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被抢劫时会习以为常?被抢过十次的。
叶流西如果对整件事并不慌张,那只能说明,在她失去的记忆里,她经历过更离奇的事。
***
肥唐的网租车约了在柳园提车,那之前,他只能搭昌东的车。
行程并不赶,昌东甚至绕了路,走了些凶险的地形,有意识地利用进戈壁前的时间试车:毕竟两年没开了,车和人都会钝,提早发现漏洞还有机会修补。
叶流西开着车,大多数时间缀后,有时超车。
她一超车,肥唐就特不服:“东哥,就她这破面包车,能进戈壁?”
他自己租的车,其实也不过三万块,就因为多了个四驱标,气焰陡涨。
昌东没把话说死:“理论上走不了,遇到‘拆钉路’会全瘫,但凡事没绝对,都说跑川藏要越野,有人开拖拉机也一路走下来了。”
一路上,叶流西不跟他们同吃。
昌东和肥唐中午会下馆子,即便不铺张,也会有荤有素有菜有汤,叶流西不,她买两馒头,一袋榨菜,向店里打杯热水就能凑活一顿,有时坐车里吃,有时边吃边轧马路看风景。
昌东有点过意不去,想顺带叫上她,无非多双筷子的事——犹豫再三,还是算了。
出发之前,他就给这趟龙城之行定了性:搭伙要松散,跟叶流西保持距离,他就是个带路的,肥唐如何求财,叶流西如何装神弄鬼,他做到心里有数就行,尽量别被卷带。
古话说,酒肉朋友,叫上她一起上桌吃饭,难免吃出交情。
有一次,叶流西进店里打热水,离开的时候经过他们的餐桌,桌上有宫保鸡丁、干煸牛肉丝、炒凤尾、三鲜豆腐汤。
红红黄黄绿绿,鲜鲜香香。
看到叶流西拎的那角实心大饼,昌东忽然觉得点得有些奢侈。
肥唐热情招呼叶流西:“西姐,要么一起吃吧,我们这有肉。”
昌东觉得肥唐不会说话,尤其加了那句“我们这有肉”,明显的高人一等心理,叶流西大概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果然。
叶流西说:“吃这么多,还有肉,也没见长得比我美啊。”
出了门,她坐到街对面的小花台边,掰下块角饼,裹着榨菜丝细嚼慢咽。
肥唐气得牙痒痒的:“东哥,我跟你说,我这人,一向惜老怜贫,但她都穷成那样了,我怎么还那么烦她呢?”
昌东说:“因为她穷且嚣张吧。”
……
她也不跟他们同住,这倒不奇怪,反正她车里有床,但奇怪的是,有天晚上肥唐出去买夜宵,回来跟他说,叶流西不在车里。
昌东留了心,到柳园那晚,他陪肥唐去验车,回旅馆的时候,恰好看到叶流西从小门出来。
昌东找了个借口下车,让肥唐先回,自己远远跟着。
看得出来,她对路也不熟,几次停下来看路牌,最后找到了,拐进一条亮灯的后巷。
巷子里污水遍地,高处的通风管冒油烟,垃圾桶一个挨一个,昌东过去的时候,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帮叶流西套上一次性的塑料大围裙,嘴里叨叨个不停:“这盆肉,还有菜,混在一起剁馅,酱油盐葱姜都要搁,一共八十块钱,要剁精细点啊,不能粗。”
叶流西说:“我知道了。”
那女人走了之后,她袖子一挽,俯身从盆里拎了块大肉扔到半人高的树桩砧板上,两把剁刀拿起来,蹭蹭刀口互磨,然后开工。
一时间,笃笃剁声不绝于耳。
这种剁刀为了斩肉方便,大多是铁刀,刀片重,男人使起来都吃力,更别提左右开弓了,她倒是驾轻就熟,剁了一会之后,手臂内抡,刀片一翻,扒拉过来一堆白菜根叶,又继续。
昌东走过去,倚着门看了会,说:“你晚上出来做工啊?”
叶流西吓了一跳,刀声顿停,回头看到是他,眉头皱起来:“你怎么来了?”
“在这条街上吃饭,路过,正好看见。”
叶流西往剁馅里加油盐:“是啊,给了钱之后,手头不大宽裕——人不能没钱,没钱会心慌,所以得挣点。”
不就给了3000多吗?
“临时找的?”
“随便一问,有能做的活就接呗。”
昌东想起她剁馅时的动作:“你是不是身上带功夫?”
叶流西点头,空出手来指自己:“到处都是优点,我自己看我都喜欢。”
昌东真是没话去接,顿了会才问:“你晚上做工,不影响白天开车吗?”
叶流西瞥了他一眼:“影响吗?我哪次开慢了?”
“那不耽误你,我回去了。”
叶流西慢悠悠说了句:“又去刻皮子啊?”
昌东人都在门外了,听她语气不对,又转回来:“刻皮子怎么了?”
她把刀锋上粘的肉馅抹下:“不怎么,我就是觉得,你这个年纪,正是吃喝嫖赌好时光,整天在那刻牛皮,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就想拿个金刀奖。”
“哦,那回去吧,不耽误你冲奖。”
昌东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转身问她:“晚上去我那洗澡吗?”
叶流西反应过来:“什么?”
昌东示意了一下她以及砧板周围:“你浑身……都是这种味儿……”
叶流西低下头,闻了闻身上,这种味儿是什么味儿?生肉、白菜、葱、姜、油杂糅的味儿。
她回了句:“我没觉得。”
昌东说:“你没觉得,那你随意吧。”
……
事情做完,已经过十一点,叶流西回去的路上,走过一家门面,想了想,又退回来。
公共浴室。
她花了八块钱洗淋浴,三块钱买小袋的沐浴露和洗发水,坐到小淋浴间的凳子上,沐浴露的泡沫打了全身,动作大了点,有些泡泡飞起来,映着顶上小灯泡的黄光,泛各种色泽。
这种味儿……就你香!
☆、第①①章
柳园到敦煌这130公里,2小时车程,三人算是组了个车队。
肥唐打头,意气风发,他的车最花哨,一路吸睛无数,期间在加油站停车上厕所,出来的时候,看到两个正青春的小姑娘站在他车前自拍,见车主出来,两人不好意思,咯咯笑着跑远了。
肥唐冲着两人的背影吼:“没事,美女,要不要我帮你们拍啊?”
昌东居中控速,他开得很慢,越近敦煌,越是心事重重。
叶流西照旧殿后,偶尔兴起冲到前头,每当她的车跟肥唐并驾,肥唐都如同嗑了兴奋剂,加足马力,嗷呦一声冲出去老远。
然后,叶流西的车就必然慢吞吞的,老牛破车一样,疲软地落到最后。
几次下来,昌东觉得,叶流西就是在逗肥唐玩儿,而肥唐,还真不够她玩的。
车近敦煌收费站,昌东靠边停车。
叶流西紧随着停下,肥唐的车都奔下去好远了,又倒回来。
昌东下了车,把列的物品清单交给肥唐:“我不进敦煌了,我绕城,你进去,照着我列的,把东西买了,事情办了。”
敦煌是西线探险的前哨站,当初昌东在这里,人也好车也好,都是焦点,后来“黑色山茶”组队,至少四分之一的人是本地的圈内翘楚……
他不想有麻烦,而进敦煌,势必会有麻烦。
肥唐接过单子,磕磕巴巴地念:“GPS卫星定位仪,海事卫星电话两个,重磅钓鱼线,我操沙漠还能钓鱼?生命吸管……吸管就吸管关生命鸟事……防沙板……租航拍飞行器……救援登记,直升机价格超预算就不选,不是吧东哥,我们能请得动直升机?”
昌东头疼,肥唐大概搞不定。
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叶流西,叶流西面无表情:“你别看我,我虽然能干,但术业有专攻,什么生命吸管防沙板,我也不懂是什么东西。”
昌东犹豫了一下,收回单子,示意继续上路。
***
进城之后,昌东尽量避免引人注意:选了家位置很偏的旅馆,自己和肥唐的车都搁下,用叶流西的车跑店购置装备。
找昌东是对的,他对一些二手装备店熟门熟路,能用对半的价钱拿到不错的硬货,叶流西偶尔跟进去旁观,他这头成交,她这里就拿手机搜一下新品价,每次搜完,都觉得昌东看起来好像更顺眼了点。
二手店里人不少,现在是秋季,算是进罗布泊的旺季,早则太热,晚则太冷,最危险的季节是六月——彭加木和余纯顺遇难,都是在那时候。
在一家卖汽车零配件的店里,叶流西无意中看到角落里有人举起手机,对着昌东的侧影拍了一张。
她不动声色地挨过去。
听到那人跟边上的同伴说话。
“是昌东吧?”
“是,就是他。”
“操,真不要脸,出了那么大的事,还以为他退圈,现在看风头过去了,又出来带线圈钱。”
“这种人应该封杀,让他再带队就是犯罪,哪个傻逼找他带队啊?找死吧?”
骂昌东就骂昌东,怎么还骂她头上去了呢?
叶流西说:“就是我啊。”
那两人猝不及防,一个激灵手机脱手,叶流西抄手捞住了,送到面前一看,已经迟了。
那张照片被发到微信大群里了,群号“西北探险之家”,四百多号人,群里已经炸了,评论以刷屏的速度一条条往上翻。
“活久见啊,这是昌东吧?”
“靠,化成灰我都认得他!是在狼行天下的店里吗?我看见墙上的标了。”
“黑色山茶那个昌东?慢着,进汽配店,他是要带线吗?这是在杀人啊……”
真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叶流西都要同情昌东了,她看向机主:“不是我说你,自己看看就完了呗,还发群里,怎么这么喜欢挑事呢……”
话没说完,手一松,手机屏向下,直挺挺拍地上去了。
那人说:“你……”
“你什么你,你手机本来就要掉的,我该捞吗?还有,刚骂我什么了,记得吗?”
那人理亏在先,转念一想话是说得不地道,再加上同伴在边上劝和:“算了,不要跟女的计较……”
忍着气捡起来一看,手机屏上都是碎雪花。
叶流西冷笑一声往回走,昌东这里定得差不多了,在等结账,皱着眉头看她,问:“什么事啊?”
“交友,人家朝我要号码。”
她走到店门口,勾勾手指,把肥唐勾过来,说:“你去跟昌东说一声,待会吃饭,他别进饭店了,自己回屋泡面去吧,我觉得他要挨打。”
肥唐屁颠屁颠去跟昌东报备了。
叶流西斜乜着去看:昌东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接过店主的找零,一张张齐整地塞回钱包里。
***
中午,昌东进饭店吃饭。
还是家不小的自助快餐店,客人端着餐盘,自取盛好的一碟碟小份荤素,米饭和紫菜汤免费。
周围没别的餐馆,叶流西也进来,取餐盘的时候拽住肥唐,朝昌东的方向努了努嘴:“怎么回事?”
肥唐也纳闷:“说了啊西姐,我真说了,我还特别强调了。”
又安慰她:“没事,西姐你别担心,我东哥扛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按捺不住想把昌东挨打的小视频推荐给她的冲动。
没办法,他从小就乐见别人倒霉,自己的幸福生活要靠别人衬托。
叶流西冷笑:“我担心?他是向导,要是被人打残了,在这养伤,我又得多吃几天的饭,费不费钱?”
肥唐张了张嘴,理不清其中的逻辑关系:昌东养不养伤,你不都得吃饭吗?
叶流西撇下他,自己取餐,然后在挤挤挨挨的食客人流里,跟昌东相遇了一回。
他的餐盘里有酱排骨、煮干丝、笋烧肉、鸡蛋羹、米饭、鱼丸汤。
她的餐盘里是豆芽、豆腐、米饭、紫菜汤。
昌东的目光从她的餐盘上扫过:“你昨天不是挣了钱吗,都不吃点好的?”
叶流西说:“我挣得不够,被打的人才要多吃肉增加营养,我用不着。”
她和昌东擦肩而过,吃饭时照例不跟他们坐,隔了两张桌子。
吃到一半,外头进来几个人,个个五大三粗气势汹汹,为首的一个涨得满脸通红,说:“哪呢?是这吧?”
叶流西心里咯噔一声,勺子咬在嘴里,目送着那行人在昌东和肥唐的那张桌子前停下。
店里渐渐安静,坐得离昌东近的,都下意识把屁股下头的凳子挪远,过了两秒,肥唐端着餐盘,点头哈腰地穿过那几个人,投奔叶流西。
为首的那人动真气,声音都有点抖:“真是你啊,昌东,做人要不要脸?我小外甥生下来就没见过爸爸,你以为躲起来,赔了钱就完了是不是?”
越说越气,一巴掌扇过去,昌东侧了下脸,没被打中,但帽檐被带歪了。
他伸手把帽子扶正。
肥唐紧张得口干舌燥:“完了,我东哥要挨打了,西姐,你……帮不帮他?”
东哥会理解他临阵脱逃的:他这小身板不经打,再说了,事情跟他没关系,掺和了也白搭。
不过叶流西不同啊,那晚在车里,她一伸手,他就知道遇上硬点子了,她要是能插手,形势势必扭转。
叶流西说:“我没帮过他吗?我让他躲起来的,他不听,五行欠揍,打打也好,能老实点。”
当初他让她有点法律意识,别给大家惹麻烦,别耽误行程,很好,她现在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也别耽误我的行程,不躲是吧,一切都是自找的,今天就算你被打断了腿,明天也得进戈壁,不进的话,她再打断他另一条腿,配双拐,左右还平衡。
那头走向不妙,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桌面都抖三抖,店老板变了脸,想劝架又不敢,叶流西夹起块豆腐,正要送进嘴里——
昌东忽然叫她:“叶流西!”
叶流西惊得豆腐都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