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名著 > 阅读经典

《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

  这是“雪公子”最神气的时刻,十几个穿黑红号衣的男人,手里什么也没拿,但却摆出举着喇叭、唢呐、大号、铜锣的样子。鼓嘟着腮帮子,仿佛在卖力地吹奏。那敲大锣的,左臂举得与肩膀同高,右手表现成紧攥锣棰状,每走三步就敲一下,好像真有锣声咣咣,并嗡嗡地传向远方。王氏兄弟双腿像弹簧,颤颤悠悠。“雪集”上的百姓,都暂停无声交易,直腰、瞪眼、垂手而立,看“雪公子”游行。那些熟悉的脸和不熟悉的脸,被白雪映衬得颜色浓重,红得如重枣,黑得如煤球,黄得似蜂蜡,绿得如韭菜。我把手中的权杖,对着人群挥舞。人群顿时骚乱不安,下垂的手都挥动起来,嘴巴张开做呐喊状,但谁也不敢、也不愿喊出声来。门老道交给我的神圣职责之一就是,有胆敢出声者,就用权杖头上的锡碗儿,罩住他或是她的嘴巴,然后往外一拔,就能把那人的舌头拔出来。
  在做着无声呐喊的人群里,我发现了母亲、大姐和八姐。还有沙枣花、司马粮之流。我的羊不但戴上了乳罩,而且还戴上了口罩。口罩用一块白布缝成,呈圆锥状,套住了它的嘴巴,有一根白带子,套到它的耳朵后边。“雪公子”家不但人遵守不出声的规定,连羊也不例外。我对着亲人挥动权杖,她们举起胳膊,向我致意。鬼精灵司马粮,把双手拢成筒状,放在两只眼睛上,摹仿着望远镜望我。沙枣花脸色鲜艳,像深海里的一条鱼。
  “雪集”上的货物形形色色,各类货物分开,形成自己的市。我在无声仪仗队的引领下,进入了草鞋市。这里全是卖草鞋的,用捶软的蒲草编成的鞋,高密东北乡人全靠这草鞋过冬天。五个儿子被打死四个,剩下一个被罚了劳役的胡天贵,拄着一根柳木棍子,下巴上结着冰,头上包着—块白布、身上披着一条破麻袋,弯着腰,伸出两根黑色的指头,跟村里编草鞋的巧手匠人裘黄伞讲价钱,袭伸出三根指头,把胡天贵的两根手指压下去。胡天贵执拗地把两根手指翻上来,裘又把三根手指翻上来,翻来覆去三、五次,裘抽回手,做出一个无奈的痛苦表情,从拴成一串的草鞋里,解下一双颜色发绿,用蒲草的顶梢部位编成的劣质草鞋。胡天贵的嘴开合着,无声地表达着他的愤怒。他拍胸脯,指天,点地,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什么意思都有。他用棍子拨拉着草鞋堆,选定了一双颜色蜡黄、帮底厚实,用蒲草根部编成的优质草鞋。裘黄伞拨开胡天贵的柳木棍子,伸出四个指头,坚定不移地举在胡天贵面前。胡天贵又是指天,又是点地,让身上那件破麻袋晃晃荡荡。他自己弯腰解下选中的草鞋,捏了捏,腿—挪,脚上那双底帮分家的破胶皮鞋便留在他的脚前。他拄着棍子,哆哆嗦嗦的黑脚钻到了草鞋里。然后他从裤子的补丁里摸出张揉皱的纸票,扔在裘黄伞面前。裘黄伞满面怒容,无声地骂着,跺了跺脚,但最终还是把那破纸票捡起来,伸展开,捏着一个角,晃动着,给周围的人看。周围的人有的同情地摇头,有的胡胡涂涂地嘻笑。胡天贵拄着棍子,一步挪一寸,笃笃地往前走,他的双腿,像木棍一样僵直。我对嘴巴与手指一样灵巧的裘黄伞没有丝毫好感,我私心里盼望着他能被愤怒冲昏头脑,脱口说出一句话,然后我就可以使用我的短暂的权威,用权杖把他那条长长的舌头拔出来。他绝顶聪明,好像洞察了我的内心。他把那张粉红的纸票塞到一双显然是早就预备好的、挂在扁担上的草鞋里。他摘下那双草鞋,我看到鞋旮旯里塞满了花花绿绿的零钱。他用手逐一地指点着他周围那些正用巴结的目光望着我的草鞋匠,又指指草鞋里的零钱,然后,恭恭敬敬地把那双草鞋扔过来。草鞋打着我的肚子,弹落到我的脚边。几张纸票跳出来,纸票上有几群肥胖的绵羊,呆呆地立着,好像等待着被剪毛,或是被宰杀。再往前走,又有几双盛着零钱的草鞋扔上来。
  饭市里,赵六的未亡人方梅花,正用一个平底锅,紧张地煎着包子。她的儿子和女儿,围着一条被子,坐在一张麦秸草编成的席子上。四只小眼咕噜噜地转动。她的炉前,摆着几张破桌子,六个卖苇席的大汉子,蹲在桌边,就着大蒜瓣儿,“喀喳喀喳”地吃包子。包子两面煎成金黄色的嘎渣儿。滚烫,咬一口便冒出一股红色的油,烫得那些人满嘴里唏溜唏溜响。旁边的炉包主儿、烧饼主儿,守着摊子,没有食客,便寂寞地敲打锅沿,并把嫉妒的目光,投到赵寡妇的摊子前。
  我的抬斗路过,赵寡妇将一张纸票贴在一个包子上,瞄了瞄我的脸,轻松地掷过来。我急忙低头,那包子便打在了王公平的胸脯上。寡妇满脸歉意,用一块油布揩着手。她的灰白的脸上,有两个深陷的眼窝,眼窝周围,镶着紫色的眼圈。
  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从卖活鸡的摊子上,斜刺里走过来,母鸡惊恐地鸣叫着,卖鸡的老太太对着他频频点头。他走路的姿势奇特,硬棍一样,身体有节奏地往上耸,每一步都像要在地上生根。他是“活难教”的门徒张天赐,人送外号“天老爷”。他从事着一种古怪的行业:引领死人还乡。他有邪法子,能让死人行走。高密东北乡人客死他乡,就请他去领回来。外地人有死在高密东北乡的,也请他送回去。一个能让死人乖乖行走,越过千山万水的人,谁人敢不敬畏?他身上永远散布着一种古怪的气味,最凶猛的狗见了他,也要把狂妄的尾巴夹在腿间,灰溜溜地逃跑。他坐在寡妇锅前的板凳上,伸出了二根手指。寡妇与他打手势,很快弄明白他要吃两炉五十个,而不是吃两个或是二十个。寡妇匆忙地为他准备包子,因为这个大肚子食客的到来,她的脸上焕发了光彩,而她旁边的摊主儿,眼睛里放出了绿光。我企盼着他们开口,但嫉妒也难以撬开他们的嘴。
  张天赐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看寡妇操作。他的双手平静地顺在膝益上,腰里悬下来一根黑色的布袋。布袋里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深秋里他揽了一起大活儿,把一个客死在高密东北乡艾丘村的贩卖扑灰年画的关东商人吆回去。关东商人的儿子跟他谈了价钱,给他留了地址,便先头回去,准备迎接。此一路翻山越岭,大家都估摸着张天赐回不来了。但是他回来了,看样子刚刚回来。那黑布袋里装的是钱吧?他脚蹬着一双破烂不堪的麻耳草鞋,露出了他的像小地瓜一样肥大肿胀的脚趾,还有他的像牛拐骨那么大的踝关节。
  瞌头虫的妹妹斜眼花抱着一棵雪白的大白菜,从抬斗一侧路过。她那风情万种的黑眼睛斜瞟着我。她揽住大白菜的手冻得通红。她路过赵寡妇的锅前时,寡妇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们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连这样的杀夫之仇也未能让赵寡妇违背,“雪集”不说话的契约。但我看到她被怒火烧沸了的血液在加速循环。愤怒不误做生意,这就是赵寡妇的长处。她把一炉热气腾腾的包子铲到一个白色的大瓷盘里,端到张天赐面前。张天赐伸出手。赵寡妇有些茫然。但她马上就明白。她用油腻的巴掌拍着额头,表示对自己疏漏的谴责。她从—个罐子里,精选了两头肥大的紫皮蒜,放在张天赐手里,并用一只小黑碗,盛了一碗芝麻辣椒油,做为特别的奉献,放在张天赐面前。卖席的男人们不满地看看她,用青色的目光批评着她巴结张天赐的态度。张天赐心安理得慢条斯理地剥着大蒜,等待着包子的冷却。他耐心地把白净的蒜瓣儿按照大小次序,排列在饭桌上,摆成一个单列纵队。他还不时地调整某两瓣大小相仿的蒜瓣的位置,一直把它们调整到尽量合理的程度。后来,当我乘坐的抬斗转到白菜市上时,我远远地看到,奇人张天赐开始吃包子了。他吃包子的速度快得惊人,与其说是吃,不如说他在往一个大口坛子里装填。
  ……
  我巡视“雪集”的任务完成了。无声的乐队把我引导到塔前。王氏兄弟落下抬斗,把我架出来。我感到双腿酸麻,脚疼得不敢沾地。抬斗里有十几双草鞋,还有一些肮脏的纸票,这些奉献给“雪公子”的钱财,都归我所有,是我扮演“雪公子”的酬劳。
  现在回想起来,“雪集”其实是女人的节日,雪像被子遮盖大地,让大地滋润,孕育生机,雪是生育之水,是冬天的象征更是春天的信息,雪来了,生机蓬勃的春天就跨上了骏马奔驰了。
  塔下有一间小小的静室,静室里没供奉任何神仙,其实供奉的就是室外的塔。静室里烧着味道淡雅的线香。香炉前有一个大木盆,盆里是满盈的、没污染的白雪。盆后有一个方凳,这是“雪公子”的座位。我坐上去,马上就想起了“雪公子”的最后一项最令我激动的职责了。门老道掀起那道把静室与外边朦胧地隔开的白纱门帘,走进来。他用一块白绸子,蒙住了我的脸。遵照他事先的嘱咐,我知道在履行职责的时候不能掀开这块白绸。我听到,他轻手轻脚走出去了。静室内只余下我的呼吸声、心跳声和线香燃烧的声音,室外,人们踩雪的声音也隐隐约约地传来。
  一个轻俏的女人走进来了。透过脸上的白绸,我模糊地看到她的身影长大。她身上有一股燃烧猪鬃的味道。这不太可能是大栏村的女人,极有可能是沙梁子村的女人,那个村里,有一家制做毛刷子的手工业作坊。不管是哪里来的女人,“雪公子”都应该一视同仁。我立即把双手插到面前的雪盆里,让圣洁的雪洗去我手上的污秽。然后我把手举起来,往前伸去,按照规矩,那些祈求来年生子的女人,那些祈求奶水旺盛、乳房健康的女人应该撩起衣襟,用她们的乳房来迎合“雪公子”的双手。果然,两团温暖的、柔软的肉,触在了我冰凉的手里。我感到一阵眩晕,幸福的暖流通过我的双手,迅速传遍我全身。我听到面前的女人发出无法遏止的喘息声。那两只乳房像热鸽子在我手里稍做停留便飞走了。
  第一对乳房还没摸够就飞走了,我有些失望,更充满希望,把手伸进雪里,让它们恢复干净和圣洁。我有些焦灼地等待着第二对乳房。第二对乳房迎上来了,这次可不能让你们轻易飞走。我用僵硬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它们。它们小巧玲珑,说软不软说硬也不硬,像刚出笼的小馒头,我看不到它们但我知道它们很白,很光滑。它们的头儿很小,像两颗小蘑菇。我抓着它们,心里默念着最美好的祝愿。捏一下,祝你一胎生三个胖孩子。捏两下,祝你的奶水旺盛像喷泉。捏三下,祝你的奶汁味道甜美入甘露。她低声地呻吟着,猛地挣脱了。我帐然若失,情绪受到沉重打击。心里感到差愧难当。为了惩罚自己,我把双手深探地插到雪里,我的手指触到了光滑的盆底,直到双手和半截胳膊麻木了,失去知觉了,我才把它们抽出来。“雪公子”举着纯洁的双手,为高密东北乡的女人祝福。我的情绪沮丧,两只晃晃荡荡的袋状乳房碰到我的手。我摸了它们,它们像不驯服的母鸡一样咯咯地叫着,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疙瘩。我用手指夹了一下那两只疲倦的大奶头,便缩回了手。这个女人嘴巴里呼出的铁锈味喷到我蒙着面纱的脸上。“雪公子”一视同仁,祝你实现愿望,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想生女儿就生女儿,想要多少奶汁,就有多少奶汁。你的乳房可以永远健康,但想恢复青春,“雪公子”却无能为力。
  第四对乳房像性情暴烈的鹌鹑,羽毛黄褐,嘴巴坚硬。脖子粗短有力。它们坚硬的喙连连啄击着我的掌心。
  第五对乳房里,好像藏着两窝马蜂,我的手一摸上去,那里边就响起嗡嗡嘤嘤之声,因为马蜂的冲撞,乳房的表面变得灼热滚烫,我的手麻酥酥的,把很多美好的祝愿献给它们。
  那天我抚摸了大概有一百二十对乳房,若干的关于乳房的感觉和印象层层叠叠,像一本书,可以一页页翻阅。但这些清晰的印象最后都被一只独角兽给搅乱了。这家伙像一只犀牛,乱拱乱戳,在我的记忆库里搞了一次地震,也像一头野牛,冲进了菜园子。
  当时,我伸出因为肿胀感觉变得迟钝的双手,完全是为了履行“雪公子”的职责而等待下一对。乳房没来,我就听到了极为熟悉的哧哧的笑声。红脸膛、红嘴唇、黑豆眼……独乳老金,这个年轻风流的女人的脸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的左手摸到了她肥大的右乳,右手却摸了个空,于是我确凿地知道独乳老金来了。这个开香油铺的风流女寡妇险些在斗争会上被枪毙,后来,她嫁给了村里最穷的人——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叫花子个眼方金,变成了赤贫农的妻子。他丈夫一只眼,她一只乳,真是天生的一对。老金其实不老,关于她的独特的性爱方式,在村里的男人口里流传,我似懂非懂地听到过多次。我左手握着她,她抬起左手,把我的右手也引导过去。我双手捧着她的格外发达的独乳,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她指挥着我的手摸遍了她乳房的每一寸皮肤。它是一座孤独的山峰,横生在她右胸上。上半部是舒缓的山坡,下半部是略微下垂的半球体。它是我摸过的乳房里温度最高的,像生痘的公鸡一样,灼热,嗤嗤地冒火星。它是那么滑溜,如果不是灼热它会更滑溜。在下垂的半球体的顶端,先是有一块倒扣酒盅状的突出,突出部的突出就是那微微上翘的乳头了。它时而硬时而软,像一颗橡皮子弹,几滴凉凉的汁液粘在我的手上。我突然想起村里那个去遥远的南方贩卖过丝绸的小个子石宾在草鞋窨子里说过的话,他说老金是个浪得像木瓜,一动就流白水的女人。木瓜像老金的乳房吗?
发表评论全部评论
字数 登录
相关经典
温馨提示:推荐使用谷歌浏览器,体验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