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相国道:“贤契所言,果然非谬。原来他两个那时节,便起了这个念头。”又想了一想,对着康汝平道:“原来贤契倒是一个好人,老夫却没了眼睛。也罢,我想人家女子到了这般年纪,自然有了那点念头,如何留得她住?我今还有个蕙姿,是她嫡亲姐姐,算来妹子去了,那个妮子决然也不长久。老夫若是打发出去,与了别人,明日可不奚落了她?贤契若不见嫌,杜老先生在此,当面说过,就送与贤契,做个铺床迭被,何如?”康汝平听了,心里其实着得,却便不好应承,假意推托道:“这个小侄怎么敢受!倘若杜兄明日依旧把她妹子带转来送还,那时又没了这一个,老伯岂不要追悔么?”相国道:“贤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便是那妮子有个转来的日子,老夫自然就送与杜公子了。”杜翰林道:“既是韩老先生有这个意思,贤契到不要推辞,省得拂了美情。”
康汝平笑道:“只恐小侄没福,受用不起。既然如此,小侄就此回去与家父商量便了。”康汝平遂作别起身。 杜翰林见康汝平去了,也就辞了韩相国出门。相国送了进来,便唤蕙姿吩咐,把玉姿房中一应遗下的衣裳首饰,着几个女侍尽数搬将出来,当堂逐件点过,遂都交付与蕙姿。原来这康汝平回去,就与父亲商议已定。韩相国便拣一个日子,果然把蕙姿送与他去。这回康汝平却是天上掉下来的造化,不要用一些气力,干干净净得了个美妾。正是: 蜒蚰不动自然肥。却又有一说,当初原是他两个先看上眼,所以如今这个蕙姿毕竟终归于他。可见姻缘两字大非偶然矣。有诗为证:
邻舟陡遇意常痴,只恐相思无尽期。
且喜姻缘天作合,从空降下美娇姿。
前面康汝平得了韩蕙姿,两个新欢的光景,世间就是三岁孩童,也晓得是免不得的,却也不须小子细说。且再说那杜开先同了韩玉姿私奔出来,趁了渔船,恰好船又小,人又少,况趁着下水,有些顺风,不上三两个时辰,约行了一百多里。看看天色将晚,但见那:烟树朦胧,云山惨淡。山冈上牧笛频吹,一个个骑牛回去;石矶边渔歌齐唱,两双双罢钓归来。酒旗扬扬,还间着几盏天灯;黄犬吠吠,却早见一方村镇。那个镇头,你道叫做什么名字,就是双仙镇,长沙府管下的地方。这双仙镇原有一个古迹,当初那里有一座酒楼,极是热闹得紧,那汉钟离与吕洞宾不时幻迹到那楼上饮酒,饮罢,便把诗来题在壁上。后来被世人识破了诗句,晓得是个幻迹的仙人,从此他两个就不到这个所在,因此人便取名叫做双仙镇。这杜开先与韩玉姿在船中坐了一日,只当尽尽一日一夜,不曾沾些儿汤水,争奈心内带着徨,到也不觉得肚中饥饿。 渐渐天色晚来,便记得起又不带得一些铺盖,免不得要到这个镇头上去,寻个旅店安歇一宵。便对渔人道:“我们亲戚却正在这个镇上,可泊过去,待我们好上岸。这里有两钱多些银子,送你吧。”渔人接了道:“相公,早说这个双仙镇上,待我做两日撑来也好。”就把船泊将过去。杜开先到了这个所在,方才撇下了些惊恐,慢慢扶着韩玉姿,同上岸去。行不数步,恰就是一个旅店。 连忙近前问道:“此处可寄宿么?”店主人出来答应道:“二位到此,还是长歇的、短歇的?”杜开先道:“怎么叫做长歇短歇?”店主人道:“长歇的,或在这里一年半载,要把楼上客房收拾起来,好与你们安顿行李。若是短歇的,不过在这里面小房内,便好暂住几个日子。”杜开先道:“我们也不是长歇的,也不是短歇的。我兄弟二人恰在前路探友回来,恐此时没有便船,权且借宿一宵,明早就去。若肯相留,现成铺盖便借一床,明日多多奉谢。”店主人笑道:“二位相公,我们开客店的虽有几床铺盖,只好答应来往客商,恐怕不中相公们意的。若是将就盖得,请进来就是。”杜开先假意儿对着玉姿道:“兄弟,这一夜儿那里便不将就了。”两个径走进去。原来天色昏暗,哪个认得他出是个女扮男妆,腰边没有那件东西的。这店主人见他两个斯文模样,不敢怠慢,就去开了小小一间幽雅轩子,引他二人进去住下,随即吩咐走动的,打点晚饭,点灯进房。有诗为证:
一夜恩情两意投,巴陵道上共同游。
茫茫道路无穷极,何日行踪始得休?
偏生他两个不该泄漏,撞着这个店主人着趣得紧,不然,或者做将出来。杜开先也恐暗里被人瞧破,直待吃完晚饭,将次睡倒,灭灯时节,方才与韩玉姿去那巾服,两个睡做一头。这杜开先虽然有事在心,见了这个娇滴滴如花似玉的睡在身边,哪里熬得过。欲待轻轻动手,又恐韩玉姿心中有些不快活。况且两个又不曾睡过几夜,倘是被她回答几句,可不是一场没趣。只得按住这点火性,安安静静睡了一夜。次早黎明起来,梳洗停当,谢了店主人,随即起身。恰好那个镇头,共来不满二三十个人家,其余都是偏僻地面。两个行来,将近半里多路,你道这韩玉姿夜来还好遮饰,这日间六眼不藏私,哪里掩饰得过? 就是别的,或者一时看不出来,这双小小脚儿,可是瞒得人过的么?趁着这四下无人,杜开先便把她巾服去了,打扮做个村中探亲的夫妇。有几个来往的见了,又估计他们是两个哥妹,又估计是一对夫妻。看看走了三四里,韩玉姿有些腿酸脚软,轻轻对着杜开先道:“公子,我想在家穿了自在,吃了自在,何等安逸,哪里晓得行路的这样苦楚。”杜开先安慰道:“小娘子,到此也莫怨嗟了,少不得有个安闲的日子。妳看前面白茫的,敢是一条水路,我和妳慢慢行去,若有便船,就趁了去吧。”
两个又走了一会,才到那个滩头。恰好有一只便船泊在那里,就趁了。渡去有三十余里,将近午牌时分,就到了长沙道上。依旧上了岸,正待落个店家,吃些午饭,只见那里有四五爿饭店,中间一家门首,贴着一张大字云:“巴陵地理舒石芝寓此”。杜开先见了,对着韩玉姿道:“娘子,巴陵却是我们的同乡,就到这个店里去,倘遇着乡人,大家略谈一谈,也是好的。”韩玉姿却不回答,两个便走进去。正坐得下,那店小二先拿两杯茶来。杜开先问道:“你这店中的舒石芝先生,可在这里么?”小二道:“官人,敢是要寻他看风水么?他在灶前替我们吹火哩,待我去唤来。”小二转身就走。舒石芝见说有人寻他,只道是生意上头,连忙走来相见。杜开先仔细看时,只见他: 头戴一顶铁墩样的方巾,拂不去尘蒙灰裹;身穿一件竹筒袖的衣服,旧得来摆脱褶拖。黑洞洞两条鼻孔,恰便是煤结紧的烟囱。赤腾腾一双眼睛,好一似火炼成的宝石。蹲身灶下,唬得那鼠窜猫奔;走到人前,捱着个腰躬颈缩。杜开先见他这个形状,便问道:“老丈就是巴陵舒石芝先生么?”舒石芝听问了这一声,连忙答应道:“小子正是。官人的声音,却也是我巴陵一般。”杜开先道:“我也就是巴陵,所谓亲不亲,邻不邻,也是故乡人。我想老丈的贵技,倒是巴陵还行得通,缘何却在这里?”舒石芝道:“不瞒官人说,俗话道得好:‘三岁没娘,说起话长。’小子十六七年前在巴陵的时节,有一个宦族人家寻将去看一块风水,不期失了眼睛,把个大败之地,倒做个大发的看了。不及半年,把他亲丁共断送了十二三口。后来费了多少唇舌,还不打紧,倒被那些地方上人死着一个的,也来寻着我,所以安身不牢。想来妻子又丧过了,便没有什么挂碍,那时单单只有个两岁的孩儿,遗在身边,没奈何硬了心肠,把他撇在城外梅花圃里,方才走得脱身。只得到这里来,将就混过日子。”
杜开先听他这一通,心下好生疑虑道:“终不然这个就是我的父亲?”肚中虽是这等思量,口里却不好说出,只得再问道:“老丈,虽然那时把令郎撇下,至今还可想着么?”舒石芝道:“官人,父子天性之恩,小子怎不想念?却有一说,我已闻得杜翰林把他收留抚养身边,做儿子了。”
杜开先道:“此去巴陵,路也不甚遥远,老丈何不回去访他一访?”舒石芝道:“小子若再回到巴陵,这几根骨头也讨不得个囫囵。”杜开先事到其间,不敢隐瞒,倒身下拜道:“老丈,你是我的父亲了!”舒石芝听说,心下一呆,连忙扯起道:“官人,不要没正经。难道你这样一个标致后生,没有个好爹娘生将出来,怎么到错认了小子?若是兄弟叔侄认错了还不打紧,一个父亲可是错认得的?快请起来。” 杜开先便把两岁到今的话,备细说了一遍。舒石芝到也有些肯信道:“世间撞巧的事也有,难道有这样撞巧的?这个还要斟酌。”小二在旁撺掇道:“老舒,你好没福!这样一个后生官人认你做老子,做梦也是不能够的。兀自装模作样,强如在那灶头吹灰煨火过这日子。他若肯认我小二做了父亲,我就端端坐在这里,随他拜到晚哩。”舒石芝道:“且住,我还记得当初撇下孩儿的时节,心中割舍不得,将他左臂上咬了一口。如果你要把我认做父亲,只把左臂看来,可有那个伤痕么?”杜开先就将左手胳膊掳将起来,当面一看,果然有个疤痕。这遭免不得是他的儿子,低头就拜。小二便把舒石芝揿在椅子上,只得受了两拜,道:“孩儿,若论我祖坟上的风水,该我这一房发一个好儿子出来。还有一说,今日虽是勉强受你这几拜,替你做了个父亲,若是明日又有个父亲来认,那时教我却难理会了。”杜开先笑了一声,便向身上脱下那件海青,袖中取出那顶巾来,递与舒石芝替换。舒石芝问道:“孩儿,你敢是先晓得爹爹在此受这狼狈,特地带来与我的么?”杜开先这遭想得是一家人,却便不敢隐瞒,把舒石芝扯到背后,轻轻对他把韩玉姿改换男妆,私奔出来的话,告诉一遍。舒石芝正待细问几句,只见那小二在旁叫了一声道:“不要瞒我,正要和你说句话哩!”杜开先听了,便打了下一个咯蹬,连忙上前问他。
毕竟不知这小二说出些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泥塑周仓威灵传柬 情投朋友萍水相逢
诗:
人生行足若飞禽,南北东西着意深。
万迭关山无畏怯,千重湖海岂沉吟。
奔波只为争名利,逸乐焉能迷志心。
谁知相逢皆至契,不愁到处少知音。
看来世间做不得的是那逆理事情,你若做了些,自然心虚胆怯,别人不曾开着口,只恐怕他先晓得了,说出这家话来。这杜开先见小二叫了这一声,只道他知了韩玉姿消息,心下懊悔不及,只得迎着笑道:“小二哥,你有什么话说?”小二道:“官人,你们十七八年的父子,今日在我这店中重会,难道不是个千载奇逢?官人,你便送几钱银子,买杯儿喜酒吃吃何如?”杜开先见他不是那句话说,便满口应承道:“这个自然相送。”舒石芝道:“孩儿,这位小娘子便是我的媳妇了,何不请过来一见?”杜开先道:“爹爹,媳妇初相见,只怕到有些害羞,先行个常礼,明日再慢慢拜吧。”转发身对韩玉姿道:“娘子,过来见了公公。”玉姿暗地道:“官人,你的父亲难道是这等一个模样?教我好生不信。”杜开先笑道:“娘子,我都认了,终不然妳就不认他?莫要害羞,过来只行个常礼。”韩玉姿掩嘴道:“官人,这个怎么教我相见?”杜开先低低道:“娘子,便是如今乡风,做亲三日,也免不得要与公公见面的。”韩玉姿遂不回答,只得上前勉强万福。小二对舒石芝笑道:“你把些什么东西递手呢?”杜开先见他没要紧不住的说那许多浑话,便着他去打点三个人的午饭来。舒石芝问道:“孩儿,我却有一句不曾问你,你如今取了什么名字?”杜开先欠身道:“孩儿自七岁时,不肯冒姓外氏,曾向那梅花圃中,遂指梅为姓,指花为名,取为梅萼。后来因杜翰林收留,便把梅字换了,改姓名为杜萼,取字开先。”舒石芝道:“好一个杜开先!今后我便以字相呼就是。”杜开先道:“爹爹,孩儿但有一说,向年却是没奈何认居外姓,今日既见亲父,合当仍归本姓,终不然还叫做杜萼?”舒石芝想一想道:“孩儿讲得有理。况且你如今又做了这件事,在这里正该易姓更名。依我说,别人只可移名,不可改姓,你今只可改姓,不可移名,表字端然是开先,只改姓为舒萼便了。”杜开先深揖而应。舒石芝道:“孩儿,还有一事与你商量。想我当初在这里只是一个孤身,而今有了你两个,难道在这里住得稳便?不若同到长沙府去,别赁一间房子,一来便是个久长家舍,二来免得把你学业荒芜。你道这个意思好么?”舒开先道:“爹爹所言,正合孩儿愚见。但不知此去长沙府,还有多少路程?”舒石芝道:“不多,只有三十里路,两个时辰便可到得。”舒开先道:“既如此,孩儿还带得些盘缠在这里,我们今日就此起身去吧。”原来舒石芝到这里多年,四处路径俱熟。舒开先便催午饭来吃了,当下取了些银子送店家,又把两钱银子谢小二。就在那地方上去买两副铺陈箱笼之类,连忙叫下船只,收拾起身。那小二一把扯住舒石芝,笑道:“你去便去了,只是莫要忘记了我这灶君大王。你便把起初这套衣服留在这里,待我们装束起来,早晚也好亲近亲近。”舒石芝道:“小二哥,休要取笑。我还缺情在这里,明日有空闲时节,千万到府里来走走。”小二又笑了一笑,大家拱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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