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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作者:路遥

  这件事的确令人头疼。俊武他妈已年近八十,又是当年前后村庄有名望的金先生的遗孀,除过劝说和开导老太太挪窝,其它办法显然都不是办法。可眼看一切方面都准备好了,仅仅因为这么一个老人就把一河活水堵塞,怎么行呢?
  他一时也没有个好主意,就让金俊山先去做点工作,说让他自己想一想再说;他告诉金俊山,他一会就过金家湾来。
  金俊山走后,福堂本来想把玉亭叫来商量一下。但他又很快想到,玉亭因为和彩娥的事件,谈起这家人如同谈起老虎一样惊慌,恐怕给他出不了主意。于是他只好一个人在家里仔细盘算怎样处理这件事。
  许多办法都想过了,田福堂觉得都不合适。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能硬来。
  好办法急忙想不出来,可时间又不能再拖了。按计划,明天放置炸药,后天就准备炸山;因此,这家人无论如何今天要腾开这块“风水宝地”。
  尽管没想出什么周全办法,他也得动身去金家湾那里。既然要去,田福堂就似乎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做。既使没什么把握说通老太太,他也得去试一试——不行了再说!
  当田福堂走进金俊文家里后,情况依然如故。俊文父子和俊武现在都到新居忙去了,只留下两个儿媳妇守在哭啼的婆婆身边。金俊山已经不在这里——显然他的说服工作以失败而告终了。
  田福堂刚进了窑洞,金老太太就恼怒地用瘦手抓起了炕上的拐杖,准备驱赶新来的说客。两个儿媳妇慌忙上前劝拒婆婆。不料,田福堂却拨开桂兰和俊武媳妇,不慌不忙上了土炕,凑到了金老太太的身边。他双膝一下跪倒在炕上,说:“干妈,你就打我吧!我知道你老人家心里有气。你就痛痛快快打我几下,也许心里的气就能消一消。干妈!我知道你老人家的难过哩……。”
  金老太太举起的拐杖停在了半空中。
  给人下跪,这是对人至高无上的尊敬。老太太是知书达理的金先生的夫人,农村的礼教家规她比谁都看重。她虽然年近八十,脑瓜并不糊涂。她闹着不搬家,也并不是专意耍赖,而的确因痛苦使她已经不能自己——一个深明大义的人设身处地想一想,老太太为此大动感情也是人之常情。但一当有人为消她心头之怒之愤之怨之痛之时,给她双膝跪在面前,老太太就立刻明白她再不能以粗俗的乡妇之举,来对待别人对她所致的最高形式的敬意了!
  老太太把拐杖无力地撇在一边,颤动着没牙而干瘪的嘴巴,扭过头沉默了下来。
  双膝跪倒的田福堂仍然跪着。他现在立刻又接上刚才的话碴,语调诚恳地说:“干妈!我知道你老人家不愿离开这地方。这地方是我干大当年用血汗修建起来的;对你老人家来说,就是搬到天堂里也不如住在这老地方好。可是,你老人家也知道,这地方要建个大坝,没办法为你老人家保存住这院子了。
  “你老人家知道,队里打这坝,是为全双水村的人民谋福哩。记得我干大在世的时候,就常教育我们这些后人,要为众乡亲谋福。干大一生一世,为乡邻村舍谋了多少福啊!东拉河一道川里上了年纪的人,至今提起金先生,哪个不说先生的好话?记得小时候我们穷人家娃娃上不起学堂,金先生就一分钱不收,义务办冬学,教我们念书识字;现在想起来都感动的叫人眼热哩……“现在,我们在哭咽河炸山打坝,正是象金先生当年教育我们的,为众乡亲谋福哩!你老人家因为气在心头,动了悲伤,后人们完全能体谅来你老人家的心情儿。我知道哩!你老人家知书达理,双水村头一个开通老人!一旦你老人家消了气,就会顾全大世事,为全村人的幸福而着想……干妈!我作为一村之主,因为大家的事而惹你老人家伤心,实在是不孝不敬!现在我跪在你面前,向你老人家道歉道安……”
  桂兰和俊武媳妇看见一把年纪的书记屈尊跪在婆婆面前,有点不好意思,都劝说田福堂不必这样。精明人金俊武的媳妇也很精明,赶快给书记倒了一杯开水。
  金老太太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正常。她让田福堂不要这样了;说他的话都在理上;她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没到麻糜不分的程度。
  田福堂在一番出色的演说之后,也有点疲倦感。他于是就顺势下了炕,喝了几口俊武媳妇递上的开水,就准备走了。临走之前,他又关怀地对金家的两个媳妇大声安顿,让她们不要逼迫金老太太;干妈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让老人家起身。
  说完这些话后,田福堂又劝慰了一会金老太太,就告辞了这家人,满有把握地回田家圪崂去了。
  临近吃晚饭的时候,俊文他妈妈终于让孙子金富背着,搬到了金家湾北头的新居里……这一天刚吃过早饭,双水村就陷入了一种激动和不安的气氛中。
  哭咽河两岸马上就要开始炸山了!人们匆忙地丢下饭碗,跑出了自己的家门,似乎要经历一生中一次非凡的事件。哭咽河的沟道已经封锁了。除过孙玉亭带领的爆破组外,村里的大人娃娃一律不准进沟。学校以及处于危险区的居民都被撤到了安全地带——其中有些人不断地向冥冥之中的上苍祷告,不要把自己的窑洞震塌!
  田海民带着村里的几个民兵,用学生娃的红领巾扎了几面小红旗,在哭咽河的小桥附近站岗堵人。其实也没人敢进沟去为看热闹而冒生命危险。人们都远远地站在适当的地方,等待那天摇地动的一刻。所有的村民都莫名地感到惶惶不安。这一天西北风刮得正凶,天地间灰漠漠一片混沌。乌鸦落在庙坪光秃秃的枣村上,哇哇地叫唤着,听起来叫人不由得毛骨悚然。此时此刻,空气中似乎能嗅到一种不祥的气息。有些老者论证,这种黄风斗阵天气,往往会出不吉利的凶险事;记得当年斯大林逝世时,就是这种天气……这时候,孙少安正在大队部院子里检查抽水机的马达,以便大爆炸后冲土垫坝基。正在他心不在焉地摸揣机器的时候,他弟少平突然紧张地跑来叫他,说秀莲肚子疼得很厉害,大概要临产了!
  孙少安一听这情况,不顾一切地丢下手中的活,立刻和弟弟一同往家里跑去,半路上,他叫少平赶快去拉一辆队里的架子车回来,好把秀莲送到石圪节医院去。
  少安一口气跑回家后,见他的秀莲正满头大汗在炕上打滚叫喊。
  他立刻叫母亲准备东西,赶紧去石圪节医院!
  但他妈不同意。她平静地对儿子说,说自己完全可以给儿媳妇接生。少安看见,他妈已经从炉灶里挖了许多炉灰,放在了炕上的簸箕里。
  少安生气地说:“这太不卫生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家怎么能处理了?”
  他妈也生气地说:“你们还不是你奶奶帮我就在这土炕上生养的!生个孩子跑到医院里去干什么?真是的!”
  少安多少是个有些文化的人,他不同意由他母亲给秀莲接生,坚持要到石圪节医院去。在和母亲争辩的时候,他已经动手收拾起了东西。母亲一看拗不过儿子,也赶忙帮他收拾开了。
  这时候,少安他奶怎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胡乱拉东西,而把主要的事搁在一边不管?赶快让秀莲坐在炉灰上呀!老太太一边咒骂少安和少安他妈,一边摸索着自己动手将一簸箕炉灰扬在了炕席上!少安和母亲因为着急,只顾手忙脚乱地收拾去医院的东西,而顾不了昏庸的老人家在炕上瞎折腾……。
  秀莲躺在炕上呻吟着,问丈夫:“医院里接生的是男大夫还是女大夫?”
  少安气得嘴一张,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妻子这愚蠢的问话。
  “要是男大夫接生,我就不去!我让妈在家里给……哎哟哟……”
  “哈呀!你简直是……”少安脸色煞白地喊叫起来。
  他们刚收拾好,少平已经把架子车拉在了院子下面的公路上。壮实的少安一把抱起妻子,旋即出了门。少平拿着被褥,他妈提着零碎,急忙紧撵着来到了公路上。
  婆婆抱着儿媳妇坐在架子车上,少安兄弟俩拉起车子就往石圪节跑。
  到了公社医院,医生检查完毕,就用手推车把秀莲带进了产房。秀莲看大夫是个女的,也就平静了下来。
  秀莲进产房以后,少安让少平带着母亲,先去公社文书刘根民家里休息,他自己立在医院院子里,等待秀莲生产的消息。
  快两个钟头过去了,一切都还没有动静。少安在院子里焦躁不安地走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着自己卷的旱烟卷。
  突然,他看见他们村的几个人拉着一辆架子车,气喘嘘嘘地从医院大门里跑进来了;车上似乎躺着个老汉。紧接着、田福堂、金俊山和他二爷也紧跟着跑了进来,大声喊叫医生快来抢救人!
  出事了!
  少安紧张地跑过去,问:“谁?”
  他二爸说:“田二。”
  “再有没有人受伤?”少安生怕他父亲有个三长两短。“再没……”孙玉亭回答说。
  可怜的田二立刻被抬进了抢救室。虽然这是个“半脑壳”老汉,但是一条人命,谁也不敢怠慢!
  孙玉亭询问了秀莲的情况后,就告诉少安说,哭咽河两面山的大爆破都很成功。只是谁也没防备住,田二不知什么时候进沟来看热闹,结果被炸起的土埋住了。等众人发现后赶紧往出刨,刨出来就已经不省人事……不一会,抢救室里走出来一位大夫。他摘掉口罩,对守在院子里的田福堂等人说:“人已经死了!”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这时候,突然听见产房那面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孙少安胸口一热,丢下众人撒开腿就跑。
  他来到产房门口,一位女护士正往出走,笑吟吟地对他说:“一切都正常。是个胖小子!”
  泪水刹那间就蒙住了少安的眼睛。他猛一下感到,他现在和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处在了平等的地位。他在心里庄严地说:是呀,我有了儿子,我要做父亲了!
第52章
  孙少平在村里教书已经快一年了。在这一年的时光里,小伙子的个头又蹿高了一截,眼看着撵上了他哥。
  这期间他在家里吃饭,不管歪好,总能填饱肚子,因此身子骨明显地壮实起来,成了一位引人注目的漂亮后生;加之他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有文化的素质,使他各方面都给人一种很不一般的印象。在农村,这样的后生往往成为年轻姑娘们所暗暗爱慕的对象。
  他家里的光景依旧很不景气。粮食不够吃;钱更是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直到眼下,大哥结婚时借下的粮食和钱都没有还完。他哥和他嫂子加上小侄儿虎虎,一家三口仍然在一队的饲养院和一群牛驴为伍。他已经接替大哥,住在自家院子旁边戳开的那个小土洞里。妹妹兰香依然如故,每天晚上过金家湾那边借宿。父亲一年年老了,而祖母更老了;母亲的身体也比前几年差了许多。至于他大姐兰花一家,那光景烂包得仍然连提也不能提……少平感到欣慰的是,他自己终于能进入本村的学校当了教师。眼下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这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营生。这一年里,他挣的工分和大哥一样多;而且每月那几块钱的补贴,把家里的帐债也偿还了一部分。近二十年来,他都是向家里索取。现在,他终于给家里贡献一点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真正成了一个大人。
  在双水村学校,他带初中班的语文和全校各年级的音乐课。学校负责人、大队副书记金俊山的儿子金成带初中班数学。另外两个教师姚淑芳和田润生带小学各年级的课。润生还兼带全校的体育。
  和他一块共事的三位老师各有各的特点。
  金成一副小康人家的自满,穿一身质地很好而裁剪俗气的制服,故意把里面的红线衣从脖项里竖出来。一根拴在裤带上的明灿灿的镀金钥匙连子。在屁股蛋上露出弧形的一圈,将另一头伸进裤口袋里;行走起来,那钥匙就在里面叮当作响。他工作很负责任,布置起事情来,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头头是道。要是公社来个干部,他总要设法和田福堂争夺管饭权;能招待脱产干部在自己家里吃一顿饭,那简直就象是一种荣誉。不过,这人和他父亲一样,一般说来都是忠厚的,不会借机欺负别人。不在损害自己的情况下,也不眼红别人有能耐。他尊重孙少平,但不能成为知心朋友。
  田润生是少平的同班同学,两个人相互都很熟悉。他们尽管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但两个人交往并不密切。但润生和他父亲不一样。这人性格比较随和,心中也没什么城府;遇事随波逐流,但从不胡作非为。
  另一位女教师姚淑芳年龄比他们三个都大,是本校唯一的公派教师。由于她丈夫家成份不好,本人一切方面都很谨慎。她是一个很自爱的人,无论公事还是私事,都做得干干练练,无可挑剔。在双水村人看来,虽然姚老师住在他们村,但她似乎并不属于这个天地,就象外面来的一个女工作人。双水村的年轻庄稼人在山里除过爱谈论风骚的王彩娥外,也常说这个漂亮女教师的酸话。姚淑芳非常看重孙少平。尽管她家和孙家有深刻的隔阂,甚至都互不搭话,但两个有文化的人都自觉地超越了农民狭隘的意识,在高一级的层次上建立了一种亲切的信任关系。在她和少平之间,已经丝毫感觉不来他们是属于两个相互敌对的家庭。少平有时候都不称呼她姚老师,而叫她淑芳姐。
  顺便提提,在这一年里,孙少平的生活中还有一件外人所不知晓的事。他根本没想到,在他教书不久后,城里的跛女子侯玉英接二连三给他写了几封“恋爱信”。少平接到信看完就烧了,也不给她回信。如果出身于一个光景好而有地位的家庭,接到一个自己毫无兴趣的女人的求爱信,那也许会不以为然的;甚至象对侯玉英这样有生理缺陷的女人,说不定还会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但孙少平接到侯玉英如此热情地表白自己心迹的书信,却油然生出一种温暖和感动的心情。活在这世界上,有人爱你,这总不是一件坏事。尽管他实在不能对侯玉英产生什么爱情,但他仍然在心里很感谢这位多情的跛女子,在他返回农村以后,仍然不嫌弃他贫困的家庭,在信上发咒:“愿和你一辈子同作比冀(翼)鸟,如果变心,让五雷洪(轰)顶”……少平觉得他不能藐视和嘲弄跛女子的一片热心,后来便很诚恳地给她回了一封信,说他现在根本不愿考虑自己的婚姻;让她再不要对他提这事了。他还说了他对她的谢意,并说他不会忘记她对自己的一片好心……而在这期间,孙少平倒一直和田晓霞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尽管他们不是谈情说爱。他和田晓霞是在另一个层次上的朋友。晓霞不失前约,过一个星期,就给他寄来一叠《参考消息》;并且在信上中外古今、纵谈横论一通。她在原西城郊插队,实际上除过参加劳动外,就住在城内的家中,少平去过几次县城,在她那里借了不少书……现在,少平一直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等待他的同学回双水村来。晓霞说过,她年底一定要回一次老家——按她当初说的,也许最近几天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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