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蝎眼的人叫她“青主”。
黑石城的人那么忌惮她,煞费苦心,布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局。
西出玉门,送她出玉门关。
她亲眼目睹眼冢吞吃了父亲,没有惊慌失措,躲在水缸里一声不吭;小小年纪,辗转流浪,进了黄金矿山,成功避过那么多耳目,藏了几年之久;带着江斩逃了出去,创立蝎眼,数年间,就被黑石城视为洪水猛兽……
靠的是什么?总不会是温柔可人、怜弱惜贫、心地善良吧?光有蛮力做不了大事,一路跌爬滚打上来的人,会更惜命,更面面俱到。
龙芝混进蝎眼,假称自己是“叶流西”,如此巧合,自己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难道就没半点的怀疑和提防?
她总在进关出关,把蝎眼交给江斩,就真的对他这么信任,不怕后院起火,哪一天被人算计到一无所有吗?
不公平,这场所谓“双芝竞秀”的对抗,龙芝对她了若指掌,她记得的,却只有那旗镇之后的事。
……
叶流西右腕一沉,挥刀斩落。
她还没到绝路,她寄望于曾经的自己。
腕上有细细的一线凉,旋即是喷涌的温热,刀子确实太快,几乎连痛都斩绝了,耳边响起肥唐惊慌失措的骇叫,渐渐转成手忙脚乱的粗重喘息……
叶流西阖起的眼皮下,眼睛不受控制,迅速转动。
前尘过往,风云聚合,迅速充塞干涸的过去,眼冢唇边流下的血、黄金矿山里漆黑如墨的矿道、胡杨城头遍插的招展蝎旗,还有江斩兴奋地向她介绍龙芝——
“青芝,流西跟你一个姓啊……”
……
良久,叶流西睁开眼睛。
肥唐心里打了个突:他从没见过叶流西这种眼神,冷静、粘稠,深得根本看不到情绪的半点流转。
一瞬间,陌生得让人感觉不自在。
肥唐有点局促:“西,西姐……”
叶流西没说话,低头去看左臂,肥唐包得真好——当然,这好不是指治伤,他这样层层裹缠,伤处的肉一定会坏死的,但他的确达成了她的要求,对接绑紧,也已经帮她擦拭过,衣袖撸下,短时间内,应该没人看得出来。
她往下拉袖子,初始的剧烈疼痛之后,额头上冷汗涔涔,伤处僵麻,一路往上攀升,让她有整条胳膊都不在了的错觉。
“还有多久?”
肥唐赶紧看手机:“二……二十分钟。”
叶流西单手撑住车身站起,是该走了。
肥唐有些手足无措,想扶她,又觉得无从下手,讷讷把手里的血包递给她:“这……这个,我接的,但还是白流了很多……”
失血过多,叶流西头有点晕,缓了两秒之后,径直朝车子走去,肥唐看她背影,忽然大叫:“西姐,你能不能等两天?我送东哥他们去医院之后,我跟你一起进去啊,我还可以去找柳七,朝他借点人手……”
他蓦地住口,怔怔看重又转身的叶流西。
叶流西说:“我知道高深还很危险,我会惦记着这事的,昌东醒了之后,你跟他说……”
她顿了一下。
昌东有时间给她写那么多嘱咐,她却连留张字条的时间都没有。
“你跟他说,要好好的。如果哪天他突然死了,那就是我失败了,大家有什么账还没清,一起去地下算吧;如果他能继续活,多活一天,就是我多撑一天,你让他务必照顾好自己,活得光鲜,过得舒心,不然对不住我在里头辛苦支撑,我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看到他半死不活,行尸走肉,别怪我不客气。”
肥唐嗯了一声。
叶流西说:“记住了啊,要一字不漏。”
她拉开车门上车,车子很快发动,去势极猛,车屁股后头烟尘四起,肥唐被呛地咳嗽,还是心有不甘地追跑了一段,停下时,总觉得还有事没交代,忽然想起来,大声吼了句:“西姐,能不能帮阿禾搞对代舌啊?”
这吼声被风卷扬上天,又伴着沙子一起,簌簌跌落在空寂的雅丹垄堆间。
车子早去得远了。
***
再次回到关内,时间刚刚好,地火在四面飘渺,之前没注意过,现在才发现,这里的天都比关外的要黑些。
叶流西推开车门下车。
龙芝说:“脸色不大好啊。”
叶流西笑笑:“你快死的时候,脸色会好吗?”
说着,目光转向赵观寿:“赵老爷子,想借一步,跟你聊两句。”
龙芝眉头皱起:“聊什么?”
叶流西说:“你怕啊?你筹划了这么久,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周围又都是你的人,要是我跟他聊两句就能翻盘,或者把他策反,我也未免太能耐了吧。行,你要是怕,我就不说了。”
龙芝冷笑:“我有什么好怕的。”
叶流西走向赵观寿。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赵观寿退了一步。
叶流西奇道:“怎么,你也怕啊?放心吧,我不会挟持你的,你不值钱,龙芝下了那么多功夫,才等到今天,我挟持谁,她都不会心软的。”
她走到赵观寿的车边,开了车门上车,赵观寿犹豫不决,先去看龙芝面色,龙芝点了点头,示意他见机行事。
赵观寿上了车。
外头火光熊熊,所有目光,都盯住这辆车子。
叶流西透过车前挡风玻璃,看外头龙芝的脸:“赵老爷子,我来,就是跟你谈笔交易,跟龙芝谈不通,她这人,心高气傲,在蝎眼的时候,受过我的气,人一旦有私心,做事就不能顾全大局。”
赵观寿问她:“什么交易?”
“还记不记得签老太太给我测的签辞啊,金堆翠绕一身孽,什么都得到,什么都得不到,都在我一念之间——说实在的,这签辞,可不像是说我要死啊。”
赵观寿没吭声,这也正是他担心的,管它孽不孽,金堆翠绕,这简直是成事的征兆啊。
叶流西借着这说话的机会,尽量放松身体,调整状态:“如果今晚我死了,我们这个交易就不算数。但如果我活着,你听好了,我要龙芝腕上的银蚕心弦,我不准她再动昌东一丝一毫,也要你背后想办法救出江斩和高深。”
赵观寿冷笑:“叶流西,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敌人?我凭什么……”
叶流西打断他:“作为回报,来日我如果称霸关内,可以承诺你不犯黑石城,方士家族、羽林卫家族,可以继续在城内过太平日子,不会像厉望东当年那样,被流放、别灭族,丧家之犬样东躲西藏。”
赵观寿心里一突:“你说什么?”
叶流西开门下车:“考虑一下吧,这笔交易,你们很划算,三个人,换一座城,那么多家族,多少丁口?”
赵观寿急道:“你这是假设,你都未必能活到明天!”
叶流西头也不回:“是啊,是假设,就看你愿不愿意给黑石城买这份保险了……”
说话间,抽刀出鞘,向着龙芝走了两步之后,停在身侧地火的暗影里,刀刃缓缓压上脖颈。
龙芝眼眸间掠过一丝笑意,藏在披风下的手微微颤栗,她的身后,猛禽卫手按刀柄,脸色肃穆。
叶流西轻轻阖上眼睛,说了句:“记住,我没输给你,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谁都杀不了我。”
话音未落,横刀从脖颈左侧静脉抹过,有暗红色的血流出,刀子咣啷一声落地,叶流西身子跪倒,似乎是血倒灌进气管,呼吸不上来,下意识拿手去捂颈间,血几乎是从指缝间喷出来,很快趴卧到地上,喉间嗬嗬有声,喉间一滩血,越洇越大。
赵观寿急从车上下来,扶住车身,看叶流西的身子渐渐不再抽动。
她刚跟他谈过交易,就这样……死了?
静默中,龙芝纵声大笑,她走到近前,拿脚尖踢了踢叶流西软瘫的尸体,抬眸盯住赵观寿:“赵叔,现在你信我了吧?还有签家那个老女人,唱衰我那么多年……”
话音未落,赵观寿脸色大变。
周围惊呼声四起,龙芝觉得不对,但还没反应过来,脚边趴伏的叶流西已经猱身而起,旋腿扫翻她下盘,趁势缠压上来,龙芝屈肘去捣她肋下,她像是毫无反应,左臂死死勒住龙芝脖颈,右手横刀,刀刃切抵她小腹。
龙芝怒喝:“叶流西!”
这一下猝不及防,周围的猛禽卫想施救也来不及了,个个抽刀出鞘,刹那间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却又不敢上前。
叶流西笑起来:“龙芝,装死糊弄人这一套,我流浪讨饭的时候就会了,学得入骨三分,吓过不少人呢?看到我死的时候,很激动吧?”
“我故意的,我就是要赠你一场空欢喜,你记住当时那种美妙的感觉,留着慢慢回味吧,因为从此以后,你就没得意的日子了。”
☆、第114章
一片静默里, 龙芝反笑起来,她动了动脖子,以便自己能呼吸得更顺畅些。
“有胆的,就动手啊,让你的情人给我陪葬, 再加上江斩和高深的命, 一个换三个,我也不亏。叶流西, 你看看周围,猛禽卫有数百个之多,上次在金爷洞,十几个蝎眼, 就让你半残了。你要是以为杀了我就能翻盘, 也太天真了吧。”
叶流西笑笑:“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没想杀你,我可没你那么绝。”
说完一抬眸,厉声呵斥猛禽卫:“都让开!”
龙芝怒道:“不准让,谁敢让一步, 立马逐出羽林卫。你们是死人吗?她背后又没长眼,为什么不从背后……”
话音未落, 叶流西眸光一冷,反手一刀抡出,在她大腿上抡出道血口子。
龙芝痛地大叫, 四周一阵惶恐骚动,叶流西冷笑:“有种的,尽可以从背后来,看谁的刀更快!”
又说龙芝:“你叫什么,没伤动脉没断腿,只是给你松松肉,很疼吗?”
赵观寿冲过来,大吼:“让道,先让道!”
叶流西眸色凌厉,挟着龙芝往外走,龙芝腿上血流如注,兀自忍痛冷笑:“你这样垂死挣扎,有意义吗?这里是尸堆雅丹,四面都是我的人,就算你逃出去了,一时三刻,还是会被围剿的。”
叶流西说:“当然有意义,迟死一刻,就多一刻的意义。”
说着喝道:“给我一辆车!”
赵观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龙芝是龙申的女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龙老头估计能把他给活剥了:“车!开辆车过来!”
车子很快开过来,叶流西拖着龙芝往车上走,龙芝心下大急,电光石火间,忽然想通一件事——
叶流西是不会杀她的,整个关内,只有自己和父亲龙申可以拨心弦,杀了她的话,昌东必死无疑……
龙芝心念一动,顷刻发难,屈肘狠狠撞向叶流西胸腹,与此同时,不顾腿上伤痛,骤然向前扑跌,借着这翻扑势头,两手顺着叶流西左臂抓抹,拼命想拗拧她一个脱臼,谁知猝不及防,竟硬生生拽脱一只手来!
叶流西趁着龙芝这片刻怔愣,迅速伸手,抓向她腕上银链。
哪知手刚触到,那银链突然像吞睽化作了纹身一般,立时隐入龙芝手臂,只留下银光样的一环一环,龙芝大笑:“我龙家的东西,你以为想抢就抢吗?只有我自己能脱下来,否则你就算砍了我的手,也休想拿到。”
来不及了,猛禽卫就快涌上来了,叶流西咬紧牙关,刀出如电,刷刷三刀,尽数撩在龙芝那条手臂上,然后回身窜进车子,迅速发动,全速向前,才开了几十米,三辆反应最快的车已经当头截到,而后视镜里,弩*箭队已然就位,叶流西心下有了计较,立马全速倒车,弩*箭队猝不及防,急起身闪避时,叶流西一个原地甩尾,车身如抡挥出的巨杵,瞬间将□□队撞飞开去。
风沙凛冽,地焰如怒,隔着被地火镀成金红色的车窗玻璃,叶流西看向赵观寿,唇角挑出一抹笑。
她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交易。
旋即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身后,龙芝声嘶力竭地大叫:“追!给我追上去!”
***
戈壁滩上,风声隆隆,车声大作。
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在这上演一场追车,也是始料未及。
叶流西油门踩到底,间或瞬间打转、变向,绕开突兀出现的雅丹土台,后视镜里,数十辆车紧追不舍,距离渐拉渐近,慢慢包抄上来。
叶流西额上渗出细汗。
早该料到,给她准备的车,一定会是型号最老、马力最弱的,车比车得扔,车技再好,拖拉机也撵不上越野,这是硬件问题,眼见后车就快围上来,这辆车,可能支撑不到她想到的地方……
前方忽然来车,开得不快,车身有点打晃。
昌东的车!
明知道不可能是昌东在开车,叶流西还是蓦地眼眶一热。
她很快看清楚,开车的是阿禾,而坐副驾的,正是李金鳌。
***
话说李金鳌和阿禾从火线罩网里逃出来,夜黑风高,不认路,这一带又广大,两个人绕了几次弯路之后,逃得心灰意冷:光凭两条腿,能跑多远啊?等到羽林卫反应过来,开车来追,四个车轱辘撵你,那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万幸天无绝人之路,正一筹莫展之际,忽然看到一辆撞进雅丹土台里的车。
李金鳌先认出来:“哎,那不是昌东的车吗?阿禾,你会开车吗?你试试看还能不能开啊。”
阿禾一颗心砰砰乱跳,这些日子,她跟肥唐相处得多,她不能说话,肥唐就胡天海吹地讲,什么话题都讲,也很是渲染过昌东的车子,总而言之就是好:马力大、防撞、飙起来连萋娘草戴了一头花都没撵上……
雅丹土台没车硬,车前又有防撞杠,阿禾直觉这车应该没坏。
她开车不算熟手,但接受过训练,基本操作还是没问题的,鼓捣了几下之后,终于把车倒出来,两人一鸡,欢欣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