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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清] 白云道人 撰

  客夕乘舴艋,今宵蹴招提。萍踪失巢鸟,谁借一枝栖。
  洛阳薄命女偶题于长水之福寿庵。
  文新见黄小姐取那纸起来看,连忙走来拿时,早被她看过了,不好去夺,只得任她阅完。那小姐连声称赞道:“诗字俱佳。”就呈与夫人看。夫人看了道:“诗句清新,字迹端楷,真乃才貌双全的女子。可敬可敬。”
  黄小姐暗想道:“我只道女中才子惟吾与翠楼两个,不想此女如此大才。若与翠楼两个合作一处,外貌内才,岂不是状元榜眼探花?可惜她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我与他结连理之枝,遂于飞之愿,岂不是天生一对才子佳人?”心下已有相爱相怜之意。黄夫人见了女儿目不转睛视她,已晓得女儿爱她之意,“我何不便与老爷说知,收留这女子与女儿作伴?”及至黄昏,功德作完,老尼进来陪吃晚膳。临散时候,黄夫人拉道白到外边,私与她说要留文新到府里相伴女儿之意:“待明日与我老爷说了,着人来接她。”道白满口应承道:“在我身上,老尼到明日早造府回复夫人便了。”黄夫人同小姐与文新作别,便有一种依依不舍之意。不得已上轿,一簇人飞拥的去了。
  道白走到悟凡房里来,就将黄夫人的话,对文新说了。文新道:“只恐贱妾不中她意,若黄夫人肯留,贱妾愿同翠楼一同服侍小姐便了。”
  道白欢喜。明日清晨就到黄府里来见夫人。先谢了昨日所赐厚仪,然后把文新之意回复夫人。夫人甚喜,小姐在旁便喜之不胜。遂令人放轿到福寿庵,接文新姐进府。原来昨晚回时,夫人即将此话达知太宰公,又把那幅诗与太宰公看了,也称道不已。故夫人一等道白回话,便着人去请。顷刻间家人来报说,福寿庵文新已到了。夫人命道白接她入内,叫丫头去书房里请老爷进来相见。黄公一见,心中也想:“世间有这样绝奇女子,与我女儿相去不远。”道白领她上前见礼。黄公夫妇受她两拜。小姐受了两个小礼又唤翠楼过来相见。黄公就吩咐侍茶,自往书房里去了。这道白用过点心,遂辞回庵中去。
  翠楼领文新到小姐闺房中。原来玉娘的卧室是一座绝高的楼房,楼后又是一大间,是二面开窗阁子。两旁边还有两间披楼,一个六十余岁养娘,另横一个在左边。披楼里掩上楼门,竟是个鸡犬不闻的仙境。楼上书籍满架,古帖名画,不计其数。文新举目一看,真好个名人书室。四壁仅是玉娘与翠楼的题咏糊满。到得晚上,老妈送上夜饭来吃过。玉娘看了一黄昏书,然后去睡。翠楼移烛引文新到自己床前来道:“新姐不嫌不洁,当奉陪同榻了。”文新笑道:“姐姐说哪里话来,只恐作妹子身上不洁净,不敢有污玉体。只是同床各被睡罢。”翠楼道:“妹子不须讲客话。我姐妹两个从今就是亲骨肉一般,大家都不用客气,倘妹妹若有独性的毛病,我和你合被各单睡如何?”文新道:“甚好。”要让翠楼在内床睡。翠楼只得先上床,坐在里面。文新一头脱外面衣服,一头把自家一本诗集去镇好桌上。翠楼看见便问道:“妹妹是什么书?”文新道:“是名人诗集,我平日喜欢他的文字,所以当时在身边,闲时观看的。”翠楼道:“可借我一观。”
  文新便取来递与翠楼,翠楼接书一看,却是雪梅的二集,上写长安邵十州著,有小牙章印在上面,是风流解元四个字。翠楼惊道:“这不是小孟尝的郎君,号邵有二的么?”文新道:“正是,姐姐缘何晓得那人?”
  翠楼道:“我家老爷有个门生,去年往长安带得一本雪梅初集下来,送与老爷,说是长安一个秀才所作,年才十三岁。老爷看了,十分称道,遂即送与小姐。小姐持来看时道,字字珠玑,言言锦绣,恨他不得生在本县,有个相见之期。今年又见乡试录上中了第一。但不知他外貌何如,只是见他诗文奇妙,每每形诸想念。常时对我说道:‘我若嫁得这个才郎,死亦瞑目。’所以晓得他。不知妹妹何处得这稿儿,还是他亲手写的?还是抄录来的?”文新道:“就是此解元的真迹。你看他笔法秀雅,便可想其风流气象了。”翠楼道:“这般说来,妹妹必曾见其丰采了。”文新笑道:“他就是我姑表兄,时常亲见。他容貌是男子中当今无二的,只是他要觅一位美貌佳人,方肯成亲,所以至今,十五岁尚未聘室。”翠楼道:“小姐终日诵他诗文,尚未知他人物何如耳,若是听见妹妹这一番话,还要欢喜杀了呢。”二人直谈至五鼓,方才就寝。翠楼见他不脱小衣,问道:“妹子如何穿了衤夸子睡?”文新道:“我是自幼犯了寒疾,每年到十月时分,便不脱里衣而睡。”翠楼信了,大家睡去。
  到天晓起来,翠楼拿了那本稿儿,走到玉娘床前来笑道:“小姐有件宝贝在此。”玉娘道:“有甚东西,如此欢喜。”翠楼把文新的话说了一遍,然后把那本稿儿取出。玉娘接来展开一看,是雪梅二集。真个字字珠玉,兼得书法尽妙,即忙披衣起来,叫文新来问。文新之言,从头一样。玉娘大喜,又问道:“那邵郎既未聘室,他如今在家可有说亲的来么?”文新道:“家表兄近来朝中有事,他已远游到南边来了。”玉娘忙问道:“你可晓得他望南边来还向哪一方去?”文新停了一会道:“不知他往哪里去了。”玉娘也不再问,及梳洗毕,把这本雪梅集读了又读,口中吟咏他文词,肚里又想他是个风流才子,一时间着魔在十州身上,连早饭惧无心去吃,呆呆地拿在手里细看,不忍放手。到得晚上,玉娘有心要与文新打得热闹,好趁机问十州的消息。
  吃晚饭时,玉娘自己坐在上座,叫翠楼文新坐在两旁。玉娘提起壶来,亲手斟一杯酒,送到文新面前来,文新便起身接了。玉娘道:“我敬你这杯,非为别意,难得你三四千里之外,有缘相会。名虽有上下之分,情实骨肉之爱。自今以后,你我三人生死同心,大家如姐妹一般,倘有负心,杯酒为警。不知你意下如何?”文新道:“贱妾受小姐提携,得备员奴隶足矣,又焉敢结为雁行。自今以后,当腹心上报小姐,次报翠楼姐,倘有少欺,鬼神是鉴。”也斟一杯酒,敬上玉娘。又斟一杯酒,奉与翠楼。翠楼也敬她一杯,然后大家坐定。玉娘道:“今日不许拘拘,要饮个尽兴。”彼此讲古论今,饮得有兴,讲得有味,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觉城楼已敲三鼓,此时玉娘已是十分醉倒。翠楼被文新连陪数杯,不觉大醉,睡在椅上。玉娘叫文新扶她去睡,文新道:“服侍小姐先睡,奴辈方好出去。”
  玉娘依她,便去解衣上床。文新先已替她打扫床内洁洁净净,铺设帐褥,又去替她放下帐钩,说声小姐好睡,便来扶翠楼到床上来。文新叫道:“姐姐脱下睡罢。”怎奈翠楼如玉山倾倒,和衣倒在床上,朦胧睡去。任文新推动,只是叫不起来。
  是夜天气又极寒冷,文新恐翠楼酒后伤风,故把锦被拿来,罩在翠楼身上,自己却去剔下银缸,拿了一二卷书,在灯下披阅。转眼四顾,见翠楼房内玉签牙边万卷纷披,文房四宝一榻,罗列十分齐正,把玩不置。及至玉楼叠推,漏下四鼓,翠楼酒气少退,转动起来,见文新尚在灯下观书,便叫道:“新姐,天气寒冷,到此时候,何不睡罢。我晓得了,你想是中个女状元么?”文新道:“女状元,贱妾却不敢,还是让小姐、姐姐中罢。前在福寿庵曾闻悟凡言及小姐与姐姐诗名,如雷灌耳,一邑之中,文人学士,无不钦服。文新于此道,却亦路暗,尚欲请教一二,姐姐其许我否?”翠楼道:“请教何必一时,日子可待。夜分已深,睡罢。”于是文新吹灭灯火,行到床上,和翠楼拥衾而睡。只因这一睡有分教:文新百年之好,于此而谐;翠搂抱她之愿,由是而始。而熊梦亦自兹而吐焉。欲知后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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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赏雪筵题诗索醉入罗帏弄假成真
  却说文新和翠楼睡到天明,文新恐怕露出马脚,先自披衣起来,翠楼亦觉了,把醉眼张一张道:“妹妹,这样冷天,为何起来恁早?”文新道:“恐小姐起来叫唤,我先去看她。姐姐你宿醉未解,天色还早,可再睡一刻,待愚妹去泡一壶茶来解渴。”说罢就走上房去,煽起火来。泡好了茶。
  却说翠楼睡在床上,追思昨晚,不知如何睡的样子,一时喉间甚渴,才爬起来披衣,文新择一壶热茶到来,叫声姐姐请茶,翠楼谢道:“如何敢劳动贤妹子。”茶吃了几杯,自然快意。文新道:“姐姐慢慢地吃,我看看小姐就来。”遂忙又泡一壶茶,携到玉娘床前。此时玉娘已醒,文新揭开帐幔,叫声小姐醒了么,玉姐见是文新,便问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文新道:“是一壶浓茶,恐小姐口渴,故泡来伺候。”玉娘笑道:“我正在口渴,你竟这样知心体贴我,翠楼呢?”文新道:“翠姐尚醉而未醒,方才要勉强起来,是文新叫她再睡片刻。故奴先来伺候小姐。”玉娘道:“难为你了。”遂吃了一杯茶,披衣起来。
  此时翠楼恐怕玉娘唤她,也自披衣起来,下床走去,觉得身体疲倦,余酒未解,心中想到,我昨日不过多吃了几杯,如何这身子好像害起病来,遂走到玉娘房里,叫声小姐,昨晚酒太多了,但不知小姐如何。玉娘道:“我有八九分醉了,倒是文新酒量大的,她竟没有酒意。”
  大家服侍小姐栉沐完了,然后回到下房来,自梳洗。翠楼因身体有些不适,一同理发完了,便问道:“新妹,我昨晚不知怎样光景,如何睡去,你可细细向我说一说。”那文新欲说不说,只是嘻笑不止。翠楼道:“妹妹笑我,必知道我醉梦中是何样子。”文新笑道:“昨日姐姐醉梦间却有一段极奇怪的事,我不好说出。”翠楼急问道:“妹妹你不妨述与我听。”文新半吞半吐,欲说又止。翠楼遂拉她衣裳,要她说明才放。文新附耳低低的笑道:“昨夜之事,其话甚长,待黄昏人静,我好对姐姐说。”引得翠楼一肚疑心,没个理会。恰好黄小姐在那边呼唤,遂双双走去答应。
  玉娘道:“今日为何这样寒冷,又不见日色。”文新把窗子推开了,只见漫楼银彩,玉宇无尘,瑞雪纷纷,瓦上已堆得五六寸厚了。翠楼道:“小姐怪得天气寒冷,原来外边下着这天大雪。”玉娘也笑道:“若不推开窗子,竞不晓得外面下雪哩。”
  正话之间,只见老姥掇上果盒来道:“夫人说,今日天降大雪,丰年自瑞,备得一筵酒菜,与小姐们赏雪,老爷又传诗题在此,要小姐与翠楼文姐各赋一首。”
  玉娘接来看时,题是咏雪,各分韵,七言律诗。玉娘拈得西字,翠楼拈得汤字,文新拈得归字,各去磨墨,仗笔写就。
  玉娘诗曰:
  朔风凛冽过剡汐,停看长空糁白堤。
  梨舞尚余征雁泪,絮飘不是子规啼。
  照光别蠹还怜似,识味煎茶莫与齐。
  立意衔寒梅欲发,策驴好过濮桥西。
  翠楼诗曰:
  乾坤一夜鬓须霜,脉脉轻寒远建章。
  黯淡长安高士客,光华剡曲泛舟郎。
  癫狂疑赋春云热,飞舞狂吟象服装。
  真道无香输粉腕,醉时堪荐紫英汤。
  文新诗曰:
  开阖纷纷散玉霏,白楼高客欲添衣。
  山峰披作银屏幛,楼阁妆成粉壁辉。
  点点到梅花早落,层层入柳絮先飞。
  最好剡汐今夜月,扁舟有友挂帆归。
  当下大家先看了稿,互相推赞,就录好送到老夫人处,黄公夫妇大加称赞。这里玉娘三个自欢呼笑饮,偶然玉娘对文新道:“邵家令表兄,此时不知在何处,可恨我们不知他踪迹,若得请教他一首,可不是天地间极快的事。”文新听这话,不觉触动心事,猛然想起焦山舟上,与父母一别,不知二亲今在何处。一念凄惨,乃竟流下几点泪来,倒把那玉娘翠楼吓了一跳,不知为甚的,这般凄惨起来。翠楼道:“良辰佳会,正宜笑饮千盅,妹妹为何事这般凄惨?我今奉敬一杯与你消闷。”便斟下一大杯敬来,文新接来,放在面前。玉娘也斟下一大杯来,文新起来接了。玉娘道:“我要你吃干这一杯。”文新就一饮而尽。翠楼道:“我敬你一杯,也要你吃了。”文新也拿起来吃完。文新因想出了神,闷闷的不瞅不睬,连吃了许多杯数。
  玉娘暗想,“这妮子缘何提邵解元她便感伤落下泪来,据她说不过是姑表兄妹,何关心至此?莫不是她两个,早有些瓜葛?我今且和翠楼弄醉了,套她些醉话出来,看有甚缘故。”玉娘只在肚里算计,不觉红轮西坠,画角初敲。玉娘翠楼两个,是你陪一杯,我敬一杯,那文新吃得渐渐醉了,伏在桌上睡去。玉娘见文新大有醉意,即叫老姥将那杯盘收去。翠楼关了楼门,就唤文新去睡,再推不动。翠楼就移灯照玉娘,到上房去睡,然后来床前看文新。见她睡得十分浓酣,唤她几声,只是不动,自己脱了衣服,往里床睡下。正在思想昨夜光景,被文新一番不明不白话头,弄得满肚疑心,如今正要问她,不想弄得这般醉了。心正在自言自语,忽然文新醒来叫道:“姐姐,我身上冷甚,怎么看不见你。”翠楼笑道:“你还未脱衣服睡下,如何不冷,趁有灯在这里,早早寝好了罢。”
  文新自做醉时模样爬起来,撞到桌边,连灯都撞灭了,黑洞洞的撞到床上,问道:“姐姐你睡在哪里?”翠楼道:“我在这里。”文新道:“天气太冷,我觉得酒尚未醒,今夜要同姐姐一头睡了,好讲说。”翠楼正要问她日间的话。连连应允。说罢,文新脱了衣服,钻入被来,说道:“姐姐,我把你昨晚的喜事述与你听,你还要做个盛东来请我。”翠楼笑道:“你说与我听,自然请你。”文新道:“我对姐姐说,不好的又要怪我。昨日见姐姐醉了,服侍姐姐睡好,又恐怕寒冷,就同姐姐一同睡下。合眼时梦见我邵表兄对我说道,‘我与翠楼有姻缘之分数,应于今夕合卺。’说罢,便钻入被来,竟抱定姐姐,行起夫妇的那件事来,令我躲避不及,好生没趣。及行事完,又对我说,明夜当再来,令我战战兢兢,忍得一身冷汗,忽然醒来,却是我睡在姐姐身上,大家抱得紧紧,尚未放手。这样事情,你道好笑不好笑?奇也不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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