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卫只是一种职务,方士也是一种职务,没必要奇货可居家族垄断,未来,所有人都该有选择:符合条件的,就可以去做羽林卫,学识技能过关的,也可以入方士门,那些世袭的方士和羽林卫,对继承父业不感兴趣的,可以做买卖、当个手艺人、或者去黄金矿山做高危但高薪的工作。
这变动会遭受阻力,改制会需要很多时间——慢慢来吧,最顽固的那群人已经被圈在条石大狱里了,用一代人、或者两代人的时间,可以实现和改变很多东西。
等到这转变走上正轨之后,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除了李金鳌和阿禾,她没对任何人提出关的事,主子在的话,哪怕暂不露面、什么事都不做,对内对外也是一种震慑——只说战事初定,有要紧事要忙,小事各人自定,大事找金蝎会和阿禾商议就好。
散了之后,阿禾帮她收拾行李,很有点意在沛公,收拾到一半,吭哧吭哧往她身边凑,递了封信给她。
叶流西心知肚明,装不知道:“这什么呀?”
阿禾吞吞吐吐:“你帮我交给肥唐呗,就是……大家好久不见了,问候一下。”
叶流西斜乜了她一眼:“问候这么厚?不带,太重了。”
阿禾急得跺脚:“你是开车出去,我一封信能有多重!”
叶流西把信接过来,故意拿话揶揄她:“真是想不到啊阿禾,蝎眼的男人,高的帅的,随便你挑,你却偏偏喜欢一个脑袋都要秃了的人……”
阿禾气得面红耳赤:“肥唐只是头发少一点,那不叫秃!还有,谁喜欢他了,普通朋友!”
一生气,跑了,也不帮她收拾行李了。
不收拾就不收拾,叶流西无所谓:关外什么东西没有啊,多带几块金砖就行了。
***
从黑石城到尸堆,照旧花了三天。
叶流西开昌东的车,阿禾有点担心,因为让人检修的时候,都说怕这车支撑不了:毕竟曾经补过胎,补后又折腾过很多次,而且这车胎是特制的,关内根本找不到同型号的胎去换。
但叶流西就想开这辆车。
末了找了个签家人来测黄符字签,问的是这车能不能带她见到想见的人。
给出的结果是:称心遂愿。
无可置疑的吉兆、上上签。
……
车过小扬州,叶流西加了油,顺带捎了一桶备用:这量足够她出无人区了,也不知道昌东现在在哪,出了白龙堆之后,她计划沿哈罗公路往北走——反正丁柳是一定会回柳七那儿的,柳七家大业大,不可能挪场子,她从柳七那顺藤摸瓜,应该会有收获,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出玉门关的刹那,起了风沙。
风沙之上,是温柔月色。
只是一道看不见的门槛,只是一个车身的距离,感觉已经截然不同:那一头,她是西主,令行禁止,身周时刻水流暗涌,做什么都要权衡克制;这一头,她谁都不是,芸芸众生间的小人物,干什么都随心自在。
她把车子开到曾经的白龙堆营地。
看得出来,这里似乎成了个常驻的扎营地,地上有火堆烧过的痕迹,还散了些生活垃圾,大风一吹,纸条和塑料袋就乱飘。
没素质,人家昌东带队的时候,都会把这些垃圾收拢了烧掉。
叶流西下了车,把营地的垃圾收拢了一下,找了个背风处点火烧掉,烧到一半,头顶飘过一张漏网的长幅纸条,她伸手一捞,就捞住了。
正要送到火堆里,看到上头有字,还画了两颗丘比特之箭穿就的红心。
凑近一看,上面写“永结同心婚纱摄影” ,后头一行小字:孟先生、乔女士百年好合。
现在拍婚纱照的人可真会玩,都拍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
叶流西把纸条扔进火里,看火焰蓦地蹿高,忽然有些出神。
这该不会是什么预兆吧?
怎么烧个垃圾都让她看到人家结婚拍婚纱照呢?
昌东……现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
昌东打了个呵欠。
他有点困,这九个月以来,他的作息控制得很好,晚十一点左右准时上床就寝——现在,都过点快一个小时了。
面前的桌上,摆了个生日蛋糕,据说是丁柳花了大价钱特别定制的:蛋糕正中央立了个慈眉善目的菩萨,菩萨怀里抱一根燃起了焰头的蜡烛,蛋糕的盘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东哥不死”、“菩萨保佑”。
要他说,一个字,丑。
丁柳的审美,菩萨再保佑都没法拯救了。
丁柳和肥唐都在,一左一右,表情都很紧张,丁柳还把手机上秒表的倒计时都调出来了,看上头数字不断变小,大气都没敢喘一下:“东哥,你撑住了啊……”
命在别人手里,可不是他想撑就撑得住的。
“快了快了,马上过十二点了,5,4,3,2,1!”
计时完毕,她和肥唐两个,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昌东。
六目相对,屋子里寂然无声。
过了一会,昌东清了清嗓子,提醒他们:“没死,还能喘气呢。”
丁柳和肥唐同时爆发出一阵极度欢欣的尖叫。
昌东无可奈何地伸手抚额:大半夜的,这声音太扰民了,老楼隔音不好,明天可能会被邻居投诉的。
丁柳激动地把蛋糕推到他面前:“东哥,过点了,你还没死呢,这是二世为人……啊不,三世为人,东哥你许个愿呗,这么折腾都没死,有福气啊。”
昌东说:“我希望你俩明天拎包走人,三个月内别再上门了。”
自从两个人以“陪伴他度过最后时日”为借口住进来之后,抢吃抢喝抢床抢洗手间也就算了,隔两天就要倒计时一次,跟高考拉出的倒计时备战条幅似的,他也是怕了这没完没了的“临终关怀”。
丁柳说:“东哥,三世为人的人,许愿肯定贼灵——浪不浪费啊,你就许这愿啊?”
昌东笑笑:“我又不傻,吹了蜡烛才叫许愿。”
他低头吹灭那根蜡烛。
抬眼看时,观音菩萨冲着他乐,头顶上飘袅袅烟气。
丁柳追着问:“许了什么愿啊东哥?”
肥唐鄙夷地看了丁柳一眼:“这还用问啊?无非就是西姐和老高能平安啊,白龙堆起风沙啊,西姐能出关啊,出不了这几条。”
昌东笑起来,过了会,抬头看向窗外。
今晚上,月色很好,不像是会起风沙。
不过他还是希望,白龙堆的腹地深处,能有风沙漫起,而风沙深处,有他牵挂的人,行色匆匆。
***
车出白龙堆,碾上了哈罗公路。
一路向北,风沙被撇在了后头,路况越来越好,照这速度,天不亮就能赶到哈密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爆响,车身一沉,方向立时往一边扯去,叶流西赶紧控住方向盘,减速松油门,车子很快歪斜着靠边——有点没控住,车头歪下了路基。
都不用下车看,她也知道,是爆了胎了。
四野静悄悄的。
叶流西呻*吟了一声,身子越滑越低,险些滑到座位底下去:哈罗公路可不是什么来往繁忙的公路,想在这里遇到辆车,车主还恰好能帮上忙,那可真是……挺耗运气的。
过了会,她揿下车窗,脑袋探出去,前看后看。
百里地,半个鬼影都没有。
但她还是心有不甘,大吼了句:“有没有人哪?给我拖个车,送你块金砖啊!”
声音向旷野里飘出去,过了好大一会,还能听见“金砖”的余音悠悠。
叶流西气地一头抵住方向盘。
就在这个时候,车里忽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叶流西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她车上的确有手机,是当初昌东他们丢下的,但早停机了,而且这铃声有点笨重,也不像是手机铃声。
她在车里摸索了好大一会,生怕那铃声停了,但那声音很执拗,一直间断不停,直到她找到。
是在手扶箱里,揿开罩盖,里头有个车载电话,没有手柄,拿起来时,底下连长长的螺圈通话线,式样有点老了,叶流西都没见过。
她接了电话,喂了一声。
那头开始没说话,听筒里传来略显粗重的喘息声,过了会,她听到昌东的声音:“流西,你是不是出关了?”
叶流西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这电话不真实,车子不真实,连带得外头的旷野也像深夜的海市蜃楼,都是假的。
但他的声音,清晰而又真切:“看车辆的GPS定位,你是不是在哈罗公路上?”
她嗯了一声,想了想说:“车子爆胎了。”
昌东笑了一下,问她:“有人帮忙吗?”
叶流西摇头,忽然反应过来,摇头他是看不见的,正想说话,昌东轻声说了句:“那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第129章 结局.下
挂了电话, 叶流西怔愣了好一阵子。
道理想明白了就不玄乎了:昌东的车花大价钱改装过, 应该有GPS定位追踪, 而车载电话是汽车点火开关打开时自动接通电源的,昌东行事一直缜密,不会不做提醒设置,车出玉门关,进入正常通讯区域时,他就收到了提醒。
叶流西哼了一声, 躺倒在车座上。
还以为要花好一阵子才能找到他。
还以为出现在他面前时,能给他个惊喜。
原来一出玉门关,他就知道了。
像孙猴子翻翻翻,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出关后通话的第一个人、遇到的第一个人, 都是他。
躺了会, 蓦地想到了什么, 飞快地翻身起来,掰下车内的后视镜, 照了又照。
糟了, 一连几天行车,难免灰头土脸,行李收拾得也潦草, 没什么像样的衣服, 本来一切都不是问题,到了大城市, 金砖换了钞票,想怎么拾掇怎么拾掇……
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能靠天生丽质来撑场面了,再争分夺秒睡个美容觉吧,昌东没那么巧刚好也在无人区的,他说的“马上”至少要好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足够她养精神了。
叶流西翻出盖毯,赶紧躺下了。
人躺下了,心躺不下来,老琢磨着待会见面了,她应该怎么表现。
说“好久不见”是不是太见外了?
那说“很想你”呢?
太矫情了,不符合她的身份,她现在是西主,得高冷……但高冷的话,昌东不吃这一套的吧。
辗转反侧,古时候小书生面圣大概也没她这么纠结。
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也不安稳:梦见昌东来了,她一个没克制住,飞奔着迎了上去,昌东一直含笑站在原地,温柔看她,就在她快扑进他怀里时,他忽然动作敏捷地往边上一跳,说:“嘿,没扑着!”
她一头就栽地上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醒了,这醒的时间刚好:天将亮而未亮,戈壁还浸在薄凉的灰色里,不远处,一辆小面包车缓缓驶近,两盏晕黄色的车前灯,像两颗睁大的眼睛。
小面包车不停,一直驶到和她的车擦身,驾驶座旁的车窗相对。
有咿咿呀呀的唱曲飘过来。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轻不惮路途遥……”
叶流西说:“听这么老土的歌。”
昌东伸手揿下了DVD机的关机键:“还不是跟你学的。”
叶流西看着他笑,笑着笑着,鼻子忽然有点酸:真好,他还是那样,不颓丧,也没有消沉,眼圈上有些许熬夜行车留下的暗青,目光像梦里一样,明亮而又温柔。
昌东伸手推车门,刚推开一条缝,就意识到自己这车停错了。
车身擦得太近了,这车门其实是推不开的。
叶流西瞥了眼两车间的距离,懒懒往车座里一窝:“傻了吧?”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昌东倒车,让出距离,走到她车前,拉开车门。
叶流西还是大爷一样躺着。
昌东说:“几个月没见,这架子大了不少啊,流西,你就不能动一动?”
叶流西眼皮轻掀了一下:“我又不急着见面……我赶了这么远的路,累着了,谁急着见面谁动。”
也是,她从关内走到这,走的不只是百千公里路,耗的也不止一两桶油,近三百个日夜,无数纷纭人事,是该累了。
昌东俯下身子,伸手环住她腰,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是我急着见面。”
叶流西斜乜了他一眼,说:“是吗?”
那副他百看不厌的小表情又来了,下唇一咬,想笑又不笑,还得作出一副不是很情愿的勉强神气,说:“那我配合你一下吧。”
说完,终于绷不住笑了,伸手勾住他脖子,被他带出车子。
空气微凉,晨曦将出,长长的公路,前后望不到尽头,没有过车,也没有人声。
偌大无人区,此时此刻,也许只有两个人的心跳,两个人的呼吸。
站定时,叶流西揪住他衣领过来闻了闻,煞有介事:“不对啊,有别的女人的香水味道。”
昌东瞪了她一眼:“能别刚见面就碰我瓷吗?我沾惹别的女人的香水味道,不想要腿了吗我?”
叶流西笑得收不住,埋头蹭住他胸口,右手习惯性在他衣服上摸索,然后抓住摸到的第一颗扣子,死攥了不放。
还以为见面了会生疏,行前那么多的忐忑心思、瞻前顾后,这一刻烟消云散:有些人,见面就好,不需要准备,也不需要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