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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梦龙《警世通言》

日期:2018-10-03
摘要:古来论文情至厚,莫如管鲍。管是管夷吾,鲍是鲍叔牙。他两个同为商贾,得利均分。时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为贪,知其贫也,后来管夷吾被囚,叔牙脱之,荐为齐相。这样朋友,才是个真正相知。这相知有几样名色: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嗜,谓之知音,总来叫做相知。
到晚,计安归来歇息了,安排些饭食吃罢。浑家道:“我有件事和你说。果应你的言语,那丫头被周三那厮坏了身体。”那计安不听得说,万事全休;听得说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要去打那周三。浑家拦住道:“且商量。打了他,不争我家却是甚活计!”计安道:“我指望教这贱人去个官员府第,却做出这般事来。譬如不养得,把这丫头打杀了罢。”做娘的再三再四劝了一个时辰。爹性稍过,便问这事却怎地出豁,做娘的不慌不忙,说出一个法儿来,正是:
金风吹树蝉先觉,断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妆幌子。”计安道:“你且说。”浑家道:“周三那厮,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来招赘了?”说话的,当时不把女儿嫁与周三,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场,两下赶开去,却没后面许多说话。不想计安听情了妻子之言,便道:“这也使得。”当日且分付周三归去。那周三在路上思量:“我早间见那做娘的打庆奴,晚间押番归,却打发我出门。莫是‘东窗事发,?若是这事走漏,须教我吃官司,如何计结?”没做理会处。正是:
乌鸦与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闲话提过,离不得汁押番使人去说合周三。下财纳礼,择日成亲,不在话下。
倏忽之间,周三入赘在家,一载有余。夫妻甚是说得着。两个暗地计较了,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懒不动。周三那厮,打出吊入,公然干颐。计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厮闹。便和浑家商量,和这厮官司一场,夺了休,却不妨得。日前时便怕人笑,没出手;今番只说是招那厮不着,便安排圈套,捉那周三些个事,闹将起来,和他打官司,邻舍劝不住,夺了休。周三只得离了计押番家,自去赶趁。庆奴不敢则声,肚里自烦恼,正自生离死别。
讨休在家相及半载,只见有个人来寻押番娘,却是个说亲的媒人。相见之后,坐定道:“闻知宅上小娘于要说亲,老媳妇特来。”计安道:“有甚好头脑,万望主盟。”婆子道:“不是别人,这个人是虎翼营有请受的官身,占役在官员去处,姓戚名青。”计安见说,因缘相撞,却便肯。即时便出个帖子,几杯酒相待。押番娘便说道:“婆婆用心则个!事成时,却得相谢。”婆婆谢了自去,夫妻两个却说道:“也好,一则有请受官身;二则年纪大些,却老成;三则周三那厮不敢来胡生事,已自嫁了个官身。我也认得这戚青,却善熟。”话中见快。媒人一合说成。依旧少不得许多节次,成亲。
却说庆奴与戚青两个说不着,道不得个少女少郎,情色相当。戚青却年纪大,便不中那庆奴意。却整日闹吵,没一日静办。爹娘见不成模样,义与女夺休,告托官员,封过状子,去所属看人情面,给状判离。戚青无力势,被夺了休。遇吃得醉,便来计押番门前骂。忽朝一日,发出句说话来,教“张公吃酒李公醉”,“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正是:
安乐窝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书来。
多应只是名和利,撇在床头不拆开。
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来厮骂。却又不敢与他争。初时邻里也来相劝。次后吃得醉便来,把做常事,不睬他。一日,戚青指着计押番道:“看我不杀了你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邻里都知。
却说庆奴在家,又经半载。只见有个婆婆来闲话。莫是来说亲?相见了。茶罢,婆子道:“有件事要说,怕押番焦躁。”计安夫妻两个道:“但说不妨。”婆子道:“老媳妇见小娘子两遍说亲不着,何不把小娘子去个好官员家?三五年一程,却出来说亲也不迟。”计安听说,肚里道:“也好,一则两遍装幌子,二则坏了些钱物;却是又嫁什么人是得?”便道:“婆婆有什么好去处教孩儿去则个?”婆子道:“便是有个官人要小娘于,特地叫老媳妇来说。见在家中安歇。他曾来宅上吃酒,认得小娘子,他是高邮军主簿,如今来这里理会差遣,没人相伴。只是要带归宅里去,却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两个计议了一会,便道:“若是婆婆说时,必不肯相误,望婆婆主盟则个。”当日说定,商量拣日,做了文字。那庆奴拜辞了爹娘,便来伏事那官人。有分教做个失乡之鬼,父子不得相见。正是:
天听寂无声,苍苍何处寻?
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
那官人是高邮军主簿,家小都在家中,来行在理会本身差遣,姓李,名子由。讨得庆奴,便一似夫妻一般。日间寒食节,夜里正月半。那庆奴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数月后,官人家中信到,催那官人去,恐在都下费用钱物。不只一日,干当完备,安排行装,买了人事,雇了船只,即日起程,取水路归来。在路贪花恋酒,迁延程途,直是快快。
相次到家,当真人等接着。那恭人出来,与官人相见。官人只应得嘈,便道:“恭人在宅干管不易。”便教庆奴入来参拜恭人。庆奴低着头,走入来立地,却待拜。恭人道:,且休拜!”便问:“这是甚么人广官人道:“实不瞒恭人,在都下早晚无人使唤,胡乱讨来相伴。今日带来伏事恭人。恭人看了庆奴道:“你却和官人好快活!来我这里做什么?”庆奴道:“奴一,时遭际,恭人看离乡背井之面。”只见恭人教两个养娘来:“与我除了那贱人冠子,脱了身上衣裳,换几件粗布衣裳着了。解开脚,蓬松了头,罚去厨下打水烧火做饭!”庆奴只叫得万万声苦,哭告恭入道:“看奴家中有老爹娘之面。。若不要庆奴,情愿转纳身钱,还归宅中。”恭人道:“你要去,可知好哩!且罚你厨下吃些苦:你从前快活也勾了。”庆奴看着那官人道:“你带我来,却教我恁地模样!你须与我告恭人则个。官人道:“你看恭人何等情性!随你了得的包待制,也断不得这事。你且没奈何,我自性命不保;等她性下,却与你告。”即时押庆奴到厨下去。官人道:“恭人若不要他时,只消退在牙家,转变身钱便了,何须发怒!”恭人道:“你好做作!兀自说哩!”自此罚在厨下,相及一明。
忽一日晚,官人去厨下,只听得黑地里有人叫官人。官人听得,认得是庆奴声音。走近前来,两个扯住了哭,不敢高声。便说道:“我不合带你回来,教你吃这般苦!”庆奴道:“你只管教我在这里受苦,却是几时得了?”官人沉吟半晌,道:“我有道理救你处。不若我告他,只做退你去牙家,转变身钱。安排懈舍,悄悄地教你在那里往。我自教人把钱来,我也不时自来和你相聚。是好也不好?”庆奴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却是灾星退度。”当夜官人离不得把这事说道:“庆奴受罪也勾了。若不要他时,教发付牙家去,转变身钱。”恭人应允,不知里面许多事。且说官人差一个心腹虞候,叫做张彬,专一料理这事。把庆奴安顿廊舍里,隔得那宅中一两条街。只瞒着恭人一个不知。官人不时便走来,安排几杯酒吃了后,兔不得干些没正经的事。
却说宅里有个小官人,叫做佛郎,年方六岁,直是得人惜。有时往来庆奴那里耍。爹爹便道:“我儿不要说向妈妈道,这个是你姐姐。”孩儿应喏。忽一日,佛郎来,要走入去。那张彬与庆奴两个相并肩而坐吃酒。佛郎见了,便道:“我只说向爹爹道。”两个男女回避不迭,张彬连忙走开躲了。庆奴一把抱住佛郎,坐在怀中,说:“小官人不要胡说。姐姐自在这里吃酒,等小官人来,便把果子与小官人吃。”那佛郎只是说:“我向爹爹道,你和张虞候两个做甚么?”庆奴听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你说了,我两个却如何?”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宁苦你,莫苦我。没奈何,来年今月今日今时,是你忌辰!”把条手中,捉住佛郎,扑翻在床上,便去一勒。那里消半碗饭时,那小官人命归泉世。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却岁寒心。
一时把那小官人来勒杀了,却是怎地出豁?正没理会处,只见张彬走来,庆奴道:“叵耐这厮,只要说与爹爹知道。我一时慌促,把来勒死了。”那张彬听说,叫声苦,不知高低,道:“姐姐,我家有老娘,却如何出豁?”庆奴道:“你教我坏了他,怎恁他说!是你家有老娘,我也有爹娘。事到这里,我和你收拾些包裹,走归行在见我爹娘,这须不妨。张彬没奈何,只得随顺。两个打叠包儿,漾开了逃走。离不得宅中不见了佛郎,寻到庆奴家里,见他和张彬走了,孩儿勒死在床。一面告了官司,出赏捉捕,不在话下。
张彬和庆奴两个取路到镇江。那张彬肚里思量着老娘,忆着这事,因此得病,就在客店中将息。不止一日,身边细软衣物解尽。张彬道:“要一文看也没有,却是如何计结?”籁籁地两行泪下:“教我做个失乡之鬼!”庆奴道:“不要烦恼,我有钱。”张彬道:“在那里?”庆奴道:“我会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这里怕不得羞。何不买个锣儿,出去诸处酒店内卖唱,趁百十文,把来使用,是好也不好?”张彬道:“你是好人家儿女,如何做得这等勾当?”庆奴道:“事极无奈,但得你没事,和你归临安见我爹娘。”从此庆奴只在镇江店中赶趁。
话分两头,却说那周三自从夺休了,做不得经纪。归乡去投奔亲戚又不着。一夏衣裳着汗,到秋天都破了。再归行在来,于计押番门首过。其时是秋深天气,檬檬的雨下。计安在门前立地。周三见了便唱个喏。计安见是周三,也不好问他来做甚么。周三道:“打这里过,见丈人,唱个暗。”计安见他身上褴楼,动了个恻隐之心,便道:“人来,请你吃碗酒了去。”当时只好休引那厮,却没甚事。千不合,万不合,教入来吃酒,却教计押番:一种是死,死之太苦,一种是亡,亡之太屈!
却说计安引周三进门。者婆道:“没事引他来做甚?”周三见了丈母,唱了喏,道:“多时不见。自从夺了休,病了一场,做不得经纪,投远亲不着。姐姐安乐?”计安道:“休说!自你去之后,又讨头脑不着。如今且去官员人家三二年,却又理会。便教浑家暖将酒来,与周三吃,吃罢,没甚事,周三谢了自去。天色却晚,有一两点雨下。周三道:“也罪过,他留我吃酒!却不是他家不好,都是我自讨得这场烦恼。”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却是怎地好?深秋来到,这一冬如何过得?”
自古人极计生,摹上心来:“不如等到夜深,掇开计押番门。那老夫妻两个又睡得早,不防我。拿些个东西,把来过冬。”那条路却静,不甚热闹。走回来等了一歇,掇开门闪身入去,随手关了。仔细听时,只听得押番娘道:“关得门户好?前面响。”押番道:“撑打得好。浑家道:“天色雨下,怕有做不是的。起去看一看,放心。押番真个起来看。周三听得,道:“苦也,起来捉住我,却不利害!”去那灶头边摸着把刀在手,黑地里立着,押番不知头脑,走出房门看时,周三让他过一步,劈脑后便剁。觉得衬手,劈然倒地,命归泉世。周三道:“只有那婆子,索性也把来杀了。”不则声,走上chuang,揭开帐子:把押番娘杀了。点起灯来,把家中有底细软包裹都收拾了。碌乱了半夜,周三背了包裹,倒拽上门。迄逞出北关门。
且说天色已晓,人家都开门,只见计押番家静悄悄不闻声息。邻舍道:莫是睡杀了也?”隔门叫唤不应。推那门时,随手而开。只见那中门里计押番死尸在地,便叫押番娘,又不应。走入房看时,只见床上血浸着那死尸,箱笼都开了。众人都道:“不是别人,是戚青这厮,每日醉了来骂,便要杀他。今日真个做出来!”即时经由所属,便去捉了戚青。戚青不知来历,一条索缚将去,和邻舍解上临安府。府主见报杀人公事,即时升厅,押那戚青至面前,便问:“有请官身,辄敢禁城内杀命掠财!”戚青初时辩说,后吃邻舍指证叫骂情由,分说不得。结正申奏朝廷,勘得戚青有请官身,禁城内图财杀人,押赴市曹处斩。但见:
刀过时一点清风,尸倒处满街流血。
戚青在吃了一刀。且说周三坏了两个人命,只恁地休,却没有天理!天几曾错害了一个?只是时辰未到。
且说周三迄逞取路,直到镇江府,讨个客店歇了。没事,出来闲走一遭,觉道肚中有些饥i就这里买些酒吃:只见一家门前招子上写道:
醒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
周三入去时,酒保唱了喏。问了升数,安排蔬菜下口。方才吃得两盏,只见一个人,头顶着厮锣,入来阁儿前,道个万福。周三抬头一看,当时两个都吃一惊,不是别人,却是庆奴。周三道:“姐姐,你如何却在这里?”便教来坐地。教量酒人添只盏来,便道:“你家中说卖你官员人家,如今却如何恁地?”庆奴见说,泪下数行。但见:
几声娇语如鸯磺,一串真珠落线头。
道:“你被休之后,嫁个人不着。如今卖我在高邮军主簿家。到得他家,娘子妒色,罚我厨下打火,挑水做饭,一言难尽……吃了万千辛苦。”周三道:“却如何流落到此?”庆奴道:“实不相瞒,后来与本府虞候两个有事,小官人撞见,要说与他爹爹,因此把来勒杀了。没计奈何,逃走在此。那厮却又害病在店中,解当使尽,因此我便出来攒几钱盘缠。今日天与之幸,撞见你。吃了酒,我和你同归店中。”周三道:“必定是你老公一般,我须不去。”庆奴道:“不妨,我自有道理。”那里是教周三去,又教坏了一个人性命。有诗为证:
日暮迎来香阁中,百年心事一宵同。
寒鸡鼓翼纱窗外,已觉恩情逐晓风。
当时两个同到店中,甚是说得着。当初兀自赎药煮粥,去看那张彬。次后有了周三,便不管他。有一顿,没一顿。张彬又见他两个公然在家干颗,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得口气,死了。两个正是推门入拍。免不得买具棺木盛殓,把去烧了。周三搬来店中,两个依旧做夫妻。周三道:“我有句话和你说:如今却不要你出去卖唱;我自寻些道路,撰得钱来使。”庆奴道:“怎么恁他说?当初是没计奈何,做此道路。”自此两个恩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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