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慧,你刚才在说什么?你这样起劲,”剑云进来便用他的枯涩的声音问道。
“我在读书,”觉慧答道。他又翻开书,在先前看到的那几页上再念:
“宇宙唤醒我们爱情的需要,可是又不尽力使爱情满足。”
屋子里宁静了片刻,算盘珠子的声音也已经停止了。
“宇宙里有生有死……
爱情里也有死有生。”
“这是什么意思?”剑云低声说,没有人回答他。一种莫名的恐怖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飞翔,渐渐地压下来。一个共同的感觉苦恼着这四个处境不同的人。
“这样的社会,才有这样的人生!”觉慧觉得沉闷难受,愤愤不平地说。“这种生活简直是在浪费青春,浪费生命!”
这种思想近来不断地折磨他。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他就有一种渴望:他想做一个跟他的长辈完全不同的人。他跟着做知县的父亲走过了不少高山大水,看见了好些不寻常的景物。他常常梦想着一个人跑到奇异的国土里,干一些不寻常的事业。在父亲的衙门里,他的生活还带了一点奇幻的色彩。可是他一旦回到省城里来,他的生活便更接近于平凡的现实了。在那个时候他对世界开始有了新的认识。在这个大的绅士家庭里单是仆人、轿夫之类的“下人”就有几十个。他们这般人来自四面八方,可是被相同的命运团结在一起。这许多不相识的人,为了微少的工资服侍一些共同的主人,便住下来在一处生活,像一个大家族一样,和平地,甚至亲切地过活着,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旦触怒了主人就不知道第二天怎样生活下去。他们的命运引起了觉慧的同情。他曾在这个环境中度过他的一部分的童年,甚至得到仆人们的敬爱。他常常躺在马房里轿夫的床上,在烟灯旁边,看那个瘦弱的老轿夫一面抽大烟一面叙述青年时代的故事;他常常在马房里和“下人们”围着一堆火席地坐着,听他们叙说剑仙侠客的事迹。那时候他常常梦想:他将来长大成人,要做一个劫富济贫的剑侠,没有家庭,一个人一把剑,到处漂游。后来他进了中学,他的世界又改变了面目。书本和教员们的讲解逐渐地培养了他的爱国主义的热情和改良主义的信仰。他变成了梁任公的带煽动性的文章的爱读者。这时候他爱读的书是《中国魂》和《饮冰室丛著》,他甚至于赞成梁任公在《国民浅训》里所主张的征兵制,还有投笔从戎的心思。可是五四运动突然地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世界。在梁任公的主张被打得粉碎之后,他连忙带着极大的热诚去接受新的、而且更激进的学说。他又成了他的大哥所称呼他的,或者可以说嘲笑他的:“人道主义者”。大哥的第一个理由就是他不肯坐轿子。那时候他因为读了《人生真义》和《人生问题发端》等等文章,才第一次想到人生的意义上面。但是最初他所理解的也不过是一些含糊的概念。生活的经验,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里的幽禁的生活,内心的激斗和书籍的阅读,使他的眼界渐渐地宽广了。他开始明白了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做一个人究竟应该怎样。他开始痛恨这种浪费青春、浪费生命的生活。然而他愈憎恨这种生活,便愈发见更多的无形的栅栏立在他的四周,使他不能够把这种生活完全摆脱。
“这种生活真该诅咒!”觉慧想到这里更加烦躁起来。他无意间遇见了觉新的茫然的眼光,连忙掉过头去,又看见剑云的忧郁的、忍受的表情。他转眼去看觉民,觉民埋着头在看书。屋子里是死一般的静寂。他觉得什么东西在咬他的心。他不能忍受地叫起来:
“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你们,你们都该诅咒!”众人惊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缘故大叫。
“为什么要诅咒我们?”觉民阖了书温和地问:“我们跟你一样,都在这个大家庭里面讨生活。”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觉慧依旧愤恨地说。“你们总是忍受,你们一点也不反抗。你们究竟要忍受多久?你们口里说反对旧家庭,实际上你们却拥护旧家庭。你们的思想是新的,你们的行为却是旧的。你们没有胆量!……你们是矛盾的,你们都是矛盾的!”这时候他忘记了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三弟,平静点,你这样吵又有什么好处?做事情总要慢慢地来,”觉民依旧温和地说,“你一个人又能够做什么?你应该晓得大家庭制度的存在有它的经济的和社会的背景。”后一句话是他刚才在杂志上看见的,他很自然地把它说了出来。他又加上一句:“我们的痛苦不见得就比你的小。”
觉慧无意间掉过头,又遇见觉新的眼光,这眼光忧郁地望着他,好像在责备他似的。他埋下头去,翻开手里的书,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响了:
“弃了他们罢!父亲并没有和我白说:‘我们不是奢侈家,不是贵族,也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并且还不是烈士。我们只是劳动者。穿起我们自己的皮制的围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厂里,做自己的工作。让日光照耀在别人身上去!在我们这黯淡的生活里,也有我们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幸福!’”……
“这一段话简直是在替我写照。可是我自己的骄傲在哪儿?我自己的幸福又在哪儿?”剑云心里这样想。
“幸福?幸福究竟在什么地方?人间果然有所谓幸福吗?”觉新叹息道。
觉慧看了觉新一眼,又埋下头把书页往前面翻过去,翻到有折痕的一页,便高声念着下面的话,好像在答复觉新一般:
“我们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应当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三弟,请你不要念了,”觉新痛苦地哀求道。
“为什么?”觉慧追问。
“你不晓得我心里很难受。我不是青年,我没有青春。我没有幸福,而且也永远不会有幸福,”这几句话在别人说来也许是很愤激的,然而到觉新的口里却只有悲伤的调子。
“难道你没有幸福,就连别人说把幸福争过来的话也不敢听吗?”觉慧对他的大哥这样不客气地说,他很不满意大哥的那种日趋妥协的生活方式。
“唉,你不了解我,你的环境跟我的不同,”觉新推开算盘,叹口气,望着觉慧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怕听见人提起幸福,正因为我已经没有得到幸福的希望了。我一生就这样完结了。我不反抗,因为我不愿意反抗,我自己愿意做一个牺牲者。……我跟你们一样也做过美妙的梦,可是都被人打破了。我的希望没有一个实现过。我的幸福早就给人剥夺了。我并不怪别人。我是自愿地把担子从爹的肩膀上接过来的。我的痛苦你们不会了解。……我还记得爹病中告诉我的一段话。爹临死的前一天,五妹死了,妈去给她料理殓具。五妹虽然只有六岁,但是这个消息也使在病中的爹伤心。他流着泪握着我的手说:‘新儿,你母亲临死的时候,把你们弟兄姐妹六个人交给我,现在少了一个,我怎样对得起你母亲?’爹说了又哭,并且还说:‘我的病恐怕不会好了,我把继母同弟妹交给你,你好好地替我看顾他们。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你不会使我失望。’我忍不住大声哭起来。爷爷刚刚走过窗子底下,以为爹死了,喘着气走进来。他看见这种情形,就责备我不该引起爹伤心,还安慰爹几句。过后爷爷又把我叫到他的房里,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据实说了。爷爷也流下泪来。他挥手叫我回去好好地服侍病人。这天晚上深夜爹把我叫到床前去笔记遗嘱,妈拿烛台,你们大姐端墨盒。爹说一句我写一句,一面写一面流泪。第二天爹就死了。爹肩膀上的担子就移到我的肩膀上来了。从此以后,我每想到爹病中的话,我就忍不住要流泪,同时我也觉得我除了牺牲外,再也没有别的路。我愿意做一个牺牲者。然而就是这样我也对不起爹,因为我又把你们大姐失掉了……”觉新愈说下去,心里愈难过,眼泪落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他结结巴巴地说到最后竟然俯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
觉慧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但是他极力忍住。他抬起头向四面看。他看见剑云拿着手帕在揩眼睛,觉民用杂志遮住了脸。
觉新把脸从桌上抬起来,揩了泪痕,又继续说:
“还有许多事你们都不晓得。我现在又要说老话了。有一年爹被派做大足县的典史,那时我才五岁多,你们都没有出世。爹妈带着我和你们大姐到了那里。当时那一带地方不太平,爹每夜都要出去守城,回来时总在一点钟以后。我们在家里等他回来才睡。那时候我已经被家人称为懂事的人。每夜我嗑着松子或者瓜子一搭一搭地跟妈谈话。妈要我发狠读书,给她争一口气,她又含着眼泪把她嫁到我们家来做媳妇所受的气一一告诉我。我那时候或者陪着她流眼泪,或者把她逗笑了才罢。我说我要发狠读书,只要将来做了八府巡按,妈也就可以扬眉吐气了。我此后果然用功读书。妈才渐渐地把愁肠放开。又过了几个月,省上另委一个人来接爹的事。我们临行时妈又含着眼泪把爹的痛苦一一告诉我。这时妈肚子里头怀着二弟已经有七八个月了。爹很着急,怕她在路上辛苦,但是没有法子,不能不走。回省不到两个月就把二弟你生出来。第二年爹以过班知县的身份进京引见去了。妈在家里日夜焦急地等着,后来三弟你就出世。这时爹在北京因验看被驳,陷居京城,消息传来,爷爷时常发气,家里的人也不时揶揄。妈心里非常难过,只有我和你们大姐在旁边安慰她。她每接到爹的信总要流一两天的眼泪。一直到后来接到爹的信说‘已经引见中秋后回家’,她才深深地叹一口气,算是放了心,可是气已经受够了。总之,妈嫁到我们家里,一直到死,并没有享过福。她那样爱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么来报答她呢?……为了妈我就是牺牲一切,就是把我的前程完全牺牲,我也甘愿。只要使弟妹们长大,好好地做人,替爹妈争口气,我一生的志愿也就实现了。……”
觉新说到这里便从衣袋里摸出手帕揩脸上的泪痕。“大哥,你不要难过,我们了解你,”把脸藏在杂志后面的觉民说。
觉慧让眼泪流了下来,但是他马上又止住了泪。他心里想:“过去的事就让它埋葬了罢!为什么还要挖开过去的坟墓?”但是他却不能不为他的亡故的父母悲伤。
“三弟,你刚才念的话很不错。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我只是一个劳动者。我穿着自己的围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厂里,做自己的工作。”觉新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望着觉慧凄凉地笑了笑,接着又说;“然而我却是一个没有自己的幸福的劳动者,我——”他刚说了一个“我”字,忽然听见窗外的咳嗽声,便现出惊惶的神情,改变了语调低声对觉慧说:“爷爷来了,怎么办?”
觉慧稍微现出吃惊的样子,但是马上又安静了。他淡淡地说:“有什么要紧?他又不会吃人。”
果然高老太爷揭起门帘走了进来,仆人苏福跟在他后面,在门口站住了。房里的四个人都站起来招呼他。觉民还把藤椅让给他坐。
“你们都在这儿!”高老太爷的暗黄色的脸上现出了笑容,大概因为心里高兴,相貌也显得亲切了。他温和地说:“你们可以回去了,今天‘团年’,大家早点回家罢。”他在窗前的藤椅上坐下去。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说:“新儿,我要买点东西,你跟我去看看。”他等觉新应了一声,便推开门帘,举起他那穿棉鞋的脚跨出了门槛。觉新和苏福也跟着出去了。觉民看见祖父出去了,便对着觉慧伸出舌头,笑道:“他果然把你的事忘记了。”
“如果我像大哥那样服从,恐怕会永远关在家里,”觉慧接口说;“其实我已经上当了。爷爷发气,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事情一过,他把什么都忘记了。他哪儿还记得我在家里过那种痛苦的幽禁生活?……我们回去罢,不必等大哥了,横竖他坐轿子回去。我们早些走,免得再碰见爷爷。”
“好罢,”觉民答应了一声,又回头问剑云道:“你走不走?”
“我也要回去,我跟你们一路走。”
三个人一道走了出来。
在路上觉慧很兴奋。他把过去的坟墓又深深地封闭了。他想着: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他又为不是大哥的自己十分庆幸了。
13
天黑了。在高家,堂屋里除了一盏刚刚换上一百支烛光灯泡的电灯外,还有一盏悬在中梁上的燃清油的长明灯,一盏煤油大挂灯,和四个绘上人物的玻璃宫灯。各样颜色的灯光,不仅把壁上的画屏和神龛上穿戴清代朝服的高家历代祖先的画像照得非常明亮,连方块砖铺砌的土地的接痕也看得很清楚。
正是吃年饭的时候。两张大圆桌摆在堂屋中间,桌上整齐地放着象牙筷子,和银制的杯匙、碟子。每个碟子下面压着一张红纸条,写上各人的称呼,如“老太爷”“陈姨太”之类。每张桌子旁边各站三个仆人:两个斟酒,一个上菜。各房的女佣、丫头等等也都在旁边伺候。一道菜来。从厨房端到堂屋外面左上房的窗下,放在那张摆着一盏明角灯(又叫做琉璃灯)的方桌上,然后由年纪较大的女佣端进去,递给仆人苏福和赵升,端上桌去。
八碟冷菜和两碟瓜子、杏仁摆上桌子以后,主人们大大小小集在堂屋里面,由高老太爷领头,说声入座,各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很快地就坐齐了。
上面一桌坐的全是长辈,按次序数下去,是老太爷,陈姨太,大太太周氏,三老爷克明和三太太张氏,四老爷克安和四太太王氏,五老爷克定和五太太沈氏,另外还有一个客人就是觉新们的姑母张太太,恰恰是十个人。下面的一桌坐的是觉新和他的弟妹们,加上觉新的妻子李瑞珏和琴小姐一共是十二个:男的是觉字辈,有长房的觉新,觉民,觉慧,三房的觉英,四房的觉群和觉世;女的是淑字辈,有长房的淑华,三房的淑英,四房的淑芬和五房的淑贞,年纪算淑英最大,十五岁,淑贞十二岁,淑芬最小,只有七岁。这都是照旧历算的。还有三房的觉人和四房的觉先、淑芳,都还太小,不能入座。觉新的孩子海臣是上了桌子的,老太爷希望在这里吃年饭的应当有四代人,所以叫觉新夫妇把海臣也带上桌子来,就让他坐在瑞珏的怀里随便吃一点菜,坐一些时候。老太爷端起酒杯,向四座一看,看见堂屋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笑脸,知道自己有这样多的子孙,明白他的“四世同堂”的希望已经实现,于是脸上浮出了满足的微笑,喝了一大口酒。他又抬起眼去望下面的一桌,看见年轻的一代人正在欢乐地谈笑吃酒。这里在叫“拿酒来!”那里在叫“先给我斟!”都是新鲜的、清脆的声音。两个仆人袁成和文德拿着小酒壶四处跑。“你们少吃点酒,看吃醉了!还是多吃菜罢!”老太爷带笑地叫起来。他听见那张桌上的觉新的应声,不觉又端起酒杯,带着愉快、轻松的心情呷了一口酒。这时桌子上的酒杯都举了起来,但是又随着老太爷的杯子放回到桌上。在这张桌上除了老太爷外,大家端端正正地坐着。老太爷举筷,大家跟着举筷,他的筷子放下,大家的筷子也跟着放下。偶尔有一两个人谈话,都是短短的两三句。略带酒意的老太爷觉察到这种情形,便说:“你们不要这样拘束,大家有说有笑才好。你们看他们那一桌多热闹。我们这一桌清清静静的。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啊。”他举起酒杯,把杯里的余酒喝完,又说:“你们看,我今晚上这样高兴!”他又含笑对克定说:“你年轻,团年多吃两杯,也不要紧。”他吩咐李贵和高忠:“你们多给姑太太、老爷、太太们斟酒嘛!”老太爷的这种不寻常的高兴给这张桌子上带来一点生气,于是克安和克定、王氏和陈姨太先后搳起拳来,大口地喝着酒,筷子也动得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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