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故功大者乐备,治遍者礼具,而五帝不沿乐,三王不袭礼也。自汉而下,礼乐日衰,既不能祖述宪章,以复三代之旧制,则亦不过苟且因循,以承近世之陋习而已。盖有位无德,固宜其然也。惟我太祖、太宗,以圣人在天子之位,故其制作之隆,卓然千古,诚有不相沿袭者,独其广大渊微,有非世儒所能测识耳。夫合九庙而同堂,其有仿于古乎?一郊社而并祭,其有见于经乎?声容之为备,而郊祭之舞,去干戚以为容,雅颂之为美,而燕享之乐属教坊以司颂,是皆三代所未闻而创为之者。然而治化之隆,超然于三代之上,则其间固宜自有考诸三王而不谬者,而非圣人其孰能知之?夫鲁,吾夫子之乡,而先王之礼乐在焉。夫子之言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斯固鲁人之所世守也。诸士子必能明言之。
圣人之制礼乐,非直为观美而已也;固将因人情以为之节文,而因以移风易俗也。夫礼乐之说,亦多端矣,而其大意,不过因人情以为之节文,是以礼乐之制,虽有古今之异,而礼乐之情,则无古今之殊。《传》曰:“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故夫钟鼓管磬、羽龠于戚者,乐之器也;屈伸俯仰、缀兆舒疾者,乐之文也;簠簋俎豆、制度文章者,礼之器也;升降上下、周旋裼袭者,礼之文也。”夫所谓礼乐之情者,岂徒在于钟鼓、于戚、簠簋、制度之间而已邪?岂徒在于屈伸、缀兆、升降、周旋之间而已邪?后世之言礼乐者,不本其情,而致详于形器之末,是以论明堂,则惑于吕氏《考工》之说;议郊庙,而局于郑氏王肃之学;钟吕纷争于秬黍,而尺度牵泥于周天,纷纷藉藉,卒无一定之见,而礼乐亦因愈以废坠,是岂知礼乐之大端,不过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者乎?《传》曰:“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孟子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今夫行礼于此,而有以即夫人心之安焉,作乐于此,而使闻之者欣欣然有喜色焉,则虽义起之礼,世俗之乐,其亦何异于古乎?使夫行礼于此,而有以大拂乎人之情,作乐于此,而闻之者疾首蹙额而相告也,则虽折旋周礼,而戛击《咸韶》,其亦何补于治乎?”即是说而充之,则执事之所以下询者,虽九庙异制可也,合而同堂亦可也,郊社异地可也,一而并祭亦可也;声容之备固善矣,而苟有未备焉,似亦无伤也;雅颂之纯固美矣,而苟有未纯焉,或亦无患也。呜呼!此我太祖、太宗之所以为作者之圣,而有以深识夫礼乐之情者欤!窃尝伏观祖宗之治化功德,荡荡巍巍,蟠极天地之外,真有以超越三代而媲美于唐虞者;使非礼乐之尽善尽美,其亦何以能致若是乎?草莽之臣,心亦能知其大,而口莫能言之,故尝以为天下之人,苟未能知我祖宗治化功德之隆,则于礼乐之盛,固宜其有所未识矣。虽然,先王之制,则亦不可以不讲也。《祭法》:“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益以文武世室而为九,庙门皆南向,主皆东向,各擅一庙之尊,而昭穆不紊焉,则周制也。郊社之礼,天尊而地卑,郊以大报天,而社以神地道,故燔柴于泰坛,祭天也;瘗埋于泰折,祭地也;其不并祭久矣。祭天之用乐,则吕氏《月令》以仲夏“命乐师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箫,执干戚戈羽,调竽笙篪簧,饬钟磬祝敔,而用盛乐以大雩帝”。则祭天之乐,有干戚戈羽矣。子夏告魏文侯以古乐,以为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而所谓及优侏儒者,谓之新乐。夫国家郊庙之礼,虽以义起,固亦不害其为协诸义而协矣。虽然,岂若协于义而合于古之为尤善乎?国家祀享之乐,虽不效古,固亦不害其为因人情而为之师矣。虽然,岂若因人情而又合于古之尤善乎?昔者成周之礼乐,至周公而始备,其于文、武之制,过者损之,不及者益焉,而后合于大中至正;此周公所以为善继善述,而以达孝称也。儒生稽古之谈,固未免于拘滞,所敢肆其狂言,则恃有善继善述之圣天子在上也。
问:佛老为天下害,已非一日,天下之讼言攻之者,亦非一人矣,而卒不能去,岂其道之不可去邪?抑去之而不得其道邪?将遂不去,其亦不足以为天下之患邪?夫今之所谓佛老者。鄙秽浅劣,其妄初非难见,而程子乃以为比之杨、墨,尤为近理;岂其始固自有说,而今之所习者,又其糟粕之余欤?佛氏之传,经传无所考,至于老子,则孔子之所从问礼者也,孔子与之同时,未尝一言攻其非,而后世乃排之不置,此又何欤?夫杨氏之为我,墨氏之兼爱,则诚非道矣,比之后世贪冒无耻,放于利而行者,不有间乎?而孟子以为无父无君,至比于禽兽,然则韩愈以为佛老之害甚于杨、墨者,其将何所比乎?抑不知今之时而有兼爱、为我者焉,其亦在所辟乎?其将在所取乎?今之时不见有所谓杨、墨者,则其患止于佛老矣;不知佛老之外尚有可患者乎?其无可患者乎?夫言其是,而不知其所以是,议其非,而不识其所以非,同然一辞而以和于人者,吾甚耻之,故愿诸君之深辨之也。
天下之道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二焉者,道之不明也,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呜呼!道一也,而人有知愚贤不肖之异焉,此所以有过与不及之弊,而异端之所从起欤?然则天下之攻异端者,亦先明夫子之道而已耳。夫子之道明,彼将不攻而自破,不然,我以彼为异端,而彼亦将以我为异端,譬之穴中之斗鼠,是非孰从而辨之?今夫吾夫子之道;始之于存养慎独之微,而终之以化育参赞之大;行之于日用常行之间,而达之于国家天下之远,人不得焉,不可以为人,而物不得焉,不可以为物,犹之水火菽帛而不可一日缺焉者也。然而异端者,乃至与之抗立而为三,则亦道之不明者之罪矣。道苟不明,苟不过焉,即不及焉。过与不及,皆不得夫中道者也,则亦异端而已矣。而何以攻彼为哉?今夫二氏之说,其始亦非欲以乱天下也;而卒以乱天下,则是为之徒者之罪也。夫子之道,其始固欲以治天下也,而未免于二氏之惑,则亦为之徒者之罪也。何以言之?佛氏吾不得而知矣;至于老子,则以知礼闻,而吾夫子所尝问礼,则其为人要亦非庸下者,其修身养性,以求合十道,初亦岂甚乖于夫子乎?独其专于为己而无意于天下国家,然后与吾夫子之格致诚正而达之于修齐治平者之不同耳是其为心也,以为吾仁矣,则天下之不仁,吾不知可也;吾义矣。则天下之不义,吾不知可也;居其实而去其名,敛其器而不示之用,置其心于都无较计之地,而亦不以天下之较计动于其心,此其为念,固亦非有害于天下者,而亦岂知其弊之一至于此乎?今夫夫子之道,过者可以俯而就,不肖者可以企而及,是诚行之万世而无弊矣;然而子夏之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为庄周,子弓之后有荀况,荀况之后为李斯,盖亦不能以无弊,则亦岂吾夫子之道使然哉?故夫善学之,则虽老氏之说无益于天下,而亦可以无害于天下;不善学之,则虽吾夫子之道,而亦不能以无弊也。今天下之患,则莫大于贪鄙以为同,冒进而无耻。贪鄙为同者曰:“吾夫子固无可无不可也。”冒进无耻者曰:“吾夫子固汲汲于行道也。”嗟乎!吾以吾夫子之道以为奸,则彼亦以其师之说而为奸,顾亦奚为其不可哉!今之二氏之徒,苦空其行,而虚幻其说者,既已不得其原矣;然彼以其苦空,而吾以其贪鄙;彼以其虚幻,而吾以其冒进;如是而攻焉,彼既有辞矣,而何以服其心乎?孟子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今不皇皇焉自攻其弊,以求明吾夫子之道,而徒以攻二氏为心,亦见其不知本也夫!生复言之,执事以攻二氏为问,而生切切于自攻者,无岂不喻执事之旨哉?《春秋》之道,责己严而待人恕;吾夫子之训,先自治而后治人也。若夫二氏与杨、墨之非,则孟子辟之于前,韩、欧诸子辟之于后,而岂复俟于言乎哉?执事以为夫子未尝攻老氏,则夫子盖尝攻之矣,曰:“乡愿,德之贼也。”盖乡愿之同乎流俗而合乎污世,即老氏之所谓“和其光而同其尘”者也;和光同尘之说,盖老氏之徒为之者,而老氏亦有以启之。故吾夫子之攻乡愿,非攻老氏也;攻乡愿之学老氏而又失之也。后世谈老氏者皆出于乡愿,故曰“夫子盖尝攻之也”。
问:古人之言曰:“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诸君皆志伊学颜者,请遂以二君之事质之。夫伊尹之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也,固将终身尔矣。汤之聘币三往,而始幡然以起,是岂苟焉者,而后世至以为割烹要汤,斯固孟子已有明辩;至于桀则固未尝以币聘尹也,而自往就之,至再至五,昔人谓其急于生人而往速其功也,果尔,其不类于以割烹要之欤!颜渊之学于孔子也,其详且要,无有过于四勿之训,兹四言者,今之初学之士皆自以为能知,而孔门之徒以千数,其最下者宜其犹愈于今之人也,何独唯颜子而后可以语此乎?至于箪瓢陋巷而不改其乐,此尤孔子之所深嘉屡叹而称以为贤者,而昔之人乃以为哲人之细事,将无类于今之初学自谓能知四勿之训者乎?夫尹也,以汤之圣,则三聘而始往,以桀之虐。则五就而不辞。颜之四勿,孔门之徒所未闻,而今之初学自以为能识箪瓢之乐,孔子以为难,而昔人以为易也:兹岂无其说乎?不然,则伊尹之志荒,而颜子之学浅矣。
求古人之志者,必将先自求其志,而后能辨其出处之是非;论古人之学者,必先自论其学,而后能识其造诣之深浅;此伊尹之志,颜子之学,所以未易于窥测也。尝观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固将终其身于畎亩,虽禄之以天下,有弗顾者,其后感成汤三聘之勤,而始幡然以起,是诚甚不易矣。而战国之士,犹以为割烹要汤,向非孟氏之辨,则千载之下,孰从而知其说之妄乎?至于五就桀之说,则尚有可疑者;孟子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夫尹以庶人而往役于桀,可也;以行道而往就于桀,不可也;尹于成汤之圣。犹必待其三聘者,以为身不可辱,而道不可枉也。使尹不俟桀之聘而自往,则其辱身枉道也甚矣,而何以为伊尹乎?使尹之心以为汤虽圣臣也,桀虽虐君也,而就之,则既以为君矣,又可从而伐之乎?桀之暴虐,天下无不知者,彼置成汤之圣而弗用,尚何有于伊尹?使尹不知而就之,是不知也;知而就之,是不明也;就之而复伐之,是不忠也;三者无一可,而谓伊尹为之乎?柳宗元以为伊尹之五就桀,是大人之欲速其功。且曰:“吾观圣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大于五就桀。”苏子瞻讥之,以为宗元欲以此自解其从叔文之非,可谓得其心矣。然五就之说,孟子亦尝言之,而说者以为尹之就桀,汤进之也,则尹惟知以汤之心为心而已。是在圣人固必自有以处此;而愚以为虽诚有之,亦孟子所谓有伊尹之志由可耳。不然,吾未见其不为反覆悖乱之归也,至于颜子四勿之训,此盖圣贤心学之大,有未易以言者,彼其自谓能知,则譬之越南冀北,孰不知越之为南而冀之为北?至其道理之曲折险易,自非所尝经历莫从而识之也。今以四勿而询人,则诚未见其有不知者;及究其所谓非礼,则又莫不喑然而无以为答也。今夫天下之事,固有似礼而非礼者矣;亦有似非礼而实为礼者矣;其纤悉毫厘至于不可胜计,使非尽格天下之物而尽穷天下之理,则其疑似几微之间,孰能决然而无所惑哉?夫于所谓非礼者既有未辨,而断然欲以之勿视听言动,是亦告子之所谓不得于言而勿求于心耳,其何以能克己复礼而为仁哉?夫惟颜子博约之功,已尽于平日,而其明睿所照,既已略无纤芥之疑,故于事至物来,天理人欲,不待议拟,而已判然,然后行之,勇决而无疑滞,此正所谓有至明以察其几,有至健以致其决者也。孔门之徒,自子贡之颖悟,不能无疑于一贯;则四勿之训,宜乎唯颜子之得闻也。若夫箪瓢之乐,则颜子之贤尽在于此,盖其所得之深者。周子尝令二程寻之,则既知其难矣;惟韩退之以为颜子得圣人为之依归,则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顾以为哲人之细事,初若无所难者,是盖言其外而未究其中也。盖箪瓢之乐,其要在于穷理,其功始于慎独,能穷理,故能择乎中庸,而复理以为仁;能慎独,故能克己不贰过,而至于三月不违;盖其人欲净尽,天理流行,是以内省不疚,仰不愧,俯不怍,而心广体胖,有不知其手舞足蹈者也。退之之学,言诚正而弗及格致,则穷理慎独之功,正其所大缺;则于颜子之乐,宜其得之浅矣。嗟乎!志伊尹之志也,然后能知伊尹之志;学颜子之学也,然后能知颜子之学;生亦何能与于此哉?顾其平日亦在所不敢自暴自弃,而心融神会之余,似亦微有所见,而执事今日之问,又适有相感发者,是以辄妄言之,幸执事不以为僭而教之也。
问:风俗之美恶,天下之治忽关焉。自汉以来,风俗之变而日下也,犹江河之日趋于海也,不知其犹可挽而复之古乎?将遂往而不返也;孔子谓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而说者以为二国之俗有美恶,故其变而之道也有难易。夫风俗之在三代也,不知其凡几变矣,而始为汉;其在汉也;又不知其凡,几变矣,而始为唐为宋;就使屡变而上焉,不过为汉而上耳,为唐而止耳,而何以能遂复于三代乎?今之风俗,则贾谊之所太息者有之矣;皇上之德,过于汉文诸士,苟有贾生之谈焉,固所喜闻而乐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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