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容闻知这信,想道:“他一去半年,只道做了浮萍无蒂,谁知终不忘情。但怎生到今日才来纳聘?”甚觉猜详不出,及闻得作伐的果是王三秀才,看那帖子,却又是干将的名字,便已放心。金守溪回聘请客,忙了两日,然后再看女儿的病,也可效验,竟能起身吃粥了。再过两日,已可霍然。有阕《入赚曲》云:
女不中留,年长应须觅好逑。休迤逗,春心一发便情稠。任绸缪,恹恹鬼病春深后,医药如何得疗愁。要他廖,除非早把姻盟偶。胜如针灸,胜如针灸。
自从干白虹行聘之后,丽容便已安心。金守溪也觉完成了女儿身事,免得牵牵挂挂。不隔两月,干白虹托王三秀才到金家约日完婚。金守溪因女儿已是詄梅过期,难以久待,只得乘势应允。但自己身子觉得有些老倦,正没人帮理家事,眼底又无亲戚,便与王三秀才商议,想要入赘干白虹过门。王三秀才就与干白虹说知,干白虹正想要亲近那酒缸,还恐不能遂念,忽然说着入赘,正中机谋,连忙应诺。
到得毕姻之夕,依旧纱灯鼓乐,高头骏马,迎接新郎过门。堂中灯烛辉煌,氍毹烂慢,干白虹入堂交拜,好不兴头。金守溪一见,却是踏曲粗工,大吃一惊,心里陡然发怒,捋出拳头,就要去打那新郎,倒被王三秀才一把拉定道:“这是怎么说!儿女完婚,良时美事,就心里有些不象意,也不是此时发挥的。况花烛在前,新郎并未失礼,如何做此情状?”
金守溪气得话也应不出来,只摇头道:“这是我家雇工人,什么新郎?”原来王三秀才尚不知这段话柄,见金守溪说得古怪,便丢了这边,连忙去问干白虹。干白虹笑而不答。金守溪怒跳如雷,又一拳打来,仍亏王三秀才拦住。干白虹也不理他,竟喜孜孜与丽容交拜。金守溪正大嚷大骂时,两个新人已携手入房去了。
金守溪怒得眼里爆出火来,无奈王三秀才紧紧拖定,不得脱手。丫头奶娘,也来解劝。王三秀才扯他坐下,好好问道:“此事毕竟怎样来头,亲翁这般着恼,可对我说个详细。”金守溪双手揉着心头,叹了几口闷气,才一句一喘的把平大郎雇工之事说出。又道:“明明是这狗才,假冒了干白虹,诳骗我女儿身子,王相??你也不该同他耍弄我。”
王三秀才方知其事,不觉大笑道:“原来有此一番把戏,怪不得亲翁发急。但今日干白虹却是真的,前日那平大郎倒是假的。”金守溪道:“岂有此理!平大郎面貌,岂不记得,难道我认错了不成?”王三秀才道:“你也未必认错。但他当日雇工,焉知不为令爱而来?故隐讳姓名,屈身游戏。如今总是自家骨肉,也不必讲了。”
金守溪听着这句,恍然大悟道:“干字加两点便是平字,据王相公说来,似有此情。但闻干白虹端方不苟,今作此邪行,便不是个人了。”王三秀才道:“家丑只可掩饰,不可昭彰。令爱既不能守,将机就计,也可了局。况且雇身之事,外边绝然不闻,你也不必提起这事,播扬他的短处。”
金守溪听到其间,气己消了八九分。因说道:“这也不干女婿的事,总是我女儿不肖,辱没家门,是我晦气,养下这等没廉耻的东西,只得由他罢了。”王三秀才道:“你也不要说坏了令爱,我看干白虹并非好色之人,前番举动,或者别有隐情,未必为此,总是日后便可见他心迹了。”金守溪无可奈何,只得移嗔作喜,摆下酒筵,与王三秀才尽欢而别。诗云:
少妇樽前话合欢,新郎只觉酒肠宽。
泰峰底事翻惊讶,为尔当时不姓干。
次日干白虹夫妇出堂见礼,金守溪并无半言。三朝满月,治洒宴客,反觉着实破悭,在女婿面上几乎费了十来两银子。干白虹与丽容两个十分相爱,偶然一日,夜间对饮,丽容因笑问道:“前日赠君聘资,意谓即来纳采,不意一隔半年,杳无音耗,使妾不胜悬望,一病几危,直至今日方成吉礼,未知是何缘故?”
干白虹笑了一笑,也不隐瞒,竟将前情直说。丽容道:“你总是为酒误事,犹幸不忘妾约,尚是君子。倘做了负心酒徒,可不将我置于死地!”干白虹道:“卑人虽处贫贱,实以豪杰自命,岂敢忘恩!故发愤悔悟,百计图维,方得成此良缘,以偿前罪。”丽容道:“我父亲尚不知郎君善饮,故不十分防范,可以任我取之。若欲尽酣,须是夜间在房中私饮,在父亲前切不可露出本相。使他牢守酒房,便没得吃了。”
干白虹恐怕送断后根,果然依他的教导,在丈人面前,只吃一小盅儿,金守溪再要斟时,就推吃不得了,立起身还作许多醉态。金守溪信为实然,甚是快活。那知到了房里,最少要吃一坛,还不尽兴。金守溪见他老成勤俭,把一应帐目都托他盘算。干白虹是豪爽的人,这锱铢繁琐的事,那里有心去操握?便丢起一边,只是饮酒。倒是丽容着忙,恐防露出马脚,悄然叫小厮到外头催讨。算结一宗,就叫他交还丈人。金守溪不晓得里头全亏个幕宾,只道女婿能干,做得井井有条,帮他挣家,好不欢喜。那知干白虹心里,甚觉厌烦。
过了两年,金守溪因平日劳伤过度,忽发吐红之症,奄奄床褥,久药不效,便将帐目收起,外边所欠,俱叫小厮日夜坐索,尽行讨清,归在女儿之手。干白虹见丈人病势沉重,各处延医问卜,设醮祷神,替他祈寿。金守溪闻知,恐怕费了银子,连忙止住道:“虽承你的孝心,但我若该死,吃药献神,总是无益。倘还有寿,自然痊可的,何苦用于无益之地?钱财乃难得之宝,岂可轻易耗费!今后切不要为我祈福,使我病中不安。”
干白虹见他这等吝惜,反在背地里祈祷使用,总不与他得知。过了三四个月,终无应验。金守溪虽然钱财是命,到这时候,只得丢着万贯家私,一双空手去干前程了。干白虹夫妇不胜悲痛,衣衾棺椁,开丧举殡,事事从厚,不失富家之体。虽甚非死者本怀,聊以尽后人志愿。至于启建道场,荐先设食,三年之内,殆无虚日。自此以后,只小夫妇两个当家,一切本利帐目,俱是丽容执掌。干白虹别无他事,只终日以酒娱乐,一年之内,准准要醉他三百六十日方始欢畅。
一日对丽容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何苦孳孳较量,劳心操握!人生在世,只图个安闲快活,过了一生,就是便宜的了。那些些子母,贫不能还者,须当弃之。下人劳苦,必应体恤。乡人告急于我,亦宜济其缓急,休得概为拒绝,致他无门投奔。须外存厚道,内蓄热肠,使乡党无有怨心,邻里不生嫌隙,则吾享用其财,始可安而无愧。”丽容道:“君既能作豪侠丈夫,妾敢不勉为慈顺之妇。扶危拯困,亦有同心。况妇道从夫,自当赞成斯美。”便分付小厮:“各处债负但取本银,利息不论,久近一概免收。若贫无所偿者,俱还其券,本银亦不必索。乡党有贫者,散之以钱,病者,与之以药。死不能殓者殓之,贫不能葬者葬之。”
如是年余,丽容即生一子。干白虹甚是欢喜,便雇奶娘伏侍。到四五岁上,聪明俊秀,迥异群儿。干白虹替他取个名字叫做干旄,字日浚郊。才交六岁,即能读书,夫妇十分钟爱。正是:
积厚宜流庆,欣看似续贤。
鄙夫每无后,空有臭铜钱。
一日干白虹游南雄岭天,路至半中,是时深冬天气,正值大雪,虽身着重裘,尚觉寒风凛冽。因见雪景旷阔,琼瑶万顷,殊堪纵目,因冒着风雪,一步一步的挨将上去。只见珠楼玉宇,璀璨四围;粉蝶银花,飘飘万壑,俨然置身琳琅之际,不觉尘襟顿涤,烦虑皆消。因大喜道:“真好一片雪景,就如绵装世界,粉捏乾坤。四山尽列晶屏,万树皆飞琼屑。人在冰壶,天开玉镜,真大观也!”
正在那里狂呼乱叫,忽听雪深之处,似有呻吟喘怯之声,乃大惊道:“山空地旷,雪深数尺,何处来这声音?”连忙寻觅,果见有个坎陷,一人僵卧于中,身上的雪也积厚尺许。干白虹叹道:“如此寒天,这人跌在雪里,可不冻死!”又认不出是乞丐还是平人,就用手替他拂去了雪。却见那人头戴儒巾,身穿一领蓝绸褶子,脚下踹双旧红鞋儿,象个斯文人物,如飞一手扶起,却有气无声,已是将死的了。干白虹忽动热肠,忙替他解下湿衣,在自己身上,脱下一领羊裘,将他裹了。只因这救,有分教:
热肠适取祸危,豺虎自招入室。
未知那人是何人品?干白虹救得他活救他不活?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患难临头陈与权雪中遇侠
冤家狭路刘天相杆下亡身
词曰:穷途落魄谁依仗,风雪将身葬。一朝起死送贤豪,金玉丛中,顿改旧丰标。凄声幸入仁人耳,陡惜他人死。一般恩义两相加,他日酬恩,贤否自争差。
右调《虞美人》
却说干白虹一时动了个恻隐之念,在风雪里救起那人,连忙解衣披上。那人只是僵着,不肯活动,干白虹心下想道:“我虽与他这领羊裘御寒,但人己冻坏,不能便醒,若弃之而去,他依然是死。除非背他下去,寻个人家,借些汤水救灌活了,也是好事。”便把他双手搭上肩头,驮着下岭。那人伏在干白虹背上,因得了暖气,觉手脚微微有些欠伸。走下岭来,干白虹见有个酒肆,心里大喜,连忙驮入店中。先叫主人家烧碗姜汤,与他灌下几口,已觉渐有声息,停了一会,再灌了些,那人果然便醒转来,睁开眼一看,只哀哀的哭。
干白虹喜道:“如今好了。”随叫主人家暖壶好酒,滚热的灌与他吃,未几,发出一身冷汗,众人都说道:“如今亏这酒力,寒气已逼了出来,不妨事了。”干白虹然后叫店主人四围生起炭火,把那人坐在中间,熨了一会,便能言语。干白虹恐怕耗他的神,不敢问其来历,只叫主人收拾肴馔酒饭,就在炉边坐了,与他两个缓斟慢酌。那人吃了些酒,觉元神稍复,便挣立起身,向干白虹双膝跪下,极口称谢道:“不佞身毙穷途,若非老丈实心相救,万无生理。从此苟生之日,皆老丈所赐也,恩情深厚,如何报答?”
干白虹连忙扶起道:“同有此生,孰无爱人之念?见危思救,理所必然。足下何须称谢!”那人道:“不佞落泊异乡,亲情已为陌路,崎岖风雪,几丧残躯。何况不相干涉,素昧平生,而能仗义施仁,救我于生死之际如老丈者,岂非体天地之心,具父母之爱,红尘中有此俊杰,不佞敢不下拜!”干白虹笑道:“扶危救溺,人情之常,乃劳足下如此称诩。足下高姓大名,何方居址,到敝地作何台干?乃奔走于风雪之中,驰驱于险歹之地,流离狼狈,以致若此!其间必有隐情,望为引教,以释吾疑。”
那人听问,便扑籁籁掉下泪来。干白虹又笑道:“丈夫眉宇,固当磊落。何事戚戚于中,作此儿女子态!”便又满满斟下一大瓯酒,递与那人道:“借此满觥,少助豪兴,当发快谈,一洗胸中块垒。”那人双手接过,一吸而尽。有阕《一江风》曲云:
论人情,炎暖徒相胜,凉冷谁相问。羡仁人,风雪丛中,生死关头,顿续须臾命。嘤鸣眼底亲,风云异日生。巧心机,更向竿头进。
那人向干白虹道:“承老丈下问,不佞敢不直告!但言之可悲,听之可恼,当细陈始未,以博老丈喷饭。不佞姓陈,名可立,字与权,淮南人氏。少读诗书,长游痒序。父母家计颇饶,因中年无子,遂承立母舅之子刘天相为嗣,从幼抚养成人,读书婚冠,吾父所费不赀。后来进学进监,又费千余。天相非惟不知感戴,反日图吞占,私营巢穴,暗耗血资。父母至五十外,始生不佞。时刘天相之妻胡氏,见我父母已生嫡子,诚恐嗣续有人,则外姓承祧,难据陈氏家业,遂乘先母病故,遽操家政,一夫一妇,内外把持。凡有所蓄,尽归己橐。刘天相又夤谋乡榜,挥洒万金,居然无忌。因而恃了孝廉之势,另立家业,把我父母所存箱箧,搬扫一空,田房契券,搜索无余。先君气怒成疾,数日而死。刘天相不吊不送,也不居丧守制,竟约了三四个同年,俨然上京会试。把几十年恩养父母,一旦弃如陌路。”
干白虹听到此处,就击案起舞道:“世间有如此负心之人,眼前恨不一见,当手刃之,以快公愤。”陈与权道:“蒙老丈如此不平,若说到临了,其情更有不堪哩。那时先父既殁,不佞未满数龄,鲜知人事。族之尊长,遂将所遗什物变卖,仅完丧葬,而住房已为刘氏占去矣。明年,天相不第而归,不佞孤苦伶仃,资身无策,只得走告苦情,冀其提挚。不意天相夫妇反大言呵叱,宛然以下人看待,略无照拂的念头。后不佞依栖邻家,勉强攻苦,到十六岁才进了学。虽是忝列黉宫,然窘迫益甚,往往想起父母家业,心里未免有些不甘。只得邀三党亲族,与之理论。岂天相不加怜恤,反肆凶威,暗地贿瞩当道,坐不佞以逐继兄之罪,申文学院褫革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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