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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明】冯梦龙著

  前临剪径道,背靠杀人冈。远看黑气冷森森,近视令人心
  胆丧。料应不易孟尝家,只会杀人并放火。
  大官人见庄门闭着,不去敲那门,就地上捉一块砖儿,撒放屋上。顷刻之间。听得里面掣玷抽闩,开放门,一个大汉出来。看这个人兜腮卷口,面上刺着六个大字。这汉不知怎地,人都叫他做大字焦吉。出来与大官人厮叫了,指着陶铁僧问道:"这个是甚人?"大官人道:"他今日看得外婆家,报与我是好一拳买卖。"三个都入来大字焦吉家中。大官人腰里把些碎银子,教焦吉买些酒和肉来共吃。陶铁僧吃了,便去打听消息,回来报说道:"好教大官人得知,如今笼仗什物,有二十来担,都搬入城去了。只有万员外的女儿万秀娘与他万小员外,一个当直唤做周吉,一担细软头面金银钱物笼子,共三个人,两匹马,到黄昏前后到这五里头,要赶门入去。"大官人听得说,三人把三条朴刀,叫:"铁僧随我来。"去五里头林子前等候。
  果是黄昏左右,万小员外和那万秀娘,当直周吉,两个使马的,共五个人,待要入城去。行到五里头,见一所林子,但见:
  远观似突兀云头,近看似倒悬雨脚。
  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
  那五个人方才到林子前,只听得林子内大喊一声,叫道:"紫金山三百个好汉且未消出来,恐怕唬了小员外共小娘子!"三条好汉,三条朴刀。唬得五个人顶门上荡了三魂,脚板下走了七魄。两个使马的都走了,只留下万秀娘、万小员外、当直周吉三人。大汉道:"不坏你性命,只多留下买路钱!"万小员外教周吉把与他。周吉取一锭二十五两银子把与这大汉。那焦吉见了道:"这厮,却不叵耐你!我们却只直你一锭银子!"拿起手中朴刀,看着周吉,要下手了。那万小员外和万秀娘道:"如壮士要时,都把去不妨。"大字焦吉担着笼子,却待入这林子去,只听得万小员外叫一声道:"铁僧,却是你来劫我!"唬得焦吉放了担子道:"却不利害!若放他们去,明日襄阳府下状,捉铁僧一个去,我两个怎地计结?"都赶来看着小员外,手起刀举,道声:"着!"看小员外时:身如柳絮飘飏,命似藕丝将断。大字焦吉一下朴刀杀了万小员外和那当直周吉,拖这两个死尸入林子里面去,担了笼仗。陶铁僧牵了小员外底马,大官人牵了万秀娘底马。万秀娘道:"告壮士,饶我性命则个!"当夜都来焦吉庄上来。连夜敲开酒店门,买些个酒,买些个食,吃了。打开笼仗里金银细软头面物事,做三分:陶铁僧分了一分,焦吉分了一分,大官人也分了一分。这大官人道:"物事都分了,万秀娘却是我要,待把来做个札寨夫人。"当下只留这万秀娘在焦吉庄上。万秀娘离不得是把个甜言美语,啜持过来。
  在焦吉庄上不则一日,这大官人无过是出路时抢金劫银,在家时饮酒食肉。一日大醉,正是: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脸上来。万秀娘问道:"你今日也说大官人,明日也说大官人,你如今必竟是我底丈夫。犬马尚分毛色,为人岂无姓名?敢问大官人姓甚名谁?"大官人乘着酒兴,就身上指出一件物事来道:"是。我是襄阳府上一个好汉,不认得时,我说与你道,教你:顶门上走了三魂,脚板下荡散七魄!"掀起两只腿上间朱刺着的文字,道:"这个便是我姓名,我便唤做十条龙苗忠。我却说与你。"原来是:壁间犹有耳,窗外岂无人。
  大字焦吉在窗子外面听得,说道:"你看我哥哥苗大官人,却没事说与他姓名做甚么?"走入来道:"哥哥,你只好推了这牛子休!"原来强人市语唤杀人做"推牛子"。焦吉便要教这十条龙苗忠杀了万秀娘,唤做: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斩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发。苗忠那里肯听焦吉说,便向焦吉道:"钱物平分,我只有这一件偏倍得你们些子,你却恁地吃不得,要来害他。我也不过只要他做个札寨夫人,又且何妨!"焦吉道:"异日却为这妇女变做个利害,却又不坏了我!"
  忽一日,等得苗忠转脚出门去,焦吉道:"我几回说与我这哥哥,教他推了这牛子,左右不肯。把似你今日不肯,明日又不肯,不如我与你下手推了这牛子,免致后患。"那焦吉怀里和鞘搋着一把尖长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走入那房里来。万秀娘正在房里坐地,只见焦吉掣那尖刀执在手中,左手捽住万秀娘,右手提起那刀,方欲下手。只见一个人从后面把他腕子一捉,捉住焦吉道:"你却真个要来坏他,也不看我面!"焦吉回头看时,便是十条龙苗忠。那苗忠道:"只消叫他离了你这庄里便了,何须只管要坏他?"当时焦吉见他恁地说,放下了。当日天色晚了:
  红轮西坠,玉兔东生。佳人秉烛归房,江上渔翁罢钓。
  萤火点开青草面,蟾光穿破碧云头。
  到一更前后,苗忠道:"小娘子,这里不是安顿你去处。你须见他们行坐时只要坏你。"万秀娘道:"大官人,你如今怎地好!"苗忠道:"容易事。"便背了万秀娘,夜里走了一夜,天色渐渐晓,到一所庄院。苗忠放那万秀娘在地上,敲那庄门,里面应道:"便来。"不移时,一个庄客来。苗忠道:"报与庄主,说道苗大官人在门前。"庄客入去报了庄主。那庄中一个官人出来。怎地打扮?且看那官人:
  背系带砖项头巾,着斗花青罗褙子,腰系袜头裆裤,脚穿时
  样丝鞋。
  两个相揖罢,将这万秀娘同来草堂上,三人分宾主坐定。苗忠道:"相烦哥哥,甚不合寄这个人在庄上则个。"官人道:"留在此间不妨。"苗忠向那人同吃了几碗酒,吃些个早饭,苗忠掉了自去。那官人请那万秀娘来书院里,说与万秀娘道:"你更知得一事么?十条龙苗大官人把你卖在我家中了。"万秀娘听得道,簌簌地两行泪下。有一首《鹧鸪天》,道是:
  碎似真珠颗颗停,清如秋露脸边倾。洒时点尽湘江竹,感处曾摧
  数里城。思薄倖,忆多情,玉纤弹处暗销魂。有时看了鲛鮹上,无限
  新痕压旧痕。
  万秀娘哭了,口中不说,心下寻思道:"苗忠底贼!你劫了我钱物,杀了我哥哥,又杀了当直周吉,奸骗了我身己,刬地把我来卖了!教我如何活得?"则好过了数日。当夜天昏地惨,月色无光。各自都去睡了。万秀娘移步出那脚子门,来后花园里,仰面观天祷祝道:"我这爹爹万员外,想是你寻常不近道理,而今教我受这折罚,有今日之事。苗忠底贼!你劫了我钱物,杀了我哥哥,杀了我当直周吉,骗了我身子,又将我卖在这里!"就身上解下抹胸,看着一株大桑树上,掉将过去道:"哥哥员外阴灵不远,当直周吉,你们在鬼门关下相等我。生为襄阳府人,死为襄阳府鬼。"
  欲待把那颈项伸在抹胸里自吊,忽然黑地里隐隐见假山子背后一个大汉,手里把着一条朴刀,走出来指着万秀娘道:"不得做声!我都听得你说底话。你如今休寻死处,我救你出去,不知如何?"万秀娘道:"恁地时可知道好。敢问壮士姓氏?"那大汉道:"我姓尹名宗。我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我寻常孝顺,人都叫做孝义尹宗。当初来这里,指望偷些个物事,卖来养这八十岁底老娘。今日却限撞着你,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你出去。却无他事,不得慌。"把这万秀娘一肩肩到园墙根底,用力打一耸,万秀娘骑着墙头,尹宗把朴刀一点,跳过墙来,接这万秀娘下去。一背背了,方才待行,则见黑地里把一条笔头枪看得清,喝声道:"着!"向尹宗前心便擢将来,戳折地一声响。这汉是园墙外面巡逻的,见一个大汉把条朴刀,跳过墙来,背着一个妇女,一笔头枪擢将来。黑地里尹宗侧身躲过,一枪擢在墙上,正摇索那枪头不出。尹宗背了万秀娘,提着朴刀,脚步便走。
  相次走到尹宗家中,尹宗在路上说与万秀娘道:"我娘却是怕人,不容物。你到我家中,实把这件事说与我娘道。"万秀娘听得道:"好。"巴得到家中,尹宗的娘听得道:"儿子归来。"那婆婆开放门,便着手来接儿子,将为道独生子背上偷得甚底物事了喜欢,则见儿子背着一个妇女。"我教你去偷些个物事来养我老,你却没事背这妇女归来则甚?"那尹宗吃了三四柱杖,未敢说与娘道。万秀娘见那婆婆打了儿子,肚里便怕。尹宗却放下万秀娘,教他参拜了婆婆。把那前面话对着道:"何不早说?"尹宗便问娘道:"我如今送他归去,不知如何?"婆婆问道:"你而今怎地送他归去?"尹宗道:"路上一似姊妹,解房时便说是哥哥妹妹。"婆婆道:"且待我来教你。"即时走入房里,去取出一件物事。婆婆提出一领千补万衲旧红衲背心,披在万秀娘身上。指了尹宗道:"你见我这件衲背心,便似见娘一般,路上且不得胡乱生事,淫污这妇女。"万秀娘辞了婆婆。尹宗背上背着万秀娘,迤遈取路,待要奔这襄阳府路上来。
  当日天色晚,见一所客店,姊妹两人解了房,讨些饭吃了。万秀娘在客店内床上睡,尹宗在床面前打铺。夜至三更前后,万秀娘在那床上睡不着,肚里思量道:"荷得尹宗救我,便是我重生父母,再长爷娘一般。只好嫁与他,共做个夫妻谢他。"万秀娘移步下床,款款地摇觉尹宗道:"哥哥,有三二句话与哥哥说。妾荷得哥哥相救,拿起朴刀在手,道:"你不可胡未知尊意如何?"尹宗见说,拿乱。"万秀娘心里道:"我若到家中,正嫁与他。尹宗定不肯胡乱做些个。"得这尹宗却是大孝之人,依娘言语,不肯胡行。万秀娘见他焦躁,便转了话道:"哥哥,若到襄阳府,怕你不须见我爹爹妈妈。"尹宗道:"只是恁地时不妨。来日到襄阳府城中,我自回,你自归去。"到得来日,尹宗背着万秀娘走,相将到襄阳府,则有得五七里田地。正是:遥望楼头城不远,顺风听得管弦声。
  看看望见襄阳府,平白地下一阵雨:云生东北,雾涌西南。须臾倒瓮倾盆,顷刻悬河注海。这阵雨下了不住,却又没处躲避。尹宗背着万秀娘落路来,见一个庄舍,要去这庄里躲雨。只因来这庄里,教两人变做:青云有路,翻为苦楚之人;白骨无坟,变作失乡之鬼。
  这尹宗分明是推着一车子没兴骨头,入那千万丈琉璃井里。这庄却是大字焦吉家里。万秀娘见了焦吉那庄,目睁口痴,罔知所措。焦吉见了万秀娘,又不敢问,正恁地踌蹰。则见一个人吃得八分来醉,提着一条朴刀,从外来。万秀娘道:"哥哥,兀底便是劫了我底十条龙苗忠!"尹宗听得道,提手中朴刀,奔那苗忠。当时苗忠一条朴刀来迎这尹宗。元来有三件事奈何尹宗不得:第一,是苗忠醉了;第二,是苗忠没心,尹宗有心;第三,是苗忠是贼人心虚。苗忠自知奈何尹宗不得,提着朴刀便走。尹宗把一条朴刀赶将来,走了一里田地,苗忠却遇着一堵墙,跳将过去。尹宗只顾赶将来,不知大字焦吉也把一条朴刀,却在后面,把那尹宗坏了性命。果谓是:螳螂正是遭黄雀,岂解堤防挟弹人!那尹宗一人,怎抵当得两人!不多时,前面焦吉,后面苗忠,两个回来。苗忠放下手里朴刀,右子换一把尖长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左手拌住万秀娘胸前衣裳,骂道:"你这个贱人!却不是叵耐你,几乎教我吃这大汉坏了性命。你且吃取我几刀!"正是:故将挫王摧花手,来折江梅第一枝。
  那万秀娘见苗忠刀举,生一个急计,一只手托住苗忠腕于道:"且住!你好没见识?你情知道我又不识这个大汉姓甚名谁,又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不问事由,背着我去,恰好走到这里。我便认得这里是焦吉庄上,故意叫他行这路,特地来寻你。如今你倒坏了我,却不是错了!"苗忠道:"你也说得是。"把那刀来人了鞘,却来啜醋万秀娘道:"我争些个错坏了你!"正恁他说,则见万秀娘左手抨住苗忠,右手打一个漏风掌,打得苗忠耳门上似起一个霹雳,那苗忠: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那苗忠怒起来,却见万秀娘说道:"苗忠底贼,我家中有八十岁底老娘,你共焦吉坏了我性命,你也好休!"道罢,僻然倒地。苗忠方省得是这尹宗附体在秀娘身上。即时扶起来,救得苏醒,当下却没甚话说。
  却说这万员外,打听得儿子万小员外和那当直周吉,被人杀了,两个死尸在城外五里头林子,更劫了一万余贯家财,万秀娘不知下落。去襄阳府城里下状,出一千贯赏钱,捉杀人劫贼,那里便捉得。万员外自备一千贯,过了几个月,没捉人处。州府赏钱,和万员外赏钱,共添做三千贯,明示榜文,要捉这贼,则是没捉处。当日万员外邻舍一个公公,七十余岁,养得一个儿子,小名叫做合哥。大怕道:"合哥,你只管躲懒,没个长进。今日也好去上行些个'山亭儿'来卖。"合哥挑着两个土袋,扭着二三百钱,来焦吉庄里,问焦吉上行些个'山亭儿',拣几个物事。唤做:山亭儿,庵儿,宝塔儿,石桥儿,屏风儿,人物儿。
  买了几件了。合哥道:"更把几件好样式底'山亭儿'卖与我。"大字焦吉道:"你自去屋角头窗子外面自拣几个。"当时合哥移步来窗子外面,正在那里拣"山亭儿",则听得窗子里面一个人,低低地叫道:"合哥。"那合哥听得道:"这人好似万员外底女儿声音。"合哥道:"谁叫我?"应声道:"是万秀娘叫."那合哥道:"小娘子,你如何在这里?"万秀娘说:"一言难尽,我被陶铁憎领他们劫我在这里。相烦你归去,说与我爹爹妈妈,教去下状,差人来捉这大字焦吉七十条龙苗忠,和那陶铁憎。如今与你一个执照归去。"就身上解下一个刺绣香囊,从那窗自笼子掉出,自人去。合哥接得,贴腰沉着,还了焦吉"山亭儿"钱,挑着担子使行。侥吉道:"你这厮在窗子边和甚么人说话?"唬得合哥一似:分开八面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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