。”于是去把其余的妇人,行其一乐,再不与阴氏缠了。
自此之后,阴氏诈病过日子,密图脱身之策。不道福州已定,不及月余,大将军忽发令箭,撤兵凯旋。那总兵官匆匆收拾起行。阴氏听了,老大一惊道:“我正图本地脱身,不想要去起来,如今怎么处?”只得痛哭随行。在路晓行夜宿,受了忧愁跋涉,不道真病起来。方行到苏州,只听得江南巡抚来接,即禀大将军道:“海中近日巨寇猖獗,据崇明县为巢穴,敢借大兵一剿。”大将军见说,即时差总兵,提兵往剿。令箭一出,刻不留行。那总兵官只得随船随马,行到■山地方,心上道:“此去海中不多路了,我将家眷行李,安顿在寺观中,单身前去。剿平了,带他们回去末迟。”于是将阴氏与妇人暂寓观音寺里,然后领兵下海。
谁知海上打听得大兵来,即便扬帆别处去了。那总兵官到崇明县里,已被海寇弄得人民逃散,子母分离。他见十室九空,不胜叹息。因走一处,只见路旁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凄楚啼哭,见了总兵官来便跑,却被他向前一把捉祝一眼看去,却是生得齐整。他就转个念头。道:“我要将福州妇人为妻,奈他千难万阻,病又不痊,不如这个又生得好,又是闺女,我竟将他成亲去。丢了福州的,有何不可。”算计已定,即问那女子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坐在这里?”那女子哭道:“我父亲姓王,是个秀才,因海上抢掠,将父亲杀死。我同母亲逃难,不道出城,被人挤散了,我又脚痛,走不动,所以坐在这里。”那总宾官道:“既如此,你权住在我营里,我着人找寻你母亲来与你如何?你母亲可知是在崇明县里,谅不到别处去的。”那女子只是哭,不则声。于是竟将此女到营中,差兵丁四下寻访,果然寻了一日。到第二日,一个兵丁见一老妪在海边哭道:“我的儿呀!父亲又死,你又不知那里去了,我命恁苦,不如跳在海中,到也干净,只是我怎放得你下。我的儿嗄!”放声哭个不了。那兵丁往前扯住道:“老人家,你为甚哭?”老妪道:“其实我有一十七岁女儿走散了,寻不见,意欲跳下海去。”兵丁道:“我们拾得一个十六七岁女子,也说不见了母亲,你可随我去认一认看。”老妪听说了,随着兵丁就走。谁知事有凑巧,老妪一到营中,那女子听得是母亲声音,便急跑出来见了。抱头大哭。哭完,女子道:“为何一时不见了你,如今亏都督爷差人寻着了你,你我该叩个头儿谢他。”那总兵官见说,笑道:“不消谢,但我有句话与你们商议。我尚未娶,你女儿又大了,我要他做奶奶,你老人家丈夫又死了,料无人养膳,你把我做女婿,我将你做岳母,养老在身边,你女儿又有亲人在一处,可不好么?”那老妪无可奈何,思量家破人亡,只得道:“既蒙将军救了我们,如今但凭将军罢了。”于是那总兵官领了他母子到■山来。
却说阴氏在寺中诈病,准日蓬了头发,将荷叶汤洗了脸,黄瘦得不像样。总兵官既得了处女,又有众妇女取乐,要阴氏的念头,顿然冷淡了。他一面报捷,一面收拾回京,竟将阴氏抛在观音寺里去了。临去时,方对阴氏道:“我已不要你,随你怎么回去罢。”于是阴氏住在寺中空屋里,自言自语道:“我虽脱了他的玷污,只是单身女子,怎么得回乡。”左思右想,渐渐切己的一日三餐,不能应用起来。那些众和尚见兵丁已去,巴不得将房屋行扫干净,见抛一女人在内,心上又焦躁起来。因商量道:“怎么叫他出去便好。”内中一个老和尚道:“待我叫他出去。”走来对阴氏道:“娘子,你那里人?”阴氏道:“我是福州人。因破城掳了我来,不想害病,抛我在此。我要回乡,怎奈孤身难去。”老和尚道:“娘子差了。这里到福州,有二三千里路,一个女人如何去得?只是在寺里住甚不便,况且日逐用度那里来?须要算个常便方好。”阴氏听了,不觉两泪扑簌簌流下来。老和尚道:“据小僧愚见,只有一策,只是我出家人,不好说得。”阴氏道:“我是难中人,你但说何妨。”老和尚道:“除非权且嫁了个人,目下可以度日,以后又好图回乡。不然,衣食不周起来,可不枉送了命。”阴氏无计可施,见他如此说,肚里转道:“千辛万苦得脱到今日,若竟死了,那个得知,连两根骨头也无人收拾了。不如权且嫁人,嫁时节相机行事,谋个回乡的计策。”即答应和尚道:“如此也罢,只是急切里,那个要我。”老和尚得了阴氏的口风,道:“且再处。”走去对众和尚商量。只见内中一个和尚叫道:“有了,有了。这个人绝对即时可以遣得这妇人出去。”老和尚道:“是谁。”那和尚道:“寺门前孙豆腐,他死了妻子,已有半年。说与他,包你就成。”老和尚笑道:“有理,有理。待我去与他商议。”
于是走出寺门首,见孙豆腐正在那里洗豆腐缸,老和尚将手一招道:“老孙来,有一桩好事作成你。”孙豆腐忙走来道:“师父,有甚作成?”老和尚道:“我有一头亲事,一钱不用,绝妙的与你作伐。”孙豆腐笑起来,道:“好是好的,只是手中之钞,一日做得四五升豆腐尚卖不完,思想要成亲事,可不是虾蟆在阴沟里,想天鹅肉吃么?”老和尚道:“不是这等说。这妇人是兵丁抢来的,不要了抛弃在此,又没人要你主婚钱,又不要乐人、花轿,走了来就是,包你半文不费,只要吃口白饭,在你身上也是容易的。”孙豆腐听了,不开口。老和尚道:“待我对妇人说说看,或者姻缘也未可知。”老和尚竟来对阴氏说:“寺门首有个做豆腐的老孙,年纪不上二十五六,为人也伶俐,会做生意,可肯嫁他么?”阴氏道:“我也是好人家儿女,落难在此,怎好嫁他!虽如此说,烦师父问他,只要认得福州这条路,若扶持得我去,包你有老大好处。”和尚又去说,孙豆腐道:“若说福州这条路,我却烂熟,只是有甚好处。”老和尚道:“既如此,不要管,娶了他,还你好。即于是夜老和尚送阴氏到孙豆腐家来,那孙豆腐请尊和合纸,买斤肉,煮块豆腐,欲留老和尚。和尚道:“阿弥陀佛,不扰你。”进寺门去了。
那孙豆腐接了几家乡邻,吃了一回酒,各散讫。看那阴氏身也不动,孙豆腐道:“你既嫁我,也要帮我牵牵豆腐便好。我看你娇娇的,不是这种人如何好。我且问你,你是那等出身?”阴氏道:“你问我出身怎么?我其实是个奶奶出身,无奈被兵抢来,强要奸我,我誓死不从,所以撇我在此。我今不是嫁你,要央你领我回去,我重重将百金谢你,所以允了。”那孙豆腐听说是奶奶,巴不得尝一尝奶奶的滋味,便道:“我讨你做妻子,帮做人家,你说央我送归谢我,这是虚帐。你既是奶奶,我也不敢要你为妻,但是今夜权与我睡一睡,明日寻个机会,送你回去,如何?”
却说阴氏自想道:“我今不合嫁了他,若不与他些甜头,他用强也是正理,又不见好了。”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只得道:“既如此,你身子肮脏,烧锅汤来洗个浴,与你睡。”阴氏自己在营中,和衣睡了多时,也思洗一洗澡了。于是烧起汤来。孙豆腐自己浴了,又换汤唤阴氏来裕阴氏只是脱了内衣去浴,孙豆腐见了他肌肤,玉也似一般白的,欲火难禁,卸下衣裳,不由分说,竟用强将阴氏掀倒在浴盆内,大畅其怀。阴氏只得逆来顺受。浴完起来,阴氏道:“我顺了你,你务要送我回去的呢。”那孙豆腐得意了,道:“娘子,我今实对你说罢,福州我再不去的,你休想要我领去。”阴氏大怒起来道:“为什么再不去的?”孙豆腐道:“我当初也是逃难,与妻子到那边,不过去靠个乡绅人家。那乡绅叫做赵舜生,我妻子住在里边一夜,竟偷了五六两银子,就连夜逃回的。有时有个做媒鲍一娘,说去他不知怎么样支吾了,所以我今再不敢去的。”阴氏听了他一片言语,暗暗吃惊道:“原来就是孙仁。那时节他不曾来见我,我家老爷是夜去偷他妻子,想是与他的银子,所以他不别而行,老爷再不提起。”因暗暗叹口气道:“原来他奸了孙仁妻子,我如今偿他的债,可见男子再不该做这样歹事的。檐头滴水,点点不差。”
因而又心生一计,转口答他道:“原来如此。既如此,我也不想回去了。我家老爷是姓钱,也与赵老爷相知的,我今既失身与你,纵然归去,岂不羞杀,叫我如何见人?如今有句从常话,与你商量。”孙仁道:“怎么商量?”阴氏道:“我是奶奶出身,嫁了你不可做豆腐,须做个财主便好。”孙仁笑道:“说这样痴话!靠豆腐度日,两口尚且不周,财主将什么来做?我晓得了。自古道:‘若要富,靠水磨。’我如今靠他一千年,少不得是个财主。”阴氏道:“你不要着忙,我有道理在此。你剪刀将一把来。”孙仁笑道:“又奇了。”把剪刀递来道:“要剪刀何用?”只见阴氏脱自己穿的弓鞋,将高底一拆拆下来,里边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儿。包儿里盘着一串雪白滚圆粗珠子,将来放在台上道:“我当初逃难时,藏在高底内,以为难中之用。不道今日用着他。你与我将去大户人家,兑三五十两银子来。”孙仁见了,心上又惊又喜,果然将去一兑,半价儿换了四十两银子,孙仁急拿归。只见阴氏叫他在典衣铺中,买了两个铺盖,又买了几件衣服:“如今你与我唤只船来。”孙仁道:“唤船怎么?”阴氏道:“我当初有三千银子,藏在福州府后,钱家花园里太湖石侧首,再无人晓得的。我如今悄悄寻我乳母的老儿潘老,夜间同去掘了,连夜回来。并潘老夫妇俱载他来。买一所大房子,置几百亩腴田,再寻一对家人,与潘老看管,收租放债,然后与你做夫妻,快活过日子,这不是财主么?”一席话,说得孙仁躁脾,不觉跳起来道:“娘子如此,自我再世的娘了。我们如今快去,只是一路或者还有费用,盘缠或不足,如何?”阴氏道:“我还有些东西在此。”又去左边脚上,拆下高底,又有些碎金子,一兑又兑了二三十两银子。连夜锁了门下船,望福州进发。话休烦恕,不免晓行夜宿,渡水登山,一程一程,两人竟到福州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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