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莫氏兰珠,系儒家女子,性颇贞静。每在内庭,见男女四人不时私自调笑,常至波及,莫氏只是正色拒之。即悄对良辅说知,要他分本回乡。良辅猛想乱离日甚,将来商贾不甚流通,行中费用颇大,利息是没望的了。况兼众人作事乖张,杀身之祸,俱不可保,莫若远离为妙,免得日后也在浑水中受不白之名。
适值这日行中无事,茹、倪俱闲在家。良辅请到四位哥嫂道:“弟蒙二位仁兄提挈,合本经营,极是美事。但家母在乡间,现有病患,无人料理汤药,特唤弟归,义不容缓。今日空闲,把从前帐目逐一清算,不拘利息有无,弟自领本,归乡度日。二兄如今已是轻车熟路,力尽优为,小弟去亦无碍。自从起手到今,毋论帐目银钱,家中大小等事,弟稍有欺心,归途即葬鱼腹,身首异处,神明报应二兄!”
茹、倪初意尚欲相留,闻良辅说及此语,两人疑心刺他阴事。又添芸娘常有谮言,原欲分开,只因难以启口。今日良辅自出主意,正中两人心愿。光先道:“贤弟想是见近日生意欠好,要分去了。常言道,守得荒年有熟年,既已沾手,那里心急得来?不敢苦留贤弟,恐有亏折,以致埋怨。我两弟兄还且守去,再看光景。”良辅道:“弟非独善其身,见势景不妙,便恝然而去。就是两位仁兄,也要算个前后。目今兵马扰乱,谁人拿着血本,担惊受怕,远出为商。我们开行人家,若没客来,便难过日。不如顶与人家,或暂且歇业,别为营运。待地方平静,再来开张,未为不可。”硕臣道:“那有此理!若一歇行,旧客便跳槽了,重开还有谁来,岂不把前功尽弃?若说要顶与人,如此之际,有那个该晦气的,瞎了眼睛,拿银子白送你用?贤弟纵要归去,我每实是歇手不得!”良辅道:“既然二兄执意要守旧业,弟怎敢强谏?”遂叫进王小三来,把历来帐目,从头彻尾,清算一遍。除本之外,尚得利钱二百余两。良辅拔起本钱,又分出利息,雇下船只,收拾房中家伙,别却哥嫂,打叠回家。赎还田产,在自家门首开张生白酒铺子,减省度日,却也安闲自在。这茹、倪两人,依旧开着牙行。
又有半年月日,金兵渐渐逼来,客人绝迹不至。这番光先亲到临安接客,硕臣在家,与芸娘、玉姐轮番取乐。既无良辅夫妻碍眼,又兼王小三在东塔寺前包下一个土妓,时刻不离。反正行中毫无买卖,硕臣亦任他去来。光先去不多时,接得一起苏大胡椒客商到行,货堆两月,并无人买。又到几个糖客,系金陵人,向在闽地做官,有白糖百桶,欲要带回家。闻金兵已抵瓜州,宋家兵马守住江口,不容民船往来。归家不得,暂凭客房住下,要候平静动身,却不卖货。
未及一月,传说金兵渡江,直抵金阊。宋兵逃散,不日即到秀州。城内外人家,无不搬移藏避。茹、倪亦谋暂躲乡间,因货多迟阻。捱过三五日,报说宋帝已迁都四明,临安朱刺史差人往金营纳款,这秀州刺史也献地请降。金营发来告示,晓谕居民,秋毫不扰,各安生业。茹、倪胆便大了,守着货物,毫不移动。那消数日之间,金兵大至,果是雄威猛勇,但见:战马飞腾,金戈耀日。画戟锋带血腥,铁甲气余乳酪。一片头缨俱赤色,何殊火曜临凡;满地哔呖带雄声,不异震雷盈耳。雕鞍上搂抱定绝色娇娃,总是香憔粉悴,那里数得到出塞的昭君;皮袋内满装着希奇路菜,无非野鹿山獐,何曾晓得个烹调的滋味。尘飞满目,皎日为之不明;马溺成川,陆地非舟不往。正是万里兵烽至,黎民遍地惊,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金兵既到秀州,各门俱以重兵屯列营寨。刺史封起府库,清开钱粮户口册籍,备办牛酒相迎,外解送犒兵银一万两。金帅准降,下令一应大小官员照旧供职。养马十日起行,凡城以内果寸丝不动,安堵如故。城外人家,兵丁大掠,金帛子女,略无存留,但不杀人。
光先、硕臣闻知,慌急无措。王小三目击其事,又来通报,合家慌乱。忙把衣服被褥打成几个包里,藏些干粮在内。身傍各带散碎银数两,弃了家私货物,撇却客商。硕臣、光先、王小三俱挑行囊一担,手扶玉姐、芸娘,同往乡村躲避。路上逃窜男妇,如山过来。子寻父的,夫喊妻的,哭声遍野。光先等五人,行无一里之遥,早不见了王小三,包中却有银物。硕臣不舍,走回寻觅,四下叫喊一通,不知去向。再转旧路,正遇光先张头望脑,在人丛里捱挤,却只独自一人,并不见玉姐、芸娘在傍。硕臣急问道:“嫂嫂、弟妇何在?哥哥在此寻谁哩?”光先道:“适才传说金兵追到,众人一涌,遂失散了他们两个,故在此寻。”硕臣跌脚道:“快上前叫,谅无落后之理。”两人急急寻赶不提。
却说玉姐、芸娘被人众拆开,俱寻不见丈夫,又闻兵马将到,不敢出声叫唤。玉姐行无半里,腿酸脚软,寸步难移。见路傍一丛茂草,钻身入去。早有一中年妇人,先坐在内中哭泣。玉姐谅来也是避难之人,近前同坐了,泪如雨下,细想丈夫怎生知我在此,不知何时相会。
再表芸娘跟着众人往前乱走,跑至黄昏日落,众人还不敢住脚。芸娘鞋弓袜小,走得两脚肿痛,又苦黑夜,不能再走。坐在路傍高阜去处,要等硕臣追寻。
坐过一夜,渐渐天明,只见王小三肩挑被包,踉跄而至。芸娘见了,叫道:“王叔叔那里去?可见我丈夫么?”小三道:“昨日出门之后,因往东塔寺前看个相知,不料他已出门。及至赶得上来,又被人多冲散,一时难寻。我在前面等候半日,不见影响,闻得兵马追来,拼命赶路,你怎么还坐在此处?”芸娘道:“我实是走不动了。脚都红肿,肚里又甚饥饿,叫我怎生赶路?死生自有定数,我在此听天罢了!”小三道:“怎说这话!万一落了胡儿之手,多死少生。我搀着你,且捱上去寻条活路。若遇得着一只渡船,竟叫他载到平湖城中,我有至亲在内。权且住着,待事平自然团聚。”小三遂一手把芸娘扶起,搀了同行。
又走有二三里地面,暂坐歇气。望着路侧远远地有座土山,土山凹里藏着一带茅草矮房。小三手指道:“那山凹草房内,想有人家。且去买些饮食,衬衬肚子,再思走路,这回实是饿得难过。”芸娘道:“这会儿便是兵马杀到面前,也断走不动了。到那村人家去,且借歇一宵,明日再看光景,另思安身之处。”两个商酌已定,站起身来,落路前进。
走至土山凹内,推进屋去,俱是空的,并无一人,但遗下些桌凳床席锅灶之类。芸娘向小三讨个被包,做了枕头,径向床上躺倒。小三坐在凳上,双眼瞧定芸娘。芸娘道:“这里既无人烟,何处寻得甚东西来吃?”小三道:“这却难事,此时有钱总无买处。”芸娘想了一会,道:“我们包中曾带干粮,还有些余剩么?”小三道:“何曾有人去吃?我也不知各色俱有,那曾想及?这正叫做搜远不搜近。”小三到芸娘头下取出被包,解将开来,都是面饼火烧,更兼煮肉烹鸡。芸娘坐起,同小三饱餐一顿,多余的仍原包好。
小三叫芸娘站开,将被褥铺在床上,芸娘依原去睡。小三顶好前后门扇,嘻地一笑,径倒身来与芸娘同睡。芸娘道:“你怎么也在这里来睡?万一有熟人撞进看见,不像体面。”小三道:“如此幽僻地方,更兼这乱离时候,有甚熟识之人撞到此处?我与你两情甚浓,只恨天不做美,屡次蹉跎。趁此机会,正是天假其缘,怎肯当面错过?”一边说,一边来扯芸娘裤子。芸娘两手微微交开,小三性急,先把自己裤裆拽下,露出肉具,昂然跳跃。芸娘淫兴勃发,任纵小三脱去裙裤,分开两腿,挺具直冲,一顶尽根,用力抽提。
正在彼此爱恋着意送迎之际,忽听得外面一片马嘶人沸,戈戟甲胄之声。小三心慌,停身细听。早有数人打下门来,抢入屋中。抬头一看,尽是光头辫发之人,腰佩矢弧,手悬利刃。小三、芸娘知是金兵,此惊不小,未及穿衣。慌连忙扒起。金兵一见大笑,也不知古力普鲁的说些甚么。拿住小三,寻条麻绳,将来绑于屋柱之上。推倒芸娘,取具便干。一个捱一个,齐来淫乐。芸娘初时惊急,及至被淫,反觉本事过人,抽送得法,津津有味。盘弄到第三个鞑子,阴户中便觉疼痛,捱得完事,又一个上来放具又弄。芸娘抵当不过,苦口哀求。那金兵你讨饶,越弄个床摇屋震,不肯住手。这避厢王小三看得垂涎,气得目绽,却又唬得胆碎,绑得手麻,未敢做声。少顷,芸娘腹胀体酥,四肢无力,气息奄奄。金兵又笑喊一会,提出肉具,扶芸娘坐着,在他小腹上用力揉擦,流出白水碗余,少觉爽松。正是:结想心将碧,欢娱方及时。
风波平地起,相望复相离。
毕竟不知芸娘性命如何,与小三得遂素愿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赎双娃义弟仗义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
右调《山花子》
说这王小三与芸娘在山凹草房内云雨取乐,正在紧要头上,被一伙金兵打下门来,把小三绑起,将芸娘百般淫戏。这芸娘盘过三五个兵丁,早已一命几危。金兵扶起,揉出余精,方得保全性命。金兵知芸娘不堪再弄,先卷出衣被,拴在马上,次将芸娘扶持上马。转身又往屋内搜寻,别无他物,放下小三,要银子买命。小三回道:“逃难之人,那得银子与你?”金兵将小三衣服剥下,腰间搜出碎银二十余两,骂道:“这个刁顽蛮子,藏着银两,诈言没有,休要还他衣服。”遂拿了银子衣服,一齐上马。小三与芸娘四目留恋,心中不舍。小三上前一步,将芸娘马头拦住,哭告道:“情愿送了衣服银两,还我妻子罢!”金兵性发,拔出钢刀,将小三分为两段。芸娘见小三被杀,惊得打颤,不敢做声,相随同往。
玉姐在草丛中坐了一日一夜,饿得目昏肠碎,只得出外来寻食,亦被一队金兵撞掳去。光先、硕臣因为失落妻子,东追西奔,遍地寻觅,误了行期。不防金兵骤至,躲避不迭,拿到营中烧火喂马。一路带去,不肯释放。行中货物,抢得罄荆按下茹、倪阖家被掳,再表良辅在家,闻知兵犯秀州,百姓搬避,不见茹、倪家小下来,心内悬念。后闻金兵已拔营往临安去讫,秀州廓外地方俱为劫掠,不见茹、倪实信,坐立不安。倪硕臣生母垂病在床,也央人求浼良辅,访他儿子的耗。良辅特至行中,探望茹、倪下落。见一路人烟绝望,行内细软皆无,止存粗重木石器皿,就是客货,亦并无丝毫。明知被抢,但不得人口消息,愈加惶惑。再开到侧首一间厢房内去看,尚高高堆着一百篓竹纸,原捆不动。良辅暗想道,这是沧海遗珠了,仍把房门闭上。又各处捡看,略无他物。仔细思忖,欲待回乡,恐房子无人看守,所留糖物,被人窃龋欲代之载回乡下,待访出二人付还,又恐日后别物失脱,疑心亦是我拿。展转寻思,进退两难。从容踱出门首探看,要寻熟人,问声茹、倪行止。
却好逃回两家紧邻,良辅拱手体问,邻人道:“廖官人你的造化,早分了去,人财平稳。他们全家俱是被掳去的了,有人亲眼觑见。还说老王杀在路上,尸骸现存。两位令亲,未卜何日方归。行中货物,所留多寡,你须代他发去。恐有客来取讨,也好图个后日主顾。”良辅道:“正有此意。恐乱中失物尚多,茹、倪二兄回来,疑我谋赖,故尔犹豫。”邻人道:“岂有言话。但人心难料,你是老成之见,免得后悔。如今我们与你公同立个单帐,他时倘有闲说,众人自来作证。”良辅道:“若得列位如此用情,方敢斗胆收去。”遂寻出纸墨笔砚,在众人前,逐件点登帐目。请各邻人俱书姓名,押个花字,相谢众邻。临别,又问王小三所杀地方明白。然后寻下船只,把屋内一应留遗,载在家中叠好。细与母亲妻子备言四人被掳,小三杀死之事,母妻叹息,良辅堕下泪来。又恐硕臣生母,病中闻此凶信,以致不虞,只说行中无恙,好言安慰。即取出五两银子,在本村买具棺木,用船载了,寻着小三尸首,盛在棺中,叫人抬往三塔寺山门内放着。
走回家来,心里只是放茹、倪两人不下,茶饭懒进。想起三人结义,誓同生死,后因他二人作事乖张,致生离别。不料有此大变,人亡财散。我幸叨天庇,安然无事,怎忍忘了盟言,听凭他每流离颠苦?罢罢!譬如我当日迟疑,不曾分出,如今断然亦在劫中。不免设处几封银子,密密带着,扮作乞儿,一路访去。天幸遇见,打伙归来,再得完聚,不负同盟之雅。主意既定,不与母妻说知,原复将产卖了百余两银子,打叠包裹停当。次日黎明,买副牲醴,烧了吉利纸,换上一身破衣,别却母亲妻子,独自一人出门径走。兰珠婆媳苦留,良辅不听,头也不回,一直望临安而去。
于路逢人访问,绝无消耗。大兵经由之地,人迹稀少。良辅受了无限苦楚,风眠雨宿,忍饿吞饥,捱了十余个日子。看看走到富春驿左侧,遇着一班逃回难民,逐人认过,又不见茹、倪在内。因身子疲倦,向驿前街沿上暂坐歇力。先有几个驿夫,也坐在彼,闲话之间,探听得金华府内无相寺中,拘锁着二三百抢去妇女,许亲人认明回赎。良辅闻言,不敢停阻,急急由严州府兰鸡县,两日之内赶到金华。进了通远门,径往无相寺,捱身细认。果见金氏在内,蓬头垢面,不似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