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竟回到翟家来,脱下冠带,已整下午饭,吃了一顿。回到书房,打了个盹,恰好蔡太师差舍人邀请赴席,西门庆谢了些扇金,着先去了。即便重整冠带,又叫玳安封下许多赏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随着四个小厮,复乘轿望太师府来。蔡太师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各各请酒。自次日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到十分欢喜,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见西门庆到了,忙走出轩下相迎。西门庆再四谦逊,让:“爷爷先行。”自家屈着背,轻轻跨入槛内,蔡太师道:“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门庆道:“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二十四个美女,一齐奏乐,府干当值的斟上酒来。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桌席。西门庆叫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一杯,满满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西门庆才起身,依旧坐下。那时相府华筵,珍奇万状,都不必说。西门庆直饮到黄昏时候,拿赏封赏了诸执役人,才作谢告别道:“爷爷贵冗,孩儿就此叩谢,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出了府门,仍到翟家安歇。
次日,要拜苗员外,着玳安跟寻了一日,却在皇城后李太监房中住下。玳安拿着帖子通报了,苗员外来出迎道:“学生正想个知心朋友讲讲,恰好来得凑巧。”就留西门庆筵燕。西门庆推却不过,只得便住了。当下山肴海错不记其数。又有两个歌童,生的眉清目秀,顿开喉音,唱几套曲儿。西门庆指着玳安、琴童向苗员外说道:“这班蠢材,只会吃酒饭,怎地比的那两个!”苗员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爱时,就送上也何难!”西门庆谦谢不敢夺人之好。饮到更深,别了苗员外,依旧来翟家歇。那几日内相府管事的,各各请酒,留连了八九日。西门庆归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叙姻亲,极其眷恋。次日早起辞别,望山东而行。一路水宿风餐,不在话下。
且说月娘家中,自从西门庆往东京庆寿,姊妹每望眼巴巴,各自在屋里做些针指,通不出来闲耍。只有潘金莲打扮的如花似玉,乔模乔样,在丫鬓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没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想着与陈敬济勾搭。每日只在花园雪洞内踅来踅去,指望一时凑巧。敬济也一心想着妇人,不时进来寻撞,撞见无人便调戏,亲嘴咂舌做一处,只恨人多眼多,不能尽情欢会。正是:
虽然未入巫山梦,却得时逢洛水神。
一日,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同一处坐地,只见玳安慌慌跑进门来,见月娘众人磕了头,报道:“爹回来了。”月娘便问:“如今在那里?”玳安道:“小的一路骑头口,拿着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这时节,也差不上二十里远近了。”月娘道:“你曾吃饭没有?”玳安道:“从早上吃来,却不曾吃中饭。”月娘便吩咐整饭伺候,一面就和六房姊妹同伙儿到厅上迎接。正是: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时燕燕忙。
妻妾每在厅上等候多时,西门庆方到门前下轿了,众妻妾一齐相迎进去。西门庆先和月娘厮见毕,然后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依次见了,各叙寒温。落后,书童、琴童、画童也来磕了头,自去厨下吃饭。西门庆把路上辛苦并到翟家住下、感蔡太师厚情请酒并与内相日吃酒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因问李瓶儿:“孩子这几时好么?你身子吃的任医官药,有些应验么?我虽则往东京,一心只吊不下家里。”李瓶儿道:“孩子也没甚事,我身子吃药后,略觉好些。”月娘一面收好行李及蔡太师送的下程,一面做饭与西门庆吃。到晚又设酒和西门庆接风。西门庆晚夕就在月娘房里歇了。两个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欢爱之情,俱不必说。
次日,陈敬济和大姐也来见了,说了些店里的帐目。应伯爵和常峙节打听的来家,都来探望。西门庆出来相见毕,两个一齐说:“哥一路辛苦。”西门庆便把东京富丽的事情及太师管待情分,备细说了一遍。两人只顾称羡不已。当日,西门庆留二人吃了一日酒。常峙节临起身向西门庆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说着,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西门庆道:“但说不妨。”常峙节道:“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西门庆道:“相处中说甚利钱!只我如今忙忙的,那讨银子?且待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说罢,常峙节、应伯爵作谢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苗员外自与西门庆相会,在酒席上把两个歌童许下。不想西门庆归心如箭,不曾别的他,竟自归来。苗员外还道西门庆在京,差伴当来翟家问,才晓得西门庆家去了。苗员外自想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既许了他,怎么失信!”于是叫过两个歌童吩咐道:“我前日请山东西门大官人,曾把你两个许下他。我如今就要送你到他家去,你们早收拾行李。”那两个歌童一齐跪告道:“小的每伏侍的员外多年,员外不知费尽多少心力,教的俺每这些南曲,却不留下自家欢乐,怎地到送与别人?”说罢,扑簌簌掉下泪来。那员外也觉惨然不乐,说道:“你也说的是,咱何苦定要送人?只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那孔圣人说的话怎么违得!如今也由不得你了,待咱修书一封,差人送你去,教他好生看觑你就是了。”两个歌童违拗不过,只得应诺起来。苗员外就叫那门管先生写着一封书信,写那相送歌童之意。又写个礼单儿,把些尺头书帕封了,差家人苗实赍书,护送两个歌童往西门庆家来。两个歌童洒泪辞谢了员外,翻身上马,迤逦同望山东大道而来。有日到了清河县,三人下马访问,一直迳到县牌坊西门庆家府里投下。
却说西门庆自从东京到家,每日忙不迭,送礼的,请酒的,日日三朋四友,以此竟不曾到衙门里去。那日稍闲无事,才到衙门里升堂画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同夏提刑一一审问一番。审问了半日,公事毕,方乘了一乘凉轿,几个牢子喝道,簇拥来家。只见那苗实与两个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着西门庆的轿子,随到前厅,跪下禀说:“小的是扬州苗员外有书拜候老爹。”随将书并礼物呈上。西门庆连忙说道:“请起来。”一面打开副启,细细看了。见是送他歌童,心下喜之不胜,说道:“我与你员外意外相逢,不想就蒙你员外情投意合。酒后一言,就果然相赠,又不惮千里送来。你员外真可谓千金一诺矣。难得,难得!”两个歌童从新走过,又磕了四个头,说道:“员外着小的们伏侍老爹,万求老爹青目!”西门庆道:“你起来,我自然重用。”一面叫摆酒饭,管待苗实并两个歌童;一面整办厚礼──绫罗细软,修书答谢员外;一面就叫两个歌童,在于书房伺候。不想,韩道国老婆王六儿,因见西门庆事忙,要时常通个信儿,没人往来,算计将他兄弟王经──才十五六岁,也生得清秀──送来伏侍西门庆,也是这日进门。西门庆一例收下,也叫在书房中伺候。
西门庆正在厅上分拨,忽伯爵走来。西门庆与他说知苗员外送歌童之事,就叫玳安里面讨出酒菜儿来,留他坐,就叫两个歌童来唱南曲。那两个歌童走近席前,并足而立,手执檀板,唱了一套《新水令》“小园昨夜放江梅”,果然是响遏行云,调成白雪。伯爵听了,欢喜的打跌,赞说道:“哥的大福,偏有这些妙人儿送将来。也难为这苗员外好情。”西门庆道:“我少不得寻重礼答他。”一面又与这歌童起了两个名:一个叫春鸿,一个叫春燕。又叫他唱了几个小词儿,二人吃一回酒,伯爵方才别去。正是:
风花弄影新莺啭,俱是筵前歌舞人。
第五十六回 西门庆捐金助朋友 常峙节得钞傲妻儿
诗曰:
清河豪士天下奇,意气相投山可移。
济人不惜千金诺,狂饮宁辞百夜期。
雕盘绮食会众客,吴歌赵舞香风吹。
堂中亦有三千士,他日酬恩知是谁?
话说西门庆留下两个歌童,随即打发苗家人回书礼物,又赏了些银钱。苗实领书,磕头谢了出门。后来不多些时,春燕死了,止春鸿一人,正是:
千金散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
却说常峙节自那日求了西门庆的事情,还不得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恰遇西门庆从东京回家,今日也接风,明日也接风,一连过了十来日,只不得个会面。常言道:见面情难尽。一个不见,却告诉谁?每日央了应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门首问声,说不在,就空回了。回家又被浑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说的常峙节有口无言,呆瞪瞪不敢做声。到了明日,早起身寻了应伯爵,来到一个酒店内,便请伯爵吃三杯。伯爵道:“这却不当生受。”常峙节拉了坐下,量酒打上酒来,摆下一盘熏肉、一盘鲜鱼。酒过两巡,常峙节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门大官人说的事情,这几日通不能会面,房子又催逼的紧,昨晚被房下聒絮了一夜,耐不的。五更抽身,专求哥趁着大官人还没出门时,慢慢的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应伯爵道:“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两个又吃过几杯,应伯爵便推早酒不吃了。常峙节又劝一杯,算还酒钱,一同出门,径奔西门庆家里来。
那时,正是新秋时候,金风荐爽。西门庆连醉了几日,觉精神减了几分。正遇周内相请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园藏春坞,和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五个寻花问柳顽耍,好不快活。常峙节和应伯爵来到厅上,问知大官人在屋里,满心欢喜。坐着等了好半日,却不见出来。只见门外书童和画童两个抬着一只箱子,都是绫绢衣服,气吁吁走进门来,乱嚷道:“等了这半日,还只得一半。”就厅上歇下。应伯爵便问:“你爹在那里?”书童道:“爹在园里顽耍哩。”伯爵道:“劳你说声。”两个依旧抬着进去了。不一时,书童出来道:“爹请应二爹、常二叔少待,便来也。”两人又等了一回,西门庆才走出来。二人作了揖,便请坐的。伯爵道:“连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却怎的在家里?”西门庆道:“自从那日别后,整日被人家请去饮酒,醉的了不的,通没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请酒,我只推有事不去。”伯爵道:“方才那一箱衣服,是那里抬来的?”西门庆道:“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还做不完,才勾一半哩。”常峙节伸着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匹布也难得。哥果是财主哩。”西门庆和应伯爵都笑起来。伯爵道:“这两日,杭州货船怎的还不见到?不知买卖货物何如。这几日,不知李三、黄四的银子,曾在府里头开了些送来与哥么?”西门庆道:“货船不知在那里担搁着,书也没捎封寄来,好生放不下。李三、黄四的,又说在出月才关。”应伯爵挨到身边坐下,乘闲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作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里。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况且寻的房子住着,也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来求哥,早些周济他罢。”西门庆道:“我曾许下他来,因为东京去,费的银子多了,本待等韩伙计到家,和他理会。如今又恁的要紧?”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紧,当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门庆踌躇了半晌道:“既这等,也不难。且问你,要多少房子才够住?”伯爵道:“他两口儿,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着价银,也得三四个多银子。哥只早晚凑些,教他成就了这桩事罢。”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两个一齐谢道:“难得哥好心。”西门庆便叫书童:“去对你大娘说,皮匣内一包碎银取了出来。”书童应诺。不一时,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对常峙节道:“这一包碎银子,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打开与常峙节看,都是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常峙节接过放在衣袖里,就作揖谢了。西门庆道:“我这几日不是要迟你的,你又没曾寻的。只等你寻下,待我有银,一起兑去便了。”常峙节又称谢不迭。三个依旧坐下,伯爵便道:“多少古人轻财好施,到后来子孙高大门闾,把祖宗基业一发增的多了。悭吝的,积下许多金宝,后来子孙不好,连祖宗坟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还哩!”西门庆道:“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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