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李、癞姑三人初到时,因见外景清美,天时尚早,洞中空空,坐处皆无,不愿在内,同出观赏流连。英琼见神雕只管空中盘飞,正想将它招下,照易静所说,往别处找些好石头来,当几榻用。三徒便说:“洞中布置停当,来请师长入观。”全没想到,只出洞两个时辰,便备办得如此齐全美观。法术无足为奇,而对师长如此诚敬用心,易静、癞姑固是欣喜赞奖,英琼是三人嫡传师父,也觉面有光彩,十分欢喜,笑道:“这等细法,难道我们还打长久住此不走的主意么?”易静道:“此话不然。幻波池虽是我们日后清修之所,内中设备齐全。但是师父尚无确命,知是几时才可前往?即便最早,也许在四十九日期间,南疆之行归来以后,此时自然应有栖身之所。何况此洞风物灵秀,又在本山,便将来移居幻波池以后,也可常来留止,或是作为后来新收弟子所居洞室均可。他三人此举细心周到,对师长犹为虔敬,实可嘉赏呢。”英琼道:“实也亏他们。这洞既做将来别府,给它起个地名如何?”刘遇安笑禀道:“弟子适已想到,最好和紫云宫一样,借着师长法讳起名。这里竹子又多,宛如一片绿云,静静地停在那里。叫做静琼谷,不知三位师长以为如何?”易、李二人方在赞好,袁星道:“你说三位师长,却只得两位师长名字,癞师伯不生气么?”癞姑骂道:“野猴儿,少讨好。地名只得两字,硬把我拉上作甚?我这名字又不文雅。人家满山题诗刻石,叫做疥山,这还是有名无实,只是刻薄文人说的气话。难道真给大好洞天福地,加上些癞疥名儿,使山灵蒙垢么?现时我们只得三人,便为了难,日后你余师叔来了,再找一处好地方,连我和她凑合一个癞男谷,好不好?”袁星答道:“弟子不通文字,只觉三位师长,只得两位列名,好像是个缺点似的。”癞姑骂道:“放你的猴儿屁!什么缺点?你怕人家不知道这里有我这一副好头脸么?再变法儿挖苦我,留神我当着你师父撕你。”说时,英琼知道癞姑天性滑稽,专喜寻同门和这几个后辈说笑逗弄,袁星等对她放肆已惯,方想喝止。女神婴易静和英琼一样,虽是平日容止庄然,却多了一分童心,喜欢看人的滑稽举动,见英琼要拦,忙使眼色拦阻。听到二人未几句问答,再一看到癞姑说时,一颗肥大圆粗、满布疤痕的癞头不住摇晃,连上那副尊容,由不得哈哈大笑起来。英琼也闹了个忍俊不禁,终觉这样逗笑,有失师长尊严,尤其袁星性情惯容不得,随敛笑容,假怒道:“袁星怎敢无礼!”
袁星最怕英琼,因在仙府和癞姑、金蝉、石生、申若兰、向芳淑、易鼎、易震等师伯叔们说笑已惯,一时忘形。及听喝斥,才想起师父在座,吓得诺诺连声,直道:“弟子不敢,是癞师伯多心。”英琼叱道:“仙府师伯叔虽是人多,这里只我三人为主,以后只叫二师伯,不许再说癞字。”袁星连应:“弟子遵命。”却偷看了癞姑一眼。癞姑忙向英琼道:“这猴儿偷着看我,心里喊我癞师伯呢。”英琼只当癞姑法力看出,怒喝袁星:“如此大胆,是否心中诽谤?照实供出,免遭重责。”袁星见师父真怒,慌不迭跪下,战战兢兢答道:“弟子看癞师伯一眼是真,心中并未敢有不服。”癞姑忙接口笑道:“我看你也不敢,定是我猜错了。你师父不打你,快滚起来。”英琼才知她是有意作耍,只得改口道:“以后不许这样没有规矩。你看仙府各位师长,像乙、凌、白、朱诸位师伯叔祖,也都喜欢说笑,可是他们敢有一点放肆没样子么?还不起来,到外边看看去。”袁星领命起立,低头和米、刘二人退出。癞姑唤道:“蠢猴儿,你还是不要改口吧。休看你师父对我好意,我这癞字招牌还不愿改呢。”袁星不敢答言,仍自退出。癞姑对英琼道:“我爱和这猴子说笑,你认真做甚?明天他不敢理我了,终日对着你们两个道学先生,多没趣味!”英琼想说她几句,又觉不便,只拿眼望着她,忍不住好笑。易静笑对癞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等闹法,日后他们如再出言无状,你叫琼妹如何教训?”癞姑道:“这个不劳费心,我决不生气好了。”英琼道:“师兄虽不生气,他们这等无礼,外人看见,岂非笑话?”癞姑怒道:“我们修道,是为人看的么?你嫌我引得你徒弟没规矩,过些日,我也收两个徒弟与你看。”英琼不知癞姑假怒,方要分辩赔话,忽然洞外雕鸣,随听袁星在外室喊道:“钢羽发现怪人,我们快看看去。”说罢,同纵遁光飞走。
三人原因南疆之行,定在百日之内,并须晚去,修炼道功,正限只有四十九日,足有余闲,何日起始皆可。师命当日来此,先疑本山有甚事发生,颇为留意。后来几将全山踏遍,只有岭北一角未到,并无甚事,也就放开。因系新到,连日数万里跋涉,想借歇息,商谈未来之事,到明日再行起始练功。神雕钢羽自从就道,便在高空飞翔,不曾下落,时常隐没密云之中。英琼知它素喜翔空,舒散快意,也许要查看地势,当地有无妖异潜伏。好在此雕伐毛洗髓以后,愈发灵异,便由它自去,当时闻言,知道袁星和它久共安危,同门情厚,鸟语早已精通,这等行径,必有事故无疑。喊声:“二位师姊快走!”随同追出。只见空中白点,神雕在前,米、刘、袁三道剑光在后,同往山北飞去。癞姑见状,大头一晃,首先遁去。易、李二人也纵遁光,跟踪赶去。三人飞行,自比三徒神速。神雕已向前面密林之中,银星般下泻,直扑下去。师徒六人赶到林前落下,神雕忽又连声飞鸣而起。袁星道:“钢羽说,来时见这里有一怪人,看不出是甚来路,飞行极快,甚是滑溜。这山是三位师长的,容她不得。几次想要擒她,因看出这厮实在滑溜,恐怕惊走,没有下手。适才见她似想到静琼谷来窥伺,急忙唤弟子等出来擒捉,钢羽赶往前面,断她归路。不想仍吃滑脱。”说时,神雕也在空中,连叫不已。英琼问:“是妖人不是?”袁星道:“钢羽说,那人身有绿毛,却无妖气。只飞得急快,又精土遁,胆子颇小,就在林内。别的却未看出。”
易、李二人四寻不见,癞姑便同入林查看。只见那片森林,尽是拔地参天,大都为千年古木。上面枝干虽极繁茂,天光不透,下面行列却极稀疏,每株占地,约有亩许。离地七八丈以上才见枝柯,树身又是极巨。人入其中,冷翠扑人,映得眉宇皆青。只外层一两排略透天光,越往里越暗。看去深约数十里,静沉沉地微风不扬,显得十分庄严幽静。易静连用慧目注视,查不出一丝朕兆。正自观察,互相商计前行,袁星忽自身后追来,说:“钢羽说,这厮似在入林不远的池塘旁边居住。起初本在幻波池旁张望,自从我们一到,她便往山北跑来。因我们一路观看景致,走得甚慢,没有留心,所以不曾看见。钢羽向来不把事情辨明,从不大惊小怪,胡乱报警。见这厮虽生着一身绿毛,像似怪物,却不带一点邪气。自来精怪修成人形,能归正的,原是常有的事,想查看清了再说,所以先没有说。后见她往回急飞,到了中途,又落在高处窥探我们行动。等我们往前一走,又吓得连忙往回飞逃。她那遁法极快,钢羽等她立定,才看出她是人,并非怪物,还是女身,只是生就绿毛异相,又料是原在本山修炼的怪人。见三位师长剑光神妙,法力高强,害怕惊走。人既怕我,不敢招惹,也就想由她自去。后见这厮老是鬼头鬼脑,在我们附近出没张望,这才起了疑心,一直在空中盘飞,想查看她到底是甚用意。这厮胆子既小得出奇,又没见识。她在旁偷看时,一味留神我们。见三位师长中有一位向她藏处走去,立即惊逃。停了一会儿又来。可是钢羽飞起空中那么大威势,这厮竟未看出厉害。直到找着洞府,师长入座歇息,钢羽查见她的巢穴,看出这些异样,同时灵机感应,觉出这厮善恶难知,却与我们必有关联,想将她抓来,请三位师长盘诘,她才知道不是凡鸟,赶紧遁走。她那遁法,颇为神速巧妙。现在的钢羽,自然比前越发神通,照说还不是一抓就准抓上,可是接连两试,竟未抓中。由空中下击时,眼看目光已然照在她的身上,已看出她满面惊惶,走投无路情景,本来眼睛一眨的工夫便可抓中,不知怎的,这厮竟似会师父以前所说移形换影之法,明明抓到,人影忽隐,竟是空的。再看,人已在附近不远现形遁去。钢羽那等目力,事前竟未看出那是幻影,两次都是一样。她既有这么高法力,似应该和钢羽动手才是,偏又胆小如鼠。最后一次,钢羽又抓了个空,正隐身高空密云层里,想等她现出,施展神通,把她立处附近数十亩方圆的地面,不管有无,来个风卷残云,用两个大爪平扑过去。她两次逃去时,真身都在附近不远,这样便用移形换影之法,也逃不脱。等了一阵不见,料知惊弓之鸟,心胆已寒,不敢再出。到底没测透是甚来历,打算放她一步,夜中再来查探,或向师长先行禀告。刚一移动,便见这厮掩掩藏藏、战战兢兢出现。钢羽一双神目,飞得越高,寻常数百里内,哪怕地上有根针,也逃不出它的两眼,何况这么大一个怪人,又是留了心的,自然看得真切。见她这次出来,手上多了茶杯大小一片银光,朝空照着,钢羽影子正落光中,好似一面宝镜。这厮低头看镜,面带犹疑,时行时止,尾随在后。只要钢羽略一转折回头,立即回身遁走,一晃便没了影子。知她滑溜,手中宝镜可以查见敌人动作,又极见机,再抓也是难中,便装没看见,缓缓飞回,到了洞前上空,停住叫唤。本意是说,发现有一怪人,令弟子等偷偷掩出,照所指地方,四面拦堵。弟子不合心急,没听完,便同米、刘二师兄急急追出。这厮一见,吓得丧命一般往回路飞逃。钢羽一面怪弟子冒失,一面催促快追。这厮遁法奇怪,不知是甚家数。遁时人便隐起,停时方现原身,又不似隐身法,却是快极,连那钢羽都追她不上。本来追时看不见人,许因逃得慌张太甚,宝镜仍持手上,没有收起,人形虽隐,镜光却隐不住。钢羽便令弟子等朝那一点寒光追赶,一直追近林前。眼看首尾相接,快要追上,她觉出宝镜有害,寒光忽敛,便难寻觅。钢羽不愿毁这一片好林木,没有下来。请三位师长先搜寻她的巢穴,就可查出几分来历了。”
易静闻言,笑道:“照此情形,未必便是妖邪对头。昔时仙人刘根,隐居洞庭,未飞升以前,便是身长绿毛。秦时有一女子,入山迷路,巧服灵药,周身毛长数寸,身轻如叶,力擒虎豹,也是如此。这类事,列仙传和各道书中均载的有,不足为奇。此山本是灵奥之区,许是附近山民之女,采樵误入,迷路不归,和秦时女一样服了山中灵药,脱骨换胎,故有此异事。我们且寻到她的巢穴,自有道理。人家先来是主,不过乍见生人,疑是于她不利,暗中窥伺,并无恶意;就有恶意,也不能为我之害。见后如投缘,互相来往;否则她在山北,我们山南,也可彼此相安,苦苦逼她则甚?袁星可即传知钢羽和米、刘二人,再见此女,无须追逐。可以善言,遥为告知,令其放心,不必隐藏。”袁星领命去讫。
易静留神四看,并无形影,随拉英琼往林中走进。果然不远有一方塘,大约五亩,水清可以见底。林中树大枝繁,虬枝交互。下面光景甚是昏暗,只有塘中心一圈天光下照。因为环塘多是千年古木,繁枝密叶,齐自塘边往中心平伸出去,中间透光之处不大,天光倒映,潭影悠悠。加以那些林木又粗又直,干高叶茂,宛如无数华盖,连列亭亭。地既平整,又极清洁,不特浮土沙砾没有,连一根草一片树叶俱找不到,幽静已极。四外古木千株,并无一个洞穴岩窝,供人居住之所。英琼方说:“钢羽看错,本山洞穴甚多,毛女何必在这林中居住?许是适才来此藏伏,也是有的。”易静笑道:“琼妹太把你那仙禽轻视了。它已得道通灵,岂有看错之理?此女巢穴,定必在此左近无疑。莫非以树为家么?”说时,各往塘侧古树上观察,果然发现一株大有十围的老楠树,有一小木屋,架在顶上。一人飞将上去一看,那木屋只用山藤绑了些大木板,就着空干树处,略微削平,铺砌在内。形式简陋,却极坚实,取势尤佳。那地方微微高出树幕之上,天光既可由斜枝中透下,人在其上,又可由树叶缝中向外遥望。外围又有繁树密叶包裹,甚是严密。木板砌得甚巧,由外望内,绝看不出树上有屋有人。再要援升树杪,更是四山齐收眼底,赏目迎风,无不咸宜。屋板也似时常打扫洗涤,甚是光滑干净,只是全无一物。易静心细,一眼瞥见底板上有两处微凹,不当上升之路。低头一看,笑道:“主人再不出面,不速之客要闯门而入了。”连说四遍,未见应声,四顾也无人影。心想:“莫非人已逃远,不曾回巢?”随将木板一翻,手指处,一道光华射将下去。笑道:“我已言明在先,怎还如此胆小?我且给她留字代面,暂且回去。如仍不愿相见,我们也不相强了。此举本近强暴,但是同居此山,总是邻居,这里又密迩妖尸巢穴,哪有彼此不知姓名来历之理呢?”随往下面纵去。英琼也跟踪纵下。
原来板底下还暗藏着一个大树穴,深约两丈,大约丈许。楠木质理坚密,经主人细心打磨,滑润如玉。除地上有细草织成的圆席外,半边贴壁,另铺有温厚柔软的草褥。对面有一半圆形的矮木几,几上放着两页残书,上绘符箓,连易静也未认出那符箓有何妙用,是甚家数。此外壁间挂着一件细草和树叶交织而成的云肩,一件围腰,一个半片葫芦做就的水瓢,一口剑。剑上土花斑驳,锈蚀之处颇多,剑锋磨得颇利。但系入土多年,常人所用之剑,只钢质尚纯,并无奇处。剑旁悬有一筐,也系主人亲手编制,式样极为灵巧。筐中藏有两根黄精和多半个吃剩下的茯苓。易静看完,略一寻思,朝英琼使了个眼色,佯怒道:“她虽在此多年,正主人实是我们,要想见她,乃是好意。我留字以后,明日如再不知好歹,不去南山静琼谷中相见,由我查明邪正善恶,以决去留,卧榻之侧,不容外人酣睡,我们便不许她在此居住了。”英琼知易静料定毛女潜伏在侧,故意如此说法,欲使出见,只不明白语气忽改倨傲,是何用意。方随口附和道:“以此一点点法力,如何能够长此隐形?我们不过不肯无故行法伤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