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乡党,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嫂大兄弟大姊妹们,俺兄弟扒铁桥打了胜仗,好消息传遍了四面八方,七大姑八大姨都来祝贺,送来了嘉奖令二十多张。为庆祝这一个特大胜利,俺兄弟请来了戏子一帮。他自己也将要粉墨登场,演一出新编戏教育乡党,元宵节不能忘英勇抗战,决不让小鬼子占我家乡。司马亭是一个中国男儿,决不再当这维持会长!乡党们,咱是中国人,不侍候日本人这帮狗娘养的。”
说完这段合辙押韵的话,他对着观众鞠了一躬,提着锣往回跑,与正从大门里走出来的胡琴师、横笛手、琵琶匠撞在一起。音乐师们挟着乐器,提着板凳上场。
乐师们坐在席边,吱吱呀呀地调弦,以横笛手吹出的两个音符为基准。高的往下落,低的往上拧。胡琴、琵琶、横笛,统一在一起,编织成一根均匀的三股绳,编了一段,停下来,等候着。然后鼓手、锣手、钹手、镲手,夹着家什提着凳子出来,与乐师们对面而坐,咣咣采采嘁嘁嚓嚓敲打一阵。小锣清脆单调地响了几声、小鼓敲出点儿,胡琴琵琶横笛齐鸣,编织着绳子,捆绑着我们的腿让我们不能走,捆绑着我们的魂让我们不能想。曲调缠缠绵绵,悲悲凉凉,有时又哼哼唧唧、嘟嘟哝哝,这是啥戏?高密东北乡的茂腔,俗称“拴老婆的撅子”,茂腔一唱,乱了三纲五常;茂腔一听,忘了亲爹亲娘。于是随着节拍,观众的脚在抖动,观众的嘴唇在翕动,我们的心在颤动。我们的等待就像那弦上的箭,到了临界发射的最后关头……五、四、三、二、一声高腔,在高腔结尾处又声嘶力竭地翻卷上去,拔得高上加高,刺破了云天。
俺本是窈窕一娇娘——呐——在放声歌唱的袅袅余音里,我二姐上官招弟头戴一朵红绒花,身穿蓝士林偏襟褂,扫腿裤子蓝绣鞋,左手挎竹篮,右手提棒捶,迈着流水般的小碎步,从司马家大门里流出来,流到耀眼瓦斯灯光下,在席地上煞住浪头,亮了一个相。眉毛不像眉毛是天边的新月,目光如水洒在我们头上,鼻子瘦削高挺,厚厚的嘴唇涂抹得比五月的樱桃还要红艳。然后是寂静,万眼不眨眼,万心不跳动,憋足一股劲,齐齐地喝一声彩。接下来我二姐舒腿、下腰,跑圆场,腰肢柔软如池边春柳,脚步轻捷似麦梢蛇在麦芒上滑动。这天晚上虽无风但还是寒冷异常,我二姐却穿着一身单衣。母亲吃惊地看到,自从吃罢鳗鲡之后,二姐的身体已经发起来了,胸前那两坨肉已经与成熟的鸭梨不相上下,而且形态端正、优美、继承着上官家女人丰乳肥臀的光荣传统。二姐绕场旋转一周,气不喘,神不乱,顿喉唱出第二句:嫁给了司马库英雄儿郎——这一句平稳过渡,尾腔没有往上扬,但引起的反响如石破天惊。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女儿?——这是上官家的女儿——上官家的女儿不是跟着鸟枪队跑了吗——这是二女儿——啥时攀上了司马库做小老婆?
——操你们的娘,这是唱戏!操你们的娘,闭嘴!我三姐上官领弟和其他几位姐姐在人群里大喊着,为我们的二姐辩护。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儿的夫他本是毁桥专家,洒烧酒布火阵在蛟龙桥上。五月里五端阳蓝火万丈,烧得那小日本哭爹叫娘。我的夫他屁股受了重伤。昨夜里大风雪天地皆白,我的夫带队伍去毁铁桥梁……接下来我二姐做敲冰状,做在冰水里洗衣服状。她浑身瑟瑟,犹如一片挂在腊月树梢的枯叶。观众进入戏境,有赞叹不已者,有用袄袖子沾泪者。突然一阵锣鼓响,我二姐站起来往远处张望——耳听得西南方震破天响,又望见夜空中熊熊火光,一定是儿的夫毁桥得胜,小日本军火车见了阎王。俺回家速速把烧酒烫上,再杀两只鸡炖锅鸡汤——然后二姐做收衣状,做爬堤状,接唱:猛抬头发现四条豺狼----先前扛出苇席那四个腿脚麻乱满脸油彩的人,翻着连串的空心筋斗从大门里滚出来。他们围定我二姐,你一爪,我一爪,像四只猫围定一只小耗子。那个脸画成花面獾模样的,怪腔怪调地唱着:俺本是日本国龟田队长,出来找一个花花姑娘,早听说东北乡美女成群,一抬头看到了美貌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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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呀,走呀走,跟着大太君去把福享。紧接着他们把我二姐叉起来。我二姐身体一挺,绷得像棍一样直,被四个“日本鬼”高高举起,在席地上转圈。锣鼓敲得紧急,犹如急风暴雨。观众涌动,往前逼近。母亲大叫着:“放下俺的闺女!”母亲呐喊看冲上前去。我绷直双腿站在棉口袋里,这感受与我后来骑在马上的感受颇为相似。母亲伸出双于,像老鹰捉兔子,抠住了“龟田队长”的双眼。他哀嚎着松了手,其他三个人也松了手,我二姐跌在席地上。那三个演员跑了,母亲骑着“龟田队长”的腰,在他的头上胡撕乱扯。我二姐拉扯着我母亲,高声嚷嚷着:“娘,娘,这是唱戏,不是真的!”
又拥上去几个人,把母亲和“龟田队长”分开。“龟田队长”满脸是血,逃命般蹿进大门。母亲气喘吁吁,余恨未消地说:“敢欺负我的闺女,敢欺负我的闺女?!”二姐恼怒地说:“娘,一场好戏,全被你搅了!”母亲说:“招弟,听娘的话,咱回家去,这样的戏,咱不能演。”母亲伸手去拉二姐,二姐一甩胳膊,懊恼地说:“娘,你别在这儿给我丢人啦!”母亲说:“是你给我丢人!跟我回去!”二姐说:“我就不回去。”这时,司马库高唱着出了场:毁罢铁桥打马归——他穿着马靴,戴着军帽,手持一根真正的皮鞭,跨下是一匹想象中的骏马,他双脚跺地,往前移动,上身起起伏伏,双手挽着虚无的缰绳,做出纵马驰骋状,锣鼓喧天,丝竹齐鸣,尤其是那根横笛,发出穿云裂帛之声,令人魂飞魄散,不是因为恐怖,而是因为笛声的感召。司马库面孔如铁,又凉又硬,严肃得要死,没有一丝丝油滑肤浅----忽听得河堤上乱纷纷,快马加鞭往前赶呐——得儿驾----胡琴摹仿出马的嘶鸣:咴儿咴儿咴儿咴……心似火急马如风,一步当做半步走,三步当做两步行----锣鼓紧急,跺脚,移步,鹞子翻身,凌空开胯;老牛大憋气,狮子滚绣球——司马库在席地上表演了他的全部绝技,很难想象他的屁股上还贴着一块足有半斤重的大膏药。二姐着急地把母亲推出去。母亲嘴里嘈嘈杂杂地吵着,别别扭扭地回到原来位置。三个扮演日本兵的男人,猫着腰钻到中央,试图重新把二姐举起来,那个“龟田队长”没了踪影,万般无奈,只好三个人将就着,两个举着前头,一个举着两条腿。他的花里胡哨的头,夹在二姐双腿间,显得十分滑稽,观众嘻嘻地笑,那颗头在双腿间挤鼻子弄眼,观众愈笑,他愈来劲,终于发展成大笑,令司马库满脸不悦之色。但还是接着前边往下唱:忽听得人群闹嚷嚷,却原来日本兵又逞凶狂,
奋不顾身冲上前,——伸手抓住个狗脊梁----住手!司马库伸手抓住脑袋夹在二姐双腿间的“日本兵”,大喊一声。接下来是武打场面,原本应该四对一,现在只好三对一,经过一番搏斗,司马库制服了“日本人”,救下了“妻子”。“日本人”跪在席地上,司马库挽着我二姐,在喜庆欢快的曲调中,走回大门去了。然后那四个高挑瓦斯灯的黑色人陡然活了,挑着灯跑回大门里边去。光明骤然丧失,我们眼前一片漆黑……
第二天凌晨,真正的日本人包围了村庄。枪声、炮声、战马嘶鸣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母亲抱着我,带着我的七个姐姐,跳下萝卜窖子,在黑暗潮湿阴冷中爬行一段,进入宽阔之地,母亲点燃了豆油灯。惨白的灯光下,我们坐在干草上,侧耳听着上边隐隐约约地传下来的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从前边黑暗的地道里,传来了咻咻的喘息声,母亲抓起一把打铁用的铁钳,一口吹熄洞壁窝里的灯盏,洞内顿时漆黑。我哭起来。母亲用一只奶头堵住了我的嘴。我感到那奶头冰冷、僵硬、失去了弹性,还有一股又咸又苦的味道。
咻咻声越来越近,母亲把铁钳高高举起。这时,我听到二姐上官招弟变了调的声音:“娘啊,别打,是我……”母亲舒出了一口气,高举着铁钳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招弟,你把娘吓死了。”母亲说。“娘,点上灯吧,后边还有人。”二姐说。
母亲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油灯点燃。惨白的灯光重新照耀洞穴。我们看到满身泥土的二姐。她腮上有一道血迹,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裹。这是什么?母亲惊问。二姐嘴巴扭歪着,清明的泪珠从她污脏的脸上流下来。“娘呀,”她哽咽着说,“这是他三姨太太的儿子。”母亲一怔,恼怒地说:“从哪里抱来的,还给我抱到哪里去!”二姐膝行几步,仰脸看着母亲:“娘啊,您发发慈悲吧,他家的人都被杀了,这是司马家的一条根……”
母亲掀起被包的一角,露出了司马家小儿子那张又黑又瘦的长脸。这个家伙正在酣睡,这个家伙呼吸均匀,这个家伙翕着粉红的小嘴,好像正在梦中吃奶。我心中充满了对这家伙的仇恨。我吐掉奶头,大声嚎哭,母亲把她的更加冰凉、更加苦涩的奶头堵在我的嘴里。
“娘,您答应收留他了?”二姐问。
母亲闭着眼,一声不吭。
二姐把那孩子塞到三姐上官领弟怀里,趴下,给母亲磕了一个头,哭着说:“娘,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您救了这孩子,女儿终生都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二姐爬起来就住外钻,母亲一把拽住她,哑着喉咙问:“你去哪儿?”
二姐说:“娘,他的腿受了伤,在石碾子底下藏着,我要去找他。”
这时,外边传来马蹄声和锐利的枪声。母亲侧身堵住通向萝卜窖的洞口,说:“娘什么都答应你,但不能让你出去送死。”
二姐说:“娘啊,他腿上流血不止,我要不去,他就得淌死了,他死了,女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娘,放我去吧……”
母亲干嚎了一声,但随即又闭上嘴。
二姐道:“娘,女儿给您磕头了。”
二姐跪下磕罢头,把脸贴在母亲大腿上停了一霎。然后,她搬开母亲的腿,弯腰往外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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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直到春暖花开的清明节,司马家的十九颗人头还悬挂在福生堂大门外的木架子上。木架子用五根粗大、笔直的杉木搭成,形状似一架秋千。人头用铁丝拴着,悬挂在横木上。尽管乌鸦、麻雀、猫头鹰几乎啄光了头颅上的肉,但还是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司马亭老婆的头、司马亭的两个傻儿子的头、司马库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的头、三个女人生下的九个儿女的头和正在司马家串亲戚的司马库三姨太的爹娘和两个弟弟的头。遭劫后的村子死气沉沉,幸存的人们都像鬼魂,白天躲在黑暗中,夜晚才敢出来活动。
二姐一去不复返,没有半点音信。她扔下的男孩带给我们无穷的烦恼。我们躲在地道里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为了不把他饿死,母亲只好给他喂奶。他张着大嘴,瞪着大眼,贪婪地吸着属于我的乳房。他的食量惊人,把两个乳房吸成了干瘪的皮口袋,还咧着嘴哭泣。他的哭声像乌鸦,像癞蛤蟆,像猫头鹰。他的神情像狼,像野狗,像野兔子。他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敌。他霸占母亲乳房时,我痛哭不止;我夺回乳房时,他大哭不休。他哭嚎时竞然睁着眼睛。他的眼睛像蜥蜴的眼睛。该死的上官招弟抱回了一个蜥蜴生的妖精。
在双重折磨下,母亲的脸浮肿,惨白,我恍惚感到她的身上抽出许多鹅黄色的芽苗,就像萝卜窖里那些越过漫长冬季的萝卜。最先抽芽的地方,是母亲的双乳,从那数量越来越少的乳汁里,我已尝到了糠萝卜的味道,司马家那个混帐小子,你难道就尝不到这可怕的味道?属于谁的谁珍惜,但我已经无法珍惜了。我不吸必被他吸。宝葫芦、小鸽子、瓷花瓶,你表皮枯槁,水分减少,血管青紫,奶头发了黑,有气无力地垂下来。
为了我跟那小混蛋的生命,母亲带着姐姐们,大胆地钻出了地窖,回到阳光普照的人间。我们家东厢房里的麦子没有了,驴和小骡没有了,锅碗瓢盆都成了碎片,神龛里的瓷观音成了无头尸首。母亲忘记拿下地窖的狐狸皮大衣、我与八姐的猞猁皮小袄也不见了。姐姐们须臾不离身的皮毛衣服保住了,但毛根腐烂,一片片脱落,这些衣服使她们成了遍体癞疮的野兽。上官吕氏卧在西厢房的磨盘下,啃光了母亲临下地道前扔给她的二十个萝卜,屙出一大堆卵石般的硬屎。母亲进去看她时,她抓起那些硬屎蛋投过来。她的脸皮像冻烂的萝卜,白发纠缠成绳子,有的直竖着,有的拖到背上。她的眼睛里放出绿光。母亲无奈地摇摇头,把几个萝卜放在她的面前。日本人——也许是中国人——留给我们的,只有半窖抽了黄芽的糠萝卜。母亲绝望了,找出一个没被打碎的瓦罐,瓦罐盛着上官吕氏珍藏的砒霜。母亲把这些红色的粉末倒进萝卜汤里。砒霜溶化,汤面上漂浮着一些彩色的油花子,一股腥臭的气味蹿上来。她用木勺子搅着萝卜汤,搅匀了,盛起来,慢慢地倒,一线浑浊的液体,沿着木勺的缺口,哗哗地注到锅里。母亲的嘴角怪异地抽动着。母亲把一勺萝卜汤倒在一只破碗里,说:“领弟,把这碗汤端给你奶奶。”三姐说:“娘,你在汤里加了毒药?
”母亲点点头。“要把奶奶毒死?”三姐问,“大家一块死。”母亲说。姐姐们齐声哭起来,连瞎眼的八姐,也跟着哭。她的哭声细弱,像只小蜜蜂,那两只又大又黑、却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八姐是凄惨中的最凄惨,可怜中的最可怜。“娘,我们不愿死……”姐姐们哀求着。我也跟着哼唧:“娘……娘……”母亲说:“可怜的孩子们……”她大声地哭起来,哭了好久,我们伴着她哭。母亲响亮地擤擤鼻涕,把那只破碗连同碗里的砒霜汤,扔到院子里。她说:“不死了!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母亲说完,挺直腰板,率领着我们,走上大街,寻找吃食。我们一家,是村子里首先出现在大街上的人。起初看到司马家的人头时,姐姐们还有些害怕,几天后便熟视无睹。司马家的小混蛋在我母亲的怀抱里,与我遥相呼应,母亲曾指着那些人头对他悄声说:“可怜的孩子,好好记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