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家流,爱轻薄,满肚参来用不着。
堪悲堪笑天平老,却谓当初悔行脚。
错错,西院清风顿销铄。
“禅家流,爱轻薄,满肚参来用不着。”这汉会则会,只是用不得,寻常目视云霄,道他会得多少禅,及至向烘炉里才烹,原来一点使不着。五祖先师道:“有一般人参禅,如琉璃瓶里捣糍糕相似,更动转不得,抖擞不出,触着便破。若要活泼泼地,但参皮壳漏子禅,直向高山上,扑将下来,亦不破亦不坏。”
古人道,设使言前荐得,犹是滞壳迷封,直饶句下精通,未免触途狂见。“堪悲堪笑天平老,却谓当初悔行脚。”雪窦道,堪悲他对人说不出,堪笑他会一肚皮禅,更使些子不著,“错错”,这两错,有者道,天平不会是错。又有的道,无语的是错,有什么交涉。殊不知这两错,如击石火,似闪电光,是他向上人行履处。如仗剑斩人直取人咽喉命根方断。若向此剑刃上行得,便七纵八横,若会得两错,便可以见“西院清风顿销铄。”雪窦上堂,举此话了,意道错。我且问尔,雪窦这两错,何似天平错,且参三十年。
⊙碧岩录第九十九则
垂示云:龙吟雾起,虎啸风生。出世宗猷,金玉相振。通方作略,箭锋相拄。遍界不藏,远近齐彰,古今明辨,且道是什么人境界?试举看。
举,肃宗帝问忠问师:“如何是十身调御?”国师云:“檀越踏毗卢顶上行。”帝云:“寡人不会。”国师云:“莫认自己清净法身。”
肃宗皇帝,在东宫时,已参忠国师,后来即位,敬之愈笃,出入迎送躬自捧车辇。一日致个问端来,问国师云:“如何是十身调御?”师云:“檀越踏毗卢顶上行。”国师平生一条脊梁骨硬如生铁,及至帝王面前,如烂泥相似。虽然答得廉纤,却有个好处。他道:“尔要会得,檀越须是向毗卢顶宁+页上行始得。”他却不荐,更道:“寡人不会。”国师后面忒杀郎当落草,更注头上底一句云:“莫错认自己清净法身。”所谓人人具足,个个圆成。看他一放一收,八面受敌。
不见道:“善为师者,应机设教,看风使帆。”若只僻守一隅,岂能回互。看他黄檗老善能接人,遇著临济,三回便痛施六十棒,临济当下便会去。及至为裴相国,葛藤忒杀,此岂不是善为人师。
忠国师善巧方便,接肃宗帝,盖为他有八面受敌的手段。“十身调御”者,即是十种他受用身。法报化三身,即法身也。何故?报化非真佛,亦非说法者。据法身,则一片虚凝,灵明寂照。
太原孚上座,在扬州光孝寺,讲《涅槃经》,有游方僧,即夹山典座,在寺阻雪,因往听讲,讲至三因佛性、三德法身,广谈法身妙理,典座忽然失笑。孚乃目顾,讲罢令请禅者问云:“某素智狭劣,依文解义,适来讲次,见上人失笑,某必有所短乏处,请上人说。”典座云:“座主不问,即不敢说。座主既问,则不可不言。某实是笑座主不识法身。”孚云:“如此解说,何处不是?”典座云:“请座主更说一遍。孚曰:“法身之理,犹若太虚,竖穷三际,横亘十方,弥纶八极,包括二仪,随缘赴感,靡不周遍。”典座曰:“不道座主说不是,只识得法身量边事,实未识法身在。”孚曰:“既然如是,禅者当为我说。”典座曰:“若如是,座主暂辍讲旬日,于静室中端然静虑,收心摄念,善恶诸缘一时放却,自穷究看。”
孚一依所言,从初夜至五更,闻鼓角鸣,忽然契悟,便去叩禅者门。典座曰:“阿谁?”孚曰某甲。典座咄曰:“教汝传持大教,代佛说法,夜半为什么醉酒卧街?”半曰:“自来讲经,将生身父母鼻孔扭捏,从今日已后,更不敢如是。”看他奇特汉,岂只去认个昭昭灵灵,落在驴前马后。须是打破业识,无一丝毫头可得,犹只得一半在。
古人道:“不起纤毫修学心,无相光中常自在。”但识常寂灭底,莫认声色。但识灵知,莫认妄想。所以道:“假使铁轮顶上旋,定慧圆明终不失。”达摩问二祖:“汝立雪断臂,当为何事?”祖曰:“某甲心未安,乞师安心。”摩云:“将心来,与汝安。”祖曰:“觅心了不可得。”摩曰:“与汝安心竟。”二祖忽然领悟。且道正当恁么时,法身在什么处?
长沙云:“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前认识神。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如今人只认得个昭昭灵灵,便瞠眼努目弄精魂,有什么交涉?只如他道“莫认自己清净法身”,且如自己法身,尔也未梦见在,更说什么莫认?教家以清净法身为极则,为什么却不教人认?不见道:“认著依前还不是。”咄,好便与棒。
会得此意者,始会他道“莫认自己清净法身”。雪窦嫌他老婆心切,争奈烂泥里有刺。岂不见洞山和尚接人有三路,所谓玄路、乌道、展手。初机学道,且此三路行履。僧问师:“寻常教学人行鸟道,未审如何是鸟道?”洞山云:“不逢一人。”僧云:“如何行?”山云:“直须足下无私去。”僧云:“只如行鸟道,莫便是本来面目否?”山云:“梨因什么颠倒?”僧云:“什么处是学人颠倒处?”山云:“若不颠倒,为什么认奴作郎。”僧云:“如何是本来面目?”山云:“不行鸟道。”须是见倒这般田地,方有少分相应,直下打迭教削迹吞声,犹是衲僧门下沙弥童行见解在。更须回首尘劳,繁兴大用,始得。雪窦颂云:
一国之师亦强名,南阳独许振嘉声。
大唐扶得真天子,曾踏毗卢顶上行。
铁锤击碎黄金骨,天地之间更何物。
三千刹海夜沉沉,不知谁入苍龙窟。
“一国之师亦强名,南阳独许振嘉声。”此颂一似个真赞相似。不见道至人无名,唤作国师,亦是强安名了。国师之道,不可比伦,善能恁么接人,独许南阳是个作家。“大唐扶得真天子,曾踏毗卢顶上行。”若是具眼衲僧眼脑,须是向毗卢顶上行,方见此十身调御。佛谓之调御,便是十号之一数也。一身化十身,十身化百身,乃至于百亿身,大纲只是一身,这一颂却易说。
后颂他道莫认自己清净法身,颂得水洒不着,直是难下口说。“铁锤击碎黄金骨”,此颂“莫认自己清净法身”,雪窦忒杀赞叹他,黄金骨一锤击碎了也。“天地之间更何物”,直须净裸裸赤洒洒,更无一物可得,乃是本地风光。一似“三千刹海夜沉沉”,三千大千世界香水海中有无边刹,一刹有一海,正当夜静更深时,天地一时澄澄地,且道是什么?切忌作闭目合眼会。若恁么会,正堕在毒海。“不知谁入苍龙窟?”展脚缩脚,且道是谁?诸人鼻孔一时被雪窦穿却了也。
⊙碧岩录第一百则
垂示云:收因结果,尽始尽终,对面无私,元不曾说,忽有个出来道,一夏请益为什么不曾说,待尔悟来向尔道,且道为复是当面讳却,为复别有长处,试举看。
举,僧问巴陵:“如何是吹毛剑?”陵云:“珊瑚枝枝撑着月。”
巴陵不动干戈,四海五湖多少人舌头落地,云门接人正如此,他是云门的子,亦各具个作略。是故道:“我爱韶阳新定机,一生与人抽钉拔楔。”这个话正恁么地也。于一句中,自然具三句,函盖乾坤句,截断众流句,随波逐浪句,答得也不妨奇特。
浮山远录公云:“未透底人,参句不如参意;透得底人,参意不如参句。”云门下有三尊宿,答吹毛剑俱云“了”,唯是巴陵答得过于了字,此乃得句也。且道,“了”字与“珊瑚枝枝撑着月”,是同是别?前来道“三句可辨,一镞辽空”,要会这话,须是绝情尘,意想净尽,方见他道“珊瑚枝枝撑着月”。若更作道理,转见摸索不着。
此语是禅月怀友人诗曰:“厚似铁围山上铁,薄似双成仙体缬。蜀机凤雏动蹶蹩,珊瑚枝枝撑着月。王凯家中藏难掘,颜回饥汉愁天雪。古桧笔直雷不折,雪衣石女蟠桃缺。佩入龙宫步迟迟,绣帘银簟何参差。即不知驱龙失珠知不知。”(此为贯休《还举人歌行卷》)巴陵于句中,取一句答吹毛剑,则是快剑刃上吹毛试之,其毛自断,乃利剑,谓之吹毛也。巴陵只就他问处,便答这个话,头落也不知。颂云:
要平不平,大巧若拙。
或指或掌,倚天照雪。
大冶兮磨砻不下,良工兮拂拭未歇。
别,别,珊瑚枝枝撑着月。
“要平不平,大巧若拙。”古有侠客,路见不平,以强凌弱,即飞剑取强者头,所以宗师家,眉藏宝剑,袖挂金锤,以断不平之事。“大巧若拙”,巴陵答处,要平不平之事,为他语忒杀伤巧,返成拙相似,何故?为他不当面挥来,却僻地里,一截暗取人头,而人不觉。
“或指或掌,倚天照雪。”会得则如倚天长剑,凛凛神威。古人道:“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忘,复是何物?”此宝剑或现在指上,忽现掌中。昔日庆藏主说到这里,竖手云:“还见么?”也不必在手指上也。雪窦借路经过,教尔见古意,且道一切处不可不是吹毛剑也。所以道:“三级浪高鱼化龙,痴人犹戽夜塘水。”
《祖庭事苑》载《孝子传》云:楚王夫人,尝夏乘凉抱铁柱感孕,后产一铁块,楚王令干将铸为剑,三年乃成双剑,一雌一雄。干将密留雄,以雌进于楚王。王秘于匣中,常闻悲鸣,王问群臣,臣曰:“剑有雌雄,鸣者忆雄耳。”王大怒,即收干将杀之。干将知其应,乃以剑藏屋柱中,因嘱妻莫耶曰:“日出北户,南山其松。松生于石,剑在其中。”妻后生男,名眉间赤,年十五问母曰:“父何在?”母乃述前事,久思惟剖柱得剑,日夜欲为父报仇。楚王亦募觅其人,宣言:“有得眉间赤者厚赏之。”眉间赤遂逃。俄有客曰:“子得非眉间赤邪?”曰:“然。”客曰:“吾甑山人也,能为子报父仇。”赤曰:“父昔无辜,枉被荼毒。君今惠念,何所须邪?”客曰:“当得子头并剑。”赤乃与剑并头,客得之进于楚王,王大喜。客曰:“愿煎油烹之。”王遂投于鼎中。客诒于王曰:“其首不烂。”王方临视,客于后以剑拟王头堕鼎中,于是二首相啮,寻亦俱烂。川本无此楚王一段。
雪窦道此剑能“倚天照雪”。寻常道倚天长剑光能照雪,这些子用处,直得“大冶兮磨砻不下”,任是良工拂拭也未歇。良工即干将是也,故事自显。雪窦颂了,末后显出道:“别别”,也不妨奇特,别有好处,与寻常剑不同,且道如何是别处?“珊瑚枝枝撑着月”,可谓光前绝后独据寰中,更无等匹,毕竟如何?诸人头落也!老僧更有一小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