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桃红似火,依依绿柳如烟。竹篱茅舍,黄土壁,白板扉,哞哞犬吠桃源中,两两黄鹂鸣翠柳。
崔生去叩门,觅一口水。立了半日,不见一人出来。正无计结,忽听得门内笑声,崔生鹰觑鹘望,去门缝里一瞧,元来那笑的,却是一个女孩儿,约有十六岁。那女儿出来开门,崔生见了,口一发燥,咽一发干,唇一发焦,鼻一发热。连忙叉手向前道:"小娘子拜揖。"那女儿回个娇娇滴滴的万福道:"官人宠顾茅舍,有何见谕?"崔生道:"卑人博陵崔护,别无甚事,只囵走远气喘,敢求勺水解渴则个。"女子听罢,并无言语。疾忙进去,用纤纤玉手捧着磁瓯,盛半瓯茶,递与崔生。崔生接过,呷入口,透心也似凉,好爽利!只得谢了自回。想着功名,自去赴选,谁想时运未到,金榜无名,离了长安,匆匆回乡去了。
倏忽一年,又遇开科,崔生又起身赴试。追忆故人,且把试事权时落后,急往城南。一路上东观西望,只怕错认了女儿住处。顷刻到门前,依旧桃红柳绿,犬吠茸啼。崔生至门,见寂寞无人,心中疑惑。还去门缝里瞧时,不闻人声。徘徊半晌,去白板扉上题四句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题罢自回。明日放心不下,又去探看,忽见门儿呀地开了,走出一个人来。生得:
须眉皓白,鬓发稀疏。身披白布道袍,手执斑竹枚杖。堪为四皓商山客,做得冶溪执钓人。
那老儿对崔生道:"君非崔护么?"崔生道:"丈人拜揖,卑人是也,不知丈人何以见识?"那者儿道:"君杀我女儿,怎生不识?"惊得崔护面色如上,道:"卑人未尝到老丈宅中,何出此言?"老儿道:"我女儿去岁独自在家,遇你来觅水。去后昏昏如醉,不离床席。昨日忽说道:去年今日曾遇崔郎,今日想必来也。走到门前,望了一日,不见。转身抬头,忽见白板扉上诗,长哭一声,瞥然倒地。老汉扶入房中,一夜不醒。早问忽然开眼道:崔郎来了,爹爹好去迎接。今君果至,岂非前定?且请进去一看。"谁想崔生入得门来,里面哭了一声。仔细看时,女儿死了。老儿道:"郎君今番真个偿命!"崔生此时,又惊又痛,便走到床前,坐在女儿头边,轻轻放起女儿的头,伸直了自家腿,将女儿的头放在腿上,亲着女儿的脸道:"小娘子,崔护在此!"顷刻间那女儿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须臾就走起来。老儿十分欢喜,就赔妆奁,招赘崔生为婿。后来崔生发迹为官,夫妻一世团圆,正是:月缺再圆,镜离再合。花落再开,人死再活。
为甚今日说这段话?这个便是死中得活。有一个多情的女儿,没兴遇着个子弟不能成就,于折了性命,反作成别人洞房花烛。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说这女儿遇着的子弟,却是宋朝东京开封府有一员外,姓吴名子虚。平生是个真实的人,止生得一个儿子,名唤吴清。正是爱子娇痴,独儿得惜。那吴员外爱惜儿子,一日也不肯放出门。那儿子却是风流博浪的人,专要结识朋友,觅柳寻花。忽一日,有两个朋友来望,却是金枝玉叶,凤子龙孙,是宗室赵八节使之子。兄弟二人,大的讳应之,小的讳茂之,都是使钱的勤儿。两个叫院子通报。吴小员外出来迎接,分宾而坐。献茶毕,问道:"幸蒙恩降,不知有何使令?"二人道:"即今清明时候,金明池上士女喧阅,游人如蚁。欲同足下一游,尊意如何?"小员外大喜道:"蒙二兄不弃寒贱,当得奉陪。"小员外便教童儿挑了酒樽食墨,备三匹马,与两个同去。迄迟早到金明池。陶谷学士有首诗道:
万座星歌醉后醒,绕池罗幕翠烟生。
云藏宫殿九重碧,日照乾坤五色明。
波面画桥天上落,岸边游客鉴中行。
驾来将幸龙舟宴,花外风传万岁声。
三人绕池游玩,但见:
桃红似锦,柳绿如烟。花间粉蝶双双,枝上黄鹂两两。踏青士女纷纷至,赏玩游人队队来。
三人就空处饮了一回酒。吴小员外道:"今日天气甚佳,只可惜少个情酒的人儿。"二赵道:"酒已足矣,不如闲步消遣,观看士女游人,强似呆坐。"三人挽手同行,刚动脚不多步,忽闻得一阵香风,绝似回兰香,又带些脂粉气。吴小员外迎这阵香风上去,忽见一簇妇女,如百花斗彩,万卉争妍。内中一位小娘子,刚刚十五六岁模样,身穿杏黄衫子。生得如何?
眼横秋水,眉拂春山,发似云堆,足如莲蕊。两颗樱桃分素口,一技杨柳斗纤腰。未领略遍体温香,早已睹十分丰韵。
吴小员外看见,不觉遍体苏麻,急欲捱身上前。却被赵家两兄弟拖回,道:"良家女子,不可调戏。恐耳目甚多,惹祸招非。"小员外虽然依允,却似勾去了魂灵一般。那小娘子随着众女娘自去了。小员外与二赵相别自回,一夜不睡,道:"好个十相具足的小娘于,恨不曾访问他居止姓名。若访问得明白,央媒说合,或有三分侥幸。"次日,放心不下,换了一身整齐衣服,又约了二赵,在金明池上寻昨日小娘子踪迹:分明昔日阳台路,不见当时行雨人。
吴小员外在游人中往来寻趁,不见昨日这位小娘子,心中闷闷不悦。赵大哥道:"足下情怀少乐,想寻春之兴未遂。此间酒肆中,多有当垆少妇。愚弟兄陪足下一行,倘有看得上限的,沽饮三杯,也当春风一度,如何?"小员外道:"这些老妓夙娼,残花败柳,学生平日都不在意。"赵二哥道:"街北第五家,小小一个酒肆,到也精雅。内中有个量酒的女儿,大有姿色,年纪也只好二八,只是不常出来。"小员外欣然道:"烦相引一看。"三人移步街北,果见一个小酒店,外边花竹扶疏,里面杯盘罗列。赵二哥指道:"此家就是。"
三人入得门来,悄无人声。不免唤一声:"有人么?有人么?"须臾之间,似有如无,觉得娇娇媚媚,妖妖娆娆,走一个十五六岁花朵般多情女儿出来。那三个子弟见了女儿,齐齐的三头对地,六臂向身,唱个喏道:"小娘子拜揖。"那多情的女儿见了三个子弟。一点春心动了,按捺不下,一双脚儿出来了,则是麻麻地进去不得。紧挨着三个子弟坐地,便教迎儿取酒来。那四个可知道喜!四口儿并来,没一百岁。方才举得一杯,忽听得驴儿蹄响,车儿轮响,却是女儿的父母上坟回来。三人败兴而返。
迄逛春色调残,胜游难再,只是思忆之心,形于梦添。转眼又是一年。三个子弟不约而同,再寻;日的。顷刻已到,但见门户萧然,当问的人不知何在。三人少歇一歇问信,则见那旧日老儿和婆子走将出来。三人道:"丈人拜揖。有酒打一角来。
便问:"丈人,去年到此见个小娘子量酒,今日如何不见?"那老儿听了,籁地两行泪下:"复官人,老汉姓卢名荣。官人见那量酒的就是老拙女儿,小名爱爱。去年今日合家去上坟,不知何处来三个轻薄厮儿,和他吃酒,见我回来散了,中间别事不知。老拙两个薄薄罪过他两句言语,不想女儿性重,顿然悒怏,不吃饮食,数日而死。这屋后小丘,便是女儿的坟。"说罢,又簌簌地泪下。三人噤口不敢再问,连忙还了酒钱,三个马儿连着,一路伤感不已,回头顾盼,泪下沾襟,怎生放心得下!正是:夜深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那三个正行之际,恍惚见一妇人,素罗罩首,红帕当胸,颤颤摇摇,半前半却,觑着三个,低声万福。那三个如醉如痴,罔知所措。道他是鬼,又衣裳有缝,地下有影;道是梦里,自家掐着又疼。只见那妇人道:"官人认得奴家?即去岁金明池上人也。官人今日到奴家相望,爹妈诈言我死,虚堆个十坟,待瞒过官人们。奴家思想前生有缘,幸得相遇。如今搬在城里一个曲巷小楼,且是潇洒。倘不弃嫌,屈尊一顾。"三人下马齐行。瞬息之间,便到一个去处。人得门来,但见:
小楼连苑,斗帐藏春。低糟浅映红帘,曲阁这开锦帐。半明半暗,人居掩映之中;万绿万红,春满风光之内。
上得楼儿,那女儿便叫,"迎儿,安排酒来,与三个姐夫贺喜。无移时,酒到痛饮。那女儿所事熟滑,唱一个娇滴滴的曲儿,舞一个妖媚媚的破儿,折一个紧飕飕的筝儿,道一个甜甜嫩嫩的千岁儿。那弟兄两个饮散,相别去了。吴小员外回身转手,搭定女儿香肩,搂定女儿细腰,捏定女儿纤手,醉眼乜斜,只道楼儿便是床上,火急做了一班半点儿事。端的是:
春衫脱下,绣被铺开;酥胸露一朵雪梅,纤足启两弯新月。未开桃蕊,怎禁他浪蝶深偷;半折花心,忍不住狂蜂恣采。时然粉汗,微喘相偎。
睡到天明,起来梳洗,吃些早饭,两口儿絮絮叨叨,不肯放手。吴小员外焚香设誓,啮臂为盟,那女儿方才掩着脸,笑了进去。
吴小员外自一路闷闷回家,见了爹妈。道:"我儿,昨夜宿于何处?教我一夜不睡。乱梦颠倒。"小员外道:"告爹妈,儿为两个朋友是皇亲国戚,要我陪宿,不免依他。"爹妈见说是皇亲,又曾来望,便不疑他。谁想情之所钟,解释不得。有诗为证:
铲平荆林盖楼台,搂上星歌鼎沸开。
欢笑未终离别起,从前荆棘又生来。
那小员外与女儿两情厮投,好说得着。可知哩,笋芽儿般后生,遇着花朵儿女娘,又是芳春时候,正是:佳人窈窕当春色,才子风流正少年。小员外员为情牵意惹,不隔两日,少不得去伴女儿一宵。只一件,但见女儿时,自家觉得精神百倍,容貌胜常;才到家便颜色樵淬,形容枯槁,渐渐有如鬼质,看看不似人形。饮食不思,药饵不进。父母见儿如此,父子情深,顾不得朋友之道,也顾不得皇亲国戚,便去请赵公子兄弟二人来,告道:"不知二兄日前带我豚儿何处非为?今已害得病深。若是医得好,一句也不敢言,万一有些不测,不免击鼓诉冤,那时也怪老汉不得。"那兄弟二人听罢,切切偶语:"我们虽是金枝玉叶,争奈法度极严:若子弟贤的,一般如凡人叙用;若有些争差的,罪责却也不小,万一被这老子告发时,毕竟于我不利。"疾忙回言:"丈人,贤嗣之疾,本不由我弟兄。"遂将金明池酒店上遇见花枝般多情女儿始未叙了一遍。老儿大惊,道:"如此说,我儿着鬼了!二位有何良计可以相救?"二人道:"有个皇甫真人,他有斩妖符剑,除非请他来施设,退了这邪鬼,方保无恙。"老儿拜谢道:"全在二位身上。"二人回身就去。却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会然未保。两个上了路,远远到一山中,白云深处,见一茅庵:
黄茅盖屋,白石垒墙。阴阴松瞑鹤飞回,小小池晴龟出曝。早柳碧梧夹路,玄猿白鹤迎门。
顷刻间庵里走出个道童来,道:"二位莫不是寻师父救人么?"二人道:"便是,相烦通报则个。"道童道:"若是别患,俺师父不去,只割情欲之妖。却为甚的?情能生人,亦能死人。生是道家之心,死是道家之忌。"二人道:"正要割情欲之妖,救人之死。"小童急去,请出皇甫真人。真人见道童已说过了,"吾可一去。"迤逦同到吴员外家。才到门首,便道:"这家被妖气罩定,却有生气相临。"却好小员外出见,真人吃了一惊,道:"鬼气深了!九死一生,只有一路可救。"惊得老夫妻都来跪告真人:"俯垂法术,救俺一家性命!"真人道:"你依吾说,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这鬼必然先到。倘若满了一百二十日,这鬼不去,员外拼着一命,不可救治矣!"员外应允。
备素斋,请皇甫真人斋罢,相别自去。者员外速教收拾担仗,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正是:曾观前定录,生死不由人。
小员外请两个赵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时,由你登山涉岭,过涧渡桥,闲中闹处,有伴无人,但小员外吃食,女儿在旁供菜;员外临睡,女儿在傍解衣;若员外登厕,女儿拿着衣服。处处莫避,在在难离。不觉在洛阳几日。忽然一日屈指算时,却好一百二十日,如何是好?那两个赵公子和从人守着小员外,请到酒楼散闷,又愁又怕,都阁不住泪汪汪地,又怕小员外看见,急急拭了。小员外目瞪口呆,罔知所措。正低了头倚着栏于,恰好皇甫真人骑个驴儿过来。赵公子看见了,慌忙下楼,当街拜下,扯住真人,求其救度。吴清从人都一齐跪下拜求。真人便就酒楼上结起法坛,焚香步罡,口中念念有词。行持了毕,把一口宝剑递与小员外道:"员外本当今日死。且将这剑去,到晚紧闭了门。黄昏之际,定来敲门。休问是谁,速把剑斩之。若是有幸,斩得那鬼。员外便活;若不幸误伤了人,员外只得纳死。总然一死,还有可脱之理。"分付罢,真人自骑驴去了。
小员外得了剑,巴到晚间,闭了门。渐次黄昏,只听得剥啄之声。员外不露声息,悄然开门,便把剑所下,觉得随手倒地。员外又惊又喜,心窝里突突地跳,连叫:"快点灯来!"众人点灯来照,连店主人都来看。不看犹可,看时众人都吃了一大惊:分开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店主人认得砍倒的尸首,却是店里奔走的小厮阿寿,十五岁了。因往街上登东,关在门外,故此敲门,恰好被剑砍坏了。当时店中嚷动,地方来见了人命事,便将小员外缚了。两个赵公子也被缚了。等待来朝,将一行人解到河南府。大尹听得是杀人公事,看了辞状,即送狱司勘问。吴清将皇甫真人斩妖事,备细说了。狱司道:"这是荒唐之言。见在杀死小厮,真正人命,如何抵释!"喝教手下用刑。却得跟随小员外的在衙门中使透了银子。狱卒禀首:"吴清久病未痊,受刑不起。那两个宗室,止是于连小犯。"狱官借水推船,权把吴清收监,候病痊再审,二赵取保在外。一面着地方将棺木安放尸首,听候堂上吊验,斩妖剑作凶器驻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