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要反抗这个命运。我的思想,我的工作都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我写《家》的动机也就在这里。我在一篇小说里曾经写过:“那十几年的生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梦魇!我读着线装书,坐在礼教的监牢里,眼看着许多人在那里面挣扎,受苦,没有青春,没有幸福,永远做不必要的牺牲品,最后终于得着灭亡的命运。还不说我自己所身受到的痛苦!……那十几年里面我已经用眼泪埋葬了不少的尸首,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牺牲者,完全是被陈腐的封建道德、传统观念和两三个人的一时的任性杀死的。我离开旧家庭,就像摔掉一个可怕的阴影,我没有一点留恋。……”
这样的话你一定比别人更了解。你知道它们是多么真实。只有最后的一句是应该更正的。我说没有一点留恋,我希望我能够做到这样。然而理智和感情常常有不很近的距离。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任是怎样磨洗,也会留下一点痕迹。我想忘掉他们,我觉得应该忘掉他们,事实上却又不能够。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不能说没有一点留恋。也就是这留恋伴着那更大的愤怒,才鼓舞起我来写一部旧家庭的历史,是的,“一个正在崩溃中的封建大家庭的全部悲欢离合的历史。”
然而单说愤怒和留恋是不够的。我还要提说一样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信念。自然先有认识而后有信念。旧家庭是渐渐地沉落在灭亡的命运里面了。我看见它一天一天地往崩溃的路上走。这是必然的趋势,是被经济关系和社会环境决定了的。这便是我的信念(这个你一定了解,你自己似乎就有过这样的信念)。它使我更有勇气来宣告一个不合理的制度的死刑。我要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J#accuse (我控诉)。我不能忘记甚至在崩溃的途中它还会捕获更多的“食物”:牺牲品。
所以我要写一部《家》来作为一代青年的呼吁。我要为过去那无数的无名的牺牲者“喊冤”!我要从恶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了青春的青年。这个工作虽是我所不能胜任的,但是我不愿意逃避我的责任。
写《家》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孕育了三年。后来得到一个机会我便写下了它的头两章,以后又接着写下去。我刚写到“做大哥的人”那一章(第六章),报告我大哥自杀的电报就意外地来了。这对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因此坚定了我的写作的决心,而且使我感到我应尽的责任。
我当初刚起了写《家》的念头,我曾把小说的结构略略思索了一下。最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的就是那些我所熟悉的面庞,然后又接连地出现了许多我所不能够忘记的事情,还有那些我在那里消磨了我的童年的地方。我并不要写我的家庭,我并不要把我所认识的人与进我的小说里面。我更不愿意把小说作为报复的武器来攻击私人。我所憎恨的并不是个人,而是制度。这也是你所知道的。然而意外地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都争先恐后地要在我的笔下出现了。其中最明显的便是我大哥的面庞。这和我的本意相违。我不能不因此而有所踌躇。有一次我在给我大哥的信里顺便提到了这件事,我说,我恐怕会把他写进小说里面(也许是说我要为他写一部小说,现在记不清楚了),我又说到那种种的顾虑和困难。他的回信的内容却出乎我意料之外。他鼓舞我写这部小说,他并且劝我不妨“以我家人物为主人公”。他还说:“实在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般家族的历史。我自从得到《新青年》等书报读过以后我就想写一部这样的书。但是我写不出来。现在你想写,我简直喜欢得了不得。希望你把它写成吧。……”我知道他的话是从他的深心里吐出来的。我感激他的鼓励。但是我并不想照他的话做去。我不要单给我们的家族写一部特殊的历史。我所要写的应该是一般的封建大家庭的历史。这里面的主人公应该是我们在那些家庭里常常见到的。我要写这种家庭怎样必然地走上崩溃的路,走到它自己亲手掘成的墓穴。我要写包含在那里面的倾轧、斗争和悲剧。我要写一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怎样在那里面受苦、挣扎而终于不免灭亡。我最后还要写一个旧礼教的叛徒,一个幼稚然而大胆的叛徒。我要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要他给我们带进来一点新鲜空气,在那个旧家庭里面我们是闷得透不过气来了。
我终于依照我自己的意思开始写了我的小说。我希望大哥能够读到它,而且把他的意见告诉我。但是我的小说刚在《时报》上发表了一天,那个可怕的电报就来了。我得到电报的晚上,第六章的原稿还不曾送到报馆去。我反复地读着那一章,忽然惊恐地发觉我是把我大哥的面影绘在纸上了。这是我最初的意思,而后来却又极力想避免的。我又仔细地读完了那一章,我没有一点疑惑,我的分析是不错的。在十几页原稿纸上我仿佛看出了他那个不可避免的悲惨的结局。他当时自然不会看见自己怎样一步一步地走近悬崖的边沿。我却看得十分清楚。我本可以拨开他的眼睛,使他能够看见横在面前的深渊。然而我没有做。如今刚有了这个机会,可是他已经突然地落下去了。我待要伸手救他,也来不及了。这是我终生的遗憾。我只有责备我自己。
我一夜都不曾闭眼。经过了一夜的思索,我最后一次决定了《家》的全部结构。我把我大哥作为小说的一个主人公。他是《家》里面两个真实人物中的一个。
然而,甚至这样,我的小说里面的觉新的遭遇也并不是完全真实的。我主要地采取了我大哥的性格。我大哥的性格的确是那样的。
我写觉新、觉民、觉慧三弟兄,代表三种不同的性格,由这不同的性格而得到不同的结局。觉慧的性格也许跟我的差不多,但是我们做的事情不一定相同。这是瞒不过你的。你在觉慧那样的年纪时,你也许比他更勇敢。我三哥从前也比我更敢作敢为,我不能够把他当作觉民。在女人方面我也写了梅、琴、鸣凤,也代表三种不同的性格,也有三个不同的结局。至于琴,你还可以把她看作某某人。但是梅和鸣凤呢,你能够指出她们是谁的化身?自然这样的女子,你我也见过几个。但是在我们家里,你却找不到她们。那么再说剑云,你想我们家里有这样的一个人吗?不要因为找不到那样的人,就拿你自己来充数。你要知道,我所写的人物并不一定是我们家里有的。我们家里没有,不要紧,中国社会里有!
我不是一个冷静的作者。我在生活里有过爱和恨,悲哀和渴望;我在写作的时候也有我的爱和恨,悲哀和渴望的。倘使没有这些我就不会写小说。我并非为了要做作家才拿笔的。这一层你一定比谁都明白。所以我若对你说《家》里面没有我自己的感情,你可以责备我说谎。我最近又翻阅过这本小说,我最近还在修改这本小说。在每一篇页、每一字句上我都看见一对眼睛。这是我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把那些人物,那些事情,那些地方连接起来成了一本历史。我的眼光笼罩着全书。我监视着每一个人,我不放松任何一件事情。好像连一件细小的事也有我在旁做见证。我仿佛跟着书中每一个人受苦,跟着每一个人在魔爪下面挣扎。我陪着那些年轻的灵魂流过一些眼泪,我也陪着他们发过几声欢笑。我愿意说我是跟我的几个主人公同患难共甘苦的。倘若我因此受到一些严正的批评家的责难,我也只有低头服罪,却不想改过自新。
所以我坦白地说《家》里面没有我自己,但要是有人坚持说《家》里面处处都有我自己,我也无法否认。你知道,事实上,没有我自己,那一本小说就不会存在。换一个人来写,它也会成为另一个面目。我所写的便是我的眼睛所看见的;人物自然也是我自己知道得最清楚的。这样我虽然不把自己放在我的小说里面,而事实上我已经在那里面了。我曾经在一个地方声明过:“我从没有把自己写进我的作品里面,虽然我的作品中也浸透了我自己的血和泪,爱和恨,悲哀和欢乐。”我写《家》的时候也决没有想到用觉慧代表我自己。固然觉慧也做我做过的事情,譬如他在“外专”读书,他交结新朋友,他编辑刊物,他创办阅报处,这些我都做过。他有两个哥哥,我也有两个哥哥(大哥和三哥),而且那两个哥哥的性情也和我两个哥哥的相差不远。他最后也怀着我有过的那种心情离开家庭。但这些并不能作为别人用来反驳我的论据。我自己早就明白地说了:“我偶尔也把个人的经历加进我的小说里,但这也只是为着使小说更近于真实。而且就是在这些地方,我也注意到全书的统一性和性格描写的一致。”我的性格和觉慧的也许十分相像。然而两个人的遭遇却不一定相同。我比他幸福,我可以公开地和一个哥哥同路离开成都。他却不得不独自私逃。我的生活里不曾有过鸣凤,在那些日子里我就没有起过在恋爱中寻求安慰的念头。那时我的雄心比现在有的还大。甚至我孩子时代的幻梦中也没有安定的生活与温暖的家庭。为着别人,我的确祷祝过“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于自己我只安放了一个艰苦的事业。我这种态度自然是受了别人(还有书本)的影响以后才有的。我现在也不想为它写下什么辩护的话。我不过叙述一件过去的事实。我在《家》里面安插了一个鸣凤,并不是因为我们家里有过一个叫做翠凤的丫头。关于这个女孩子,我什么记忆也没有。我只记得一件事情:我们有一个远房的亲戚要讨她去做姨太太,却被她严辞拒绝。她在我们家里只是一个“寄饭”的婢女,她的叔父苏升又是我家的老仆,所以她还有这样的自由。她后来快乐地嫁了人。她嫁的自然是一个贫家丈夫。然而我们家里的人都称赞她有胆量。撇弃老爷而选取“下人“,在一个丫头,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我在小说里写鸣凤因为不愿意到冯家去做姨太太而投湖自尽,我觉得并没有一点夸张。这不是小说作者代鸣凤出主意要她走那条路;是性格,教养,环境逼着她(或者说引诱她)在湖水中找到归宿。
现在我们那所“老宅”已经落进了别人的手里。我离开成都十多年就没有回过家。我不知道那里还留着什么样的景象(听说它已经成了“十家院”)。你从前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你知道我们的花园里并没有湖水,连那个小池塘也因为我四岁时候失脚跌入的缘故,被祖父叫人填塞了。代替它的是一些方砖,上面长满了青苔。旁边种着桂树和茶花。秋天,经过一夜的风雨,金沙和银粒似的盛开的桂花铺满了一地。馥郁的甜香随着微风一股一股地扑进我们的书房。窗外便是花园。那个秃头的教书先生像一株枯木似地没有感觉。我们的心却是很年轻的。我们弟兄姊妹读完了“早书”就急急跑进园子里,大家撩起衣襟拾了满衣兜的桂花带回房里去。春天茶花开繁了,整朵地落在地上,我们下午放学出来就去拾它们。柔嫩的花瓣跟着手指头一一地散落了。我们就用这些花瓣在方砖上堆砌了许多“春”字。
这些也已经成了捕捉不回来的飞去的梦景了。你不曾做过这些事情的见证。但是你会从别人的叙述里知道它们。我不想重温旧梦。然而别人忘不了它们。连六叔最近的信里也还有“不知尚能忆否……在小园以茶花片砌‘春’字事耶”的话。过去的印迹怎样鲜明地盖在一些人的心上,这情形只有你可以了解。它们像梦魇一般把一些年轻的灵魂无情地摧残了。我几乎也成了受害者中的一个。然而“幼稚”救了我。在这一点我也许像觉慧,我凭着一个单纯的信仰,踏着大步向一个简单的目标走去: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我偏偏要做别人不许我做的事,有时候我也不免有过分的行动。我在自己办的刊物上面写过几篇文章。那些论据有时自己也弄不十分清楚。记得烂熟的倒是一些口号。有一个时候你还是启发我的导师,你的思想和见解都比我的透彻。但是“不顾忌,不害怕,不妥协”,这九个字在那种环境里却意外地收到了效果,它们帮助我得到了你所不曾得着的东西——解放(其实这只是初步的解放)。觉慧也正是靠了这九个字才能够逃出那个在崩溃中的旧家庭,去找寻自己的新天地;而“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却把年轻有为的觉新活生生地断送了。现在你翻读我的小说,你还不能够看出这个很明显的教训么?那么我们亲戚间的普遍的“非议”是无足怪的了。
你也许会提出梅这个名字来问我。譬如你要我指出那个值得人同情的女子。那么让我坦白地答复一句:我不能够。因为在我们家里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然而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或者你自己是相信了,而别的人却不肯轻信我的话。你会指出某一个人,别人又会指出另一个,还有人出来指第三个。你们都有理,或者都没理;都对或者都不对。我把三四个人合在一起拼成了一个钱梅芬。你们从各人的观点看见她一个侧面,便以为见着了熟人。只有我才可以看见她的全个面目。梅穿着“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这也是有原因的。许多年前我还是八九岁的孩子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像梅那样的女子,她穿了“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是我们的远房亲戚。她死了父亲,境遇又很不好,说是要去“带发修行”。她在我们家里做了几天客人,以后就走了。她的结局怎样我不知道,现在我连她的名字也记不起来,要去探问她的踪迹更是不可能的了。只有那件玄青缎子的背心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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