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小姐道:“小妹自愧不能韬隐,浪得虚名,以招实祸。怎如姐姐秘窈窕于河洲,潜幽贞于睢鸟。若非答聘玉支玑一咏流出,胡麻纵渔父能寻,亦不知桃源深处,别有一天,已恨当面错过。今忽相逢,真梦想所不能到,何幸如之。”
卜小姐道:“小妹原系无才,实非韫玉。即前玉支玑一咏,小妹只认做家庭涂抹。谁知为家兄所卖,竟献之国士之前,又流入闺宗之目,愧且不知,又何知其为答聘。后家兄获罪姐姐,自分必死。妄听人移花接木之谋,有求于小妹,说出从前。小妹方知家兄暗以小妹为香饵,欲长孙吞小妹之钩,吐出姐姐,以遂其虾膜之想。彼虽假途,实非真念,然小妹名节已被其丧尽矣。今闻长孙归娶,畏祸本身,又欲执前之假,为今之真,以求苟免,竟不念小妹之名节为何物。及小妹不从,又苦求父命来压,使小妹无可奈何,只得如落花飞絮而来,已摈飘泊不能自主。不料姐姐安然无恙,又使小妹得以自主,不轻受辱,真快事也。“
管小姐道:“姐姐之快,以小妹尚存,于令兄无伤,嫁娶得以自主。敦知小妹既见姐姐如影恋形,如声恋响,安忍再离。只恐又要生姐姐之不快,却将奈何?”小姐道:“不快者,不快干矫强也。至于孤思依傍柔思,小妹株守香奁,无依无傍,今幸逢姐姐,倘蒙不弃,常使相亲,则何快如之,姐姐为何反言?但恐花枝在前,幽草不敢言芳。明月居上,疏星自难再照,不知姐姐将何以教我?”
管小姐道:“玉支玑之聘,虽或真或假,出于人事。然玉支玑答聘之诗,或有心或无心,则实有天意存焉。且闻英皇两帝女,共媲美于虞廷。甘糜二夫人,实齐眉于先主。每每希心内美,千古无多。何幸屈指闺才,一时有两。况色香相接,既得之比邻,且缘分有因,安忍失之当面。在小妹既不肯自让,在姐姐又何必多谦。自是一天好事,不识尊意以为何如?”
卜小姐道:“女子有家,谁人不愿。况良人又称国士,安肯自失。但恐长孙借聘行聘,未必出于真诚。即家兄窃诗作答,不过行其诡诈,实于婚姻之礼不相符合。况长孙奉旨归娶者姐姐也,小妹突出分奉箕帚,纵姐姐私僇木之量,置之不校,在长孙未免赘疣相视,乌乎可也?”
管小姐道:“长孙笃信人也。明知行聘是虚,独赖姐姐这一首答聘诗,死也不敢还出,则其属意此诗可知也。既属意此诗,岂不愿意做诗之人。然而不敢明言者,因先有小妹婚姻之约,不忍负心。又以姐姐门媚太高,不敢妄想。然揣度其私心,则未有不展转反侧,而殷殷爱慕者。今尊公大宰,既肯认假以为真,则长孙自将错以就错,而遂其心矣。姐姐何必相疑?”
卜小姐道:“长孙若不嫌貌陋,姐姐又贤德相容,家父又喜牵丝幕,小妹何人,敢过于推调。但思婚姻大礼,不宜苟且,以辱关睢之雅化,尚望姐姐为小妹主持。”管小姐道:“姐姐赋姿既美且才,而德性又正静温和,若不弃嫌,小妹愿结为姊妹,日相晤对,则平生之大快也。至于长孙归娶,誓必双飞双宿,决不独自于归,有负此盟,天地不容盖载,不识姐姐以为何如?”卜小姐道:“蒙姐姐以此垂怜,无论结义,直胜同胞矣。感激不尽,更有何言。”
二人说得投机,俱各大喜。一面治酒款待,说说笑笑。不独管小姐留住不放,就是卜小姐也不愿言归,一连住了三日。
两小姐在闺中留恋一毫不觉,惟卜成仁不知何故,急得抓耳挠腮,叫侍妾来探听。卜小姐打发回来,不容入去。卜成仁摸不着消息,更加着急。卜小姐此时已与管小姐结成姊妹,二人俱是十八。管小姐长一月为姐,卜小姐小一月为妹。
卜小姐见哥哥着急,因辞管小姐道:“小妹蒙姐姐真诚相待,一刻也不忍离。但虑愚兄着急,只得要回去安慰他。”管小姐道:“贤妹回去安慰令兄,只宜力保其无他,断不可说出愚姐不死,恐传闻于长孙之耳,不能察其真情。”卜小姐道:“此意小妹晓得。”方才别去。正是:
儿女天生多俏心,俏心能浅又能深。
说来除了知音听,明月芦花没处寻。
卜小姐回到家中,卜成仁来问。卜小姐安慰道:“此事委曲甚多,一时难言,哥哥也不必细问。但一毫祸患,俱与哥哥无涉,哥哥只管放心,妹子可以力保。”卜成仁道:“妹妹既肯力保,谅非骗我,我为兄的心已放下八、九。但不知长孙榜眼归娶时,妹妹还是嫁他,还是不嫁他?”卜小姐道:“嫁也不可知,不嫁也不可知,哥哥总不必问,只包管哥哥无祸便了。”卜成仁听见妹子说话朗烈,方才欢喜去了。自此之后,连卜小姐也安心以待长孙肖归娶不题。
却说管恃郎奉旨往海上封王,因争礼不屈,被留了八、九个月。后服其持正,方优礼遣还。及归,海上又遭风涛之险,故往来将有年半,方回至京师复命。朝廷嘉其有功,进升尚书。管灰思家之极,又闻知长孙肖中了榜眼,已奉旨归娶,一发要回。因此告病,一连上了三疏,方准给假归程,俟病痊复任。
管灰得了旨意,忙打点归程。满朝文武都与他欢喜。独有卜尚书有些着忙,恐他归去,闻知女儿逼死之信,安肯甘休。与其后日挽回,不如今日相求。因盛设酒筵,又说贺喜,又说送行,又请了王相公来相陪,就求他在中间说合,情愿献金赎罪,只求恕他儿子卜成仁之死。
不期管侍郎一到京,早有人报知他:“女儿为卜成仁威逼的死信。”虽不深信,未免也吃一惊。及到衙门,家人报知:“是吓卜成仁之计,实实未死。”愈服女儿之妙用。忽见卜尚书殷勤来请,知是为此;恐不应承,他急了又下毒手,便欣然而往。宾主相见过,又请王相公来相见。相见毕,略叙几句闲文,就拱请上席,欢然而饮。
饮至换席,王相公方邀了管尚书到一间书房中,悄悄说道:“今日卜冢宰之席,虽为老先生贺喜荣归,然实有一件万不得已之苦情,要恳求老先生开恩赦罪,情愿以千金为酬,自不敢说,故托学生代为请命。不识老先生可肯念同列台衡,再推薄分,宽容一线否?”
管尚书假意惊讶道:“不知何事这等要紧?且先求教,方可酌议。”王相公道:“卜冢宰令郎卜成仁,一向慕令爱窈窕贤淑,再三为荇菜之求,此老先生所知也。不幸为三诗所误,自求不遂,转成就了敝门人长孙肖之婚。他心不服,往往多方苦求,虽说有之,然尊府之闺阁深沉,揆情度理亦不过骄横于外,实不能亲入于内,而妄加荼毒也。后来令掌珠不知为着何事,遂猜为威逼而然。若果然威逼,令公子虽然年少,未必无言,却从无片纸到县存案,而道路之口,却轰传不能禁止。卜冢宰恐老先生归时,误听以为实,归罪其令郎,私心甚惧,故惜杯酒陈情,求老先生细细加察。倘注误中有一线可原,欲求老先生念其独子之苦,曲赦其辜,则感恩不浅矣。”
管尚书听了,故作沉吟道:“原来家庭又有此变,虽弱女遭祸,未免痛心。然死者不能复生,即沥血申冤,亦于死者无益。况卜老先生与晚生有同官之雅,何敢以我之痛心,复为彼之痛心。今蒙老太师赐教,即情罪真确,亦不敢复较矣。”
此时,卜尚书正在房外窃听,听见管尚书说得慷慨,满心欢喜。忙走进来,叫人铺下红毡,深深向管尚书拜谢道:“多蒙开赦小儿,此恩此德,天高地厚矣。”管尚书忙忙答礼道:“女儿一死,其事甚小,怎敢劳老先生如此屈体?”卜尚书道:“义有所感,礼自生焉。恩不能忘,报所必至。王老太师所云:‘千金为寿。’即当奉上,决不食言。但只是还有一事奉求。”管尚书道:“小女之死生,非货利之可赎,厚惠何敢当?但不知有何事见教?”
卜尚书道:“老先生高怀智识,看破一切,故于事作特达之观。但恐长孙榜眼,少年情重,未免苛求。学生已恳之王太师,以师生之谊,再三嘱托矣。倘儡块消之不尽,尚望老先生推天地之量,广日月之仁,再为一解,则小儿之生,实洪恩再造矣。”管尚书道:“学生既相忘于无言,谅长孙无忝亦未必多口,老冢宰请放心。”卜尚书听了大喜,谢了又谢。因复请上席,席终散去。
卜尚书暗暗送了千金与管尚书,管尚书登时退还,哪里肯受。卜尚书见管尚书不受,疑惑起来,复央王阁老来见管尚书,说道:“卜公一芹,者先生拒而不纳,莫非有他意么?”管尚书道:“既蒙老太师赐教,怎敢复有他意。但思小女薄有权术,以卜公子之粗豪,未必能制小女于死命,其中只怕尚有可笑。容晚生回去,同贵门生回复了归娶之旨,则老太师自然明白矣。”
王相公大惊道:“令爱之变,血衣、血刃皆有人见,相传确矣,安有他疑?”管尚书道:“若是是真,晚生亦安于命,必不二、三。求老师慨谕卜冢宰,万无多虑。”王相公见管尚书说得斩截,方才半信半疑的去报知卜冢宰不题。正是:
耳闻眼见皆云确,怎敢轻言不是真。
到得双双归娶后,方才巧妙说佳人。
管尚书回复了王相公,在京无事,方才遣牌而归。按下不题。
却说长孙肖奉旨归娶,知管小姐为卜成仁威逼而死,痛恨不胜。只待归娶无人,便好上疏请命,将卜成仁抵偿。又虑着:“离家日久,管小姐又死,母亲无人料理,不知安与不安?”在路上思想一回,悲痛一回,十分不快。又虑着:“原系贫居茅檐草舍,圣旨到了,无处供奉,衙役人等,无处安顿。”甚是踌躇。
将近青田,将圣旨并从人仪仗,俱安在三十里外一个馆驿中。先自便服私行到家,来见母亲。只愁:“母亲饥寒消瘦。”心下惶惶。
不期一跨到门,早有管家的老仆接着。及走入内室,只见:母亲服饰华美,颜色丰腴,倍于往日。又有管家仆妇随侍,满心欢喜。俯拜伏于地道:“儿不孝,弃亲远游,一时功名牵绊,不敢急归,所赖者媳妇管小姐,曾应承代养,稍稍放心。后闻其遭变,只虑母亲凄凉消瘦,日夜优心。今见母亲安康如故,真感天不尽,但不知是谁供给?”
祖夫人忙挽他起来道:“闻你已继书香,我心甚喜,不觉前愁尽释。你若问起是谁供给——?”因啼嘘位下道:“好个贤孝媳妇,只恨你我没福消受,致她守你之贞节,罹卜成仁之惨祸。她在日殷勤供给,还说:‘图后来相见。’最痛心者,她杀身不顾,尚托她结义的姊妹来代她奉养我。我儿你细想一想,从古以来,曾有几个如此贤孝的媳妇,叫我如何思想得了?”说罢,不觉泪下如雨。
长孙肖听了,早一交跌倒在地,哀哀大哭道:“管小姐!管小姐!怎生我长孙肖面上,用情如此之深,叫我杀身也难报你万分之一。”祖夫人忙叫仆妇扶起,再三宽慰道:“死也不能复生,哭之何益。但你既已侥幸,惟有为她报此深仇,方可少申一念。”长孙肖道:“报仇之事,自不待言。但此仇切齿,即将卜贼断首刳心,亦不能消其毫毛。”因问:“管小姐灵柩,不知已葬,还是在家。”祖夫人道:“不闻出葬,想是在家。”长孙肖听了,遂对母亲道:“祭尊之礼,一时等不得,孩儿且去抚棺先拜一拜,少展悲哀。”
遂忙忙走到管家来,早有人报知管雷。管雷忙出来接着,就要请他拜见。长孙肖忙摇手道:“且慢。可先引我到灵柩前一拜。”管雷此时已受了管小姐之戒,不许说破。遂不推辞,竟引他到停棺的小厅上来。
长孙肖一进厅门,早望见一棺在上,旁列血衣血刃,不觉伤心。遂拜伏棺前,大声痛哭道:“小姐呀!小姐呀!你一个千秋才美淑人,何为我长孙肖一贫寒不肖,竟轻身不顾至此耶?此恩此情,虽粉身碎骨,不能补报。今惟有手诛卜贼,以展血诚。终身不娶,以明无负,要再返魂,实无计耳。”一回诉位,一回哀号,只哭得天惨惨,日阴阴。只因这一哭,有分教:
再续鸾胶,重开笑口。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乍相见未说破犹自疑
大团圆看分明方知巧
词曰:
口口声声道无恙。事在嫌疑,怎教人心放。百算惟思消死恨,何曾再想生模样。报道门前迎百辆,柳度花倩,有女谁承望。相逢原是旧新人,惊喜满堂真快畅。
右调《蝶恋花》
话说长孙肖痛哭不已,管雷再三劝解,方才拭泪而起。因请到书厅上,铺下红毡,要以师生拜见。长孙肖复堕泪说道:“当日婚姻之事,虽有玉支玑定盟,却尚未实结,而尊舅又正执经问难,故师生道严,婚姻礼略。今弟已侥幸科名,不能复为尊舅商量笔墨。况令先姐又为我捐生。我又奉旨归娶,则师生之情可以少谢,而婚姻之痛,正尔伤心,安可不笃郎舅之好,以慰九泉。若据青毡之席,而妄自尊大,断断不可。”管雷苦苦敦请,而长孙毕竟不从,竞对拜了四拜,方才坐下。
长孙肖道:“我长孙肖,一贫困寒儒,蒙尊公岳父与令先姐文字相知,便慨留入幕,此千古特达之知己也。实指望博得一第,以谢青眼。奈何才入凤池,而鸳帏已成穗帐。虽号天泣地,无济于生。即剖腹屠肠,亦何所补。惟今之计,惟有断贼首,以报深仇,誓鳏居以示不背而已。”管雷道:“世事变幻不常,认真不得。尊师何为出此决绝之言耶?况今奉旨归娶,岂可不娶而违旨?”长孙肖道:“请旨归娶者,欲完玉支玑之盟。今支玑空设,而织女无人,将谁娶也?”
管雷道:“闻卜小姐亦有玉支玑之约,何不移彼作此,或亦权变之一方也?”长孙肖道:“生者若移,死者何辜。世纵无常,我心不易。尊舅知我,何故不谅也?”管雷道:“门生小于,怎敢苦劝尊师。昨县中来报说:‘家父还朝,进给尚书。请假归里,已蒙怜准。’只怕归期不远,侯家父归时,自别有商酌。”长孙肖道:“既泰山锦旋,自当恭候,以听指挥。”管雷欲款留再坐。长孙肖道:“刚到即来,老母温情尚未少致,焉敢久留。”遂别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