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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作者:路遥

  不!如果她的丈夫是个健康而强大的人,他们感情不合而又不得不生活在一起,那么,她田润叶也许会寻找另外的感情——作为生活在眼下时代的青年,尽管她还是个什么团地委副书记,但她理解别人类似的感情。她不能同意上一代人对此类感情抱有的那种绝对的谴责态度。当然,她不赞成她的好朋友杜丽丽的做法,至于她自己,情况和别人大不相同。她现在对自己的丈夫有一种深厚的怜爱的感情;不仅有妻子对丈夫的感情,而且还有一种母亲对孩子的感情。
  唉,他已经那样不幸,又那样的热爱她;她如果做出某种对不起他的事,首先自己的良心就无法忍受。最终受伤害严重的也许不是向前,而是她自己。真的,如果是那样,她怎能再忍心面对他儿童一样善良和纯真的笑容呢?这将不仅是妻子对丈夫的残忍,而是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残忍。
  他不能不让人心痛啊!每次下班以后,她一进门,总是看见他把饭菜做好用碗扣在桌子上,自己坐在轮椅里静静地等她。他见她回来,确实象孩子盼回了母亲,高兴得用舌头舔着嘴唇,跌跌马趴地张罗着为她添场夹菜。好多情况下,她都忍不住想流泪——这很难说是因为幸福,而是一种深深的人生的感动。
  人啊!很难仅仅用男欢女悦来说明我们生命大地的富饶与贫瘠……
  这是七月里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田润叶匆匆地走过水迹斑斑的南大街,往家里赶去,本来是星期天,但市上举行“青少年宫”落成典礼,她不去出席不行。
  拐进家属区时,她的外衣都淋湿了,两只布鞋也糊满了泥浆。她没带任何雨具;因为离家时,天虽然阴着,但没有落雨的迹象。
  她本来想顺路到二楼婆婆家看看儿子,但浑身水淋淋的,只好先回二楼自己家去换衣服和鞋袜。
  保姆和孩子都在下面,家里只有向前一个人,不过,她进门后,见通往客厅的门闭着,听里面向前不知在鼓弄什么,叮叮咣咣的。润叶因急着换衣服,也没看他干什么——丈夫闲着没事,经常搜寻着做点零碎活;有时把还能用的东西都“修理”得不能用了。让他干去!闲呆着也着实是寂寞。
  她进了卧室,扒掉身上的湿衣服,从大立柜中拉出另外的一身换上。这时,她听见那边叮叮咣咣的声音停止了;他显然已经知道她回到了家里。
  润叶换好衣服,把头发用干毛巾擦了擦,就弯腰在床下面寻一双布鞋,以便换掉脚上又脏又湿的那双。但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要找的那双旧鞋。
  奇怪!哪儿去了呢?其他人一般从不进他们的卧室,鞋怎能不翼而飞?是保姆拿去卖给了收破烂的老头?这不可能!保姆是个很规矩的农村姑娘,不会干这种事。
  润叶又在床下仔细翻搅了半天,她这才发觉,不仅那双布鞋没有了,她的另外几双鞋和向前的许多鞋也没有了。她一刹那间紧张地想,是不是家里进来过小偷?但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新鞋一双没少,贼娃子偷那些旧鞋干啥?再说,向前一整天都不离家,小偷怎能进家来呢!正在疑惑之时,她看见向前坐着轮椅从客厅那边拐过来,停在卧室的门口,舌头舔着嘴唇,很不自然地看着她,脸上甚至有一种抱愧的神色。
  怎么啦?她也停止了找鞋,不解地看着丈夫。
  “你先把胶鞋换上,那双鞋……”向前吞吞吐吐说。“怎么啦?”她开口问。
  “那双鞋……让我拆开了……还没弄好。”向前仍然有点咄呐。
  “拆开干啥?”润叶越来越莫名其妙。
  向前低倾下头,说:“我想学钉鞋,因此……”“钉……鞋?”润叶还是反应不过来丈夫究竟是怎么去了。
  “嗯……我让过去一个开车的朋友捎着买了一套钉鞋工具。”
  “咱们就那么几双鞋,破了再买新的,何必专门买个工具钉呢!”
  “我不是要钉咱们的鞋。我准备学会钉鞋后,办个营业执照,到街上去做这营生……”
  啊啊,原来是这样!
  润叶这才恍然大悟。她走过来,手托在丈夫轮椅的扶手上,惊讶地看着他,问:“你这是为什么?”
  向前仍然低垂着头,说:“看咱们的乐乐出生后,我感到幸福,又感到痛苦。幸福在于我有了儿子。我想不到自己成了这个样子,还会有这么大的福气……“可是我心里又太痛苦了,我是这样一个废物父亲!叶,一个不能养活自己孩子的父亲,有什么脸面对孩子!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再说,我父母亲总有一天会离开人世间,到时,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养活我和孩子呢?想到这些,我的心就象锥扎一般!”因此,我盘算来盘算去,总得要学着做个什么,赚点钱,也减轻你的一些负担。我寻思,其它活我干不成,但钉鞋主要靠两只手而不需要动腿;我的两只手劲大着哩,这你也知道……所以我瞒着你和父母,偷着让人买了钉鞋工具,在家里先练着……”
  润叶蹲在他面前,两只手搭在他的断腿上,静静地听他说。她看见,丈夫说话的时候,眼里噙着泪水。“你不要这样,”她说。“到任何时候,我都能养活了你和孩子。你现在身体不行,能帮我料理点家务就满好了。”“我知道,你和我父母亲都不愿我去干这营生!你们都是领导人,有身份的人,而我却蹲在街头当个钉鞋匠,会给你们丢脸的……可是,我再干不了其它活哇!叶,让我一辈子这样闲呆着,还不如让我一死了事!”向前的脸在骤烈地抽搐着,扭向了一边。
  润叶被他的痛苦深深触动了。她完全能理解丈夫的心情。他感到这样活着是一种屈辱,他是个男人,不劳动而靠老婆养活,便失去了活人的尊严。是的,尊严,只有劳动才能使人尊严地活着啊!
  她应该支持他?
  还用说吗?当然应该支持!这劳动对他来说,已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生存需要,而是在体现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她用手拢了拢他额前的头发,说:“别担心,我给他们做工作……”
  这时候,她站起来,说:“走,让我看看你把我那双鞋破坏成啥样了!”
  向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要是迟回来十分钟,我就会把你的鞋重新钉好的。”
  于是,润叶推着丈夫,来到了客厅。
  向前赶快在一个小柜后面拉出了他的“百宝箱”。润叶看见,卧室床下所“丢失”的鞋都在这里。有她的,也有他的,有些完好无缺的鞋被丈夫拆成一烂包;有些拆烂鞋又被他重新钉缀了起来。她刚才要寻找的那双灰颜色的布鞋,一只显然拆烂后已经钉好,另一只鞋头部分只有不大一小口了。她这才想起,她刚进门时听见这里有叮叮咣咣的声音——原来他不再是修理其它东西,而是在学着钉鞋哩!润叶不免饶有兴致地拉了把小凳坐在丈夫面前,说:“你钉,叫我看看你的手艺怎样了!”
  向前立刻摆开架势,操起工具,开始为妻子“表演”。他两只手有力而灵巧,已经满象个熟练的钉鞋匠了!不过,由于在妻子注目下操作,显得有些紧张,锥子好几次险些戳在指头蛋上!
  润叶看着,一直忍不住笑。这不是为他的窘态失笑,而是她真的感到高兴。那双长期转方向盘而磨练出来的手,是那样充满活力和机巧!他现在就可以说是个出色的钉鞋匠了!还不到十分钟,那只鞋就钉好了。
  向前把鞋递给她,舌头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地说:“你试试,看什么地方不合适?”
  润叶把脚上的泥鞋脱掉,穿上了那双被“钉好”的灰布鞋,站起走了几步,高兴地说:“和原来一样合脚!”有什么能比得上妻子的夸奖更令他兴奋呢?
  几天以后,润叶就把向前要去钉鞋的打算,给公公和婆婆说了。
  李登云和刘志英都惊得张大嘴巴。他们当然表示了反对的态度。
  “家里又不是没钱花嘛!我和你爸除过你们,这辈子还有什么牵挂!只要你们需要,你们就尽量花,何必……”刘志英着急地对儿媳妇说。
  “不是钱的问题……”润叶说。
  “那是?”李登云瞪大了眼睛。
  润叶接着就给两个老人讲了许多道理。虽然局长书记都是一辈子“说道理”的人,但有些道理他们原先未必就懂。经儿媳妇一番开导,才使他们接受了一些有关生活的“新思维”。
  既然儿媳妇这样在“理论上”和“实践上”支持儿子去当钉鞋匠,李登云夫妇尽管心里仍然有些“那个”,最后也都勉强同意了。唉,是呀,对他们来说,仍然还存在个“面子”问题,但只要儿媳妇乐意,他们还再能说什么呢?
  润叶立刻亲自出马,为丈夫办好了营业执照。按市工商局管理规定,鞋匠一律要在二道街熟食摊对面营业。向前在家做各种准备,润叶又跑着为他“买”了个干活的地皮和一个按市容要求而特制的铁框图;铁框图挂上一些醒目的红布条以及写着“李记钉鞋铺”的招牌……这其间,武惠良曾匆匆到他们家来过一次。地委已决定调他去润叶和向前家乡原西县去任县委书记。前团地委书记是来向他们夫妻告别的。惠良已和丽丽办了离婚手续。这对当年的恩爱夫妻终干在时代的大潮中分手了。他们的分手是友好的;因为迄今为止,他们实际上仍然存着相爱的感情。关于他们各自未来的个人生活安排,现在还很难预测,杜丽丽声称,她一辈子准备过独身生活。她举列说,当代中国许多著名女作家都离了婚过独身生活,这有利于创作事业。她和省上“第五代人”诗人古风铃的关系依然照旧;尽管见面不多,但两地书信不断。
  武惠良正是因为家庭关系破裂,才主动要求到下面去工作的——他要离开这伤心之地。他将是黄原地区最年轻的县委书记。最近,据说他读了许多书。他肯定还是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青年,青年!无论怎样的挫折和打击,都要咬着牙关挺住,因为你们完全有机会重建生活;只要不灰心丧气,每一次挫折就只不过是通往新境界的一块普通的绊脚石,而绝不会致人于死命。人啊,忍、韧、仁……润叶最近几天抽不出时间去看望与丈夫离异的丽丽,因为她要忙着让自己的丈夫“出山”。
  一切手续就绪以后,李向前就在二道街重新“就业”了。他旁边是其他十几位钉鞋匠——这将是他以后生活中主要的竞争对手。他斜对面就是诗人贾冰的老婆卖羊杂碎的小饭铺。由于妻子和贾冰是熟人,向前和贾冰的老婆也很快熟悉了;在客不多的时候,这两个个体户生意人还隔街拉呱家常话哩!
  早晨,向前是自己坐着轮椅去“上班”的;他的钉鞋工具通常都寄存在贾冰老婆的饭铺里。
  傍晚,每当下班的贾冰来到对面帮老婆卖羊杂碎的时候,他的润叶也会准时来到这里——她是来接他回家的。
  她把他的钉鞋工具通常都寄存在对面的饭铺,然后就扶他坐上轮椅。她推着他,走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了夕阳辉映的桔红的大街……
第44章
  近一年里,是孙少安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的时期。他的砖场越办越红火,利润象不断线的水一样流进了他的腰包,村里人的估计保守了,他的纯收入实际上已经有了四万块钱!
  那位河南烧砖师傅一改初衷,没有回老家去,一直在他的砖场充任“总工程师”的角色。他把他的工资提到了比外面高出一倍的数额。同时,另外从本乡招收的两名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也被这位师傅培养成了出色的技术人才。
  入夏以来,在那次大失败中为他干过活的本村人,也看清了他的大好形势,又纷纷要求来他的砖场当临时工。
  这事首先遭到了秀莲的强烈反对。她忘不他们落难的时候,其中的某些人怎样嘲弄和逼迫他们开工资的情景。如今看他们闹好了,这些人便又想来沾光,秀莲在感情上转不过弯,坚决不同意再让本村这些人来干活。她宁愿多掏点钱雇用外乡的村民,也不愿再用本村这些廉价劳动力了。但少安是个软心肠的人,他知道这些要来干活的村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又求他,他不能见死不救。他反复给秀莲做工作,甚至说好话,让这些穷困的乡亲再来他这里干活,也让他人赚几个买化肥的钱。
  秀莲说到底也不是个糊涂人,最终还是同意了丈夫的意见。
  于是,象田四田五这样的人,再一次来到他的砖场。这些人拿了钱,得了好处,开始唾沫星子乱溅,一哇声说了少安的好话,孙少安“好财主”的名声扬遍了双水村和东拉河一带的许多地方。他成了全石圪节乡最有声望的“农民企业家”。
  孙少安这阵势几乎把他父亲也弄成了石圪节集市上的“明星”。要是玉厚老汉上集走过这条灰尘飞扬的土街,庄稼人就会互相指划着说:“看,这就是孙少安他爸!”他到小摊上买肉,卖肉的人也把最肥的刀口肉切割了给他。
  每当孙玉厚老汉提着一条子肥肉,在乡民们的羡慕的议论声中走过石圪节街头时,他脸上平静如常,但内心却常常不由得感慨万端。
  啊!他一辈子已经不知多少次从这条土街上走过,什么时候受到这么多人的抬举呢?旧社会,他冬闲时给这里的掌柜吆牲灵到山西柳林驮瓷,每次都是天不明就从这街上起身,双手筒在破棉袄袖里,清鼻涕都冻在了嘴唇上。
  以后,他又不知多少次到过这里,出售几个南瓜和一把旱烟叶,以便买点盐和点灯的煤油。那时间,谁能想得起他这个穿破衣裳的穷老百姓?更忘不了的是,那年公社开广播大会批判少安扩大猪饲料地,他和可怜的小女儿立在这土街上,怎样为儿子的命运担心骇怕呀……做梦也想不到,他孙玉厚老汉能有今天这等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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