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爷看过大怒,御笔批道:
副使溺淫,致陷平人死地,罪实深大,已死勿究。其陶臣等着锦衣卫旗校,并席元浩家口蓄藏,各犯尸首,好生提来三法司,纵公审问,明确释放。倘再殉情面,俱立时处死,以昭国典。幼婢梅萼,赤心救主,甘殒泉原,义烈可嘉。着五城兵马,收尸礼殓。该府县领回起茔安葬,并建特赐祠坊。春秋祭祀,以为世劝。抚按官坐视蔑法,绝不题参。朕深居九重,吏之不职与否,从何见闻?着从重降处,以杜其渐。该衙门知道。
圣旨批出,各衙门钦遵不题。
再表惟馨,自别席公回家,虽守故园,常时思念靓娘不置。昔时旧好,未免往叙交情,但那知有如靓娘之姿态才思?愈不能撇下。忽见任上人回报说奶奶缢死,老爷同陶家娘子被人杀死,春燕已收作妾,亦亡刀下。今因衙中无主,府县把器物封好,特请相公去查点管理。
惟馨闻哥嫂死,不甚在念。闻得靓娘被杀,那眼泪就似春雨后的瀑布飞泉,滚滚而下,哽咽得一字不能出声,心中暗恨道:“我两人情孚意合,不道枕席之缘,一宵也竟没有,真可痛恨。彩云易散琉璃脆,信不诬矣!”来人摧并急行,惟馨拿银子去雇定夫马,来日从旱路早走。赶到漳郡衙里,也顾不得傍人笑话,问出靓娘尸棺,倒身四拜,哭得天昏日惨。众人却自暗笑:“嫡亲哥嫂被人杀了,也不提及,柩前礼也不行。反向他人妻子尸边如此伤心哀苦,终不然这陶家的,与二相公先有一手。”府县官闻惟馨已到,俱来作吊,并交各项封记物件。惟馨逐一致谢。
待众官别后,叫人买下牲醴酒果,在靓娘前摆设作奠,又作文一通以祭之。曰:鸣呼!何天夺吾丽人之速耶?何妒花风雨正及期而摧残耶?维丽人之生也,仪姿艳美,质性灵奇。父书饱读,吟压石渠。拈针鬼助,下笔云飞。偶逢邂逅,拟订佳期。狂狙构衅,簪结分离。翘首天际,极目九嶷。忽焉云亡,兰蕙之摧。讣音陡及,涕泗盘杯。不能效萧史之彩凤,愿学襄王之云霓。献苹藻于灵车佤,吐哀衷之凄其。呜呼痛哉,神其歆享!
祭奠已毕,又号哭一场,觉身体困倦,靠在桌上打盹。
朦胧睡去,见靓娘明妆艳服,手执所赠凤簪,笑对惟馨道:“蒙你垂念,泉壤佩恩。幸会期不遥,毋伤怀抱。”惟馨正要搂过身傍,说句肝膈话儿,只见席公一身血污,披头散发,抢了就走。惟馨待赶去夺,见嫂嫂陆氏吐出三寸长的红舌,瞪着两眼,伸头挺脚,站在站口道:“叔叔,我同你去打这两个淫贱!”惟馨着了一惊,跳将醒来,愈深思念。忽闻有人到朝,进了冤本,圣上差校尉来提人口家私棺木。想得混在其中没甚好事,况前梦中靓娘曾说与我会期不远,谅非吉兆,不如跳出火坑,远远随着探听下落,再作计较。
这振儒被泉州府审录,从梅萼言语,一概招认。幸不受刑,知府转发死囚重牢。时苍头已到,上下使用,不致狼狈。闽中抚按,正将会提处决,不意旗校卒至,将振儒同席公家口资囊尸柩,提至京郏多官会审,与梅萼疏章皆合。况圣躬赫怒,谁敢异词?竟将席元浩贪色陷良情节,回将一本上来。奉旨道:席元浩等,前有旨了,不必再渎。念陶楚清白传家,伊子无力续娶,着问官即以席元浩所存家属财产,一并给发陶臣,以备婚费。奸淫二首,枭示国门,不许收葬。义婢茔祠,着府县作速举行。如迟,该抚按解将来,从重议罪。该部知道。
问官奉旨,把席元浩家产婢仆,给与振儒。就在都中,再娶计院判长女为继室。院判无子,所蓄尽与女夫。囊中尽自富厚,振儒欣欣得意。靓娘无情,亦不忆念,深痛梅萼死堪怜悯。适值处州府县差人搬领骸柩,相同出京,待他安葬立祠已完,哭拜一场,常来祭奠。嗣后与计氏甚相和睦,温饱终身。毕守尚在做官,与振儒交情愈密。
兵马司奉旨,将席公、靓娘棺木打开,割取首级,悬示在江东门城楼之上。席公尸已朽烂,止存枯髅。靓娘尚面颜如生,毫不腐败。挂在楼檐,行人看了,啧啧称他美丽。惟馨也杂在人丛观看,此心欲碎。思要赎他尸棺埋葬,以尽彼此留恋之情,但系奉旨枭示,谁敢私赎?除非赎了身尸棺木,叫下船只,待黑夜偷取首级去罢。遂用了二十余两银子,向看守军牢处赎回尸棺。又闻得当民赠凤簪,靓娘将来绾髻,入殓仍还戴着,戳尸之时被人拿去,也赎了转来。到上新河雇下桨船一只,先将尸棺抬下,凤簪也藏好船舱。至黄昏人静,肩上背了一根长竿,径来挑那首级。弄了一个更次,再也不能下来。却遇巡逻官军撞着拿去,吊在铺里,将身间丝绦玉结尽搜去了。次日送到巡城御史处,不问来历,单究偷盗钦示首级一节,打了四十大板,禁于刑部狱中。可怜惟馨是个嫩弱书生,突受重刑,无钱使用,打的都是闷头板子,点血不出,落监之后恶血奔心而死。狱中报明,从牢洞中拖出,弃在城脚之下,无人收尸。
振儒此时尚在都,未回家去,闻得此事,因念聚首一番,令人买具棺木,盛了惟馨骸骨。春燕尸棺尚抛于中河隙地,叫土工一齐抬去,埋在义冢。这是振儒好处。惟馨所雇上新河船只水手候了数日不去,将尸棺弃于河埠浅水之中,另装官货,凤簪亦落梢水之手。
看官们,请一思绎,这女色定要好他何用?当时只因靓娘一人,致席公、陆氏、春燕、惟馨、梅萼五人,俱死于非命。更可笑惟馨,从无觌面一言,止有新诗两首,相思空害,七尺徒亡。最诧异的是梅萼幼婢,救主命于垂危,挽陶祀于将斩,毅然自刎,烈节永芳。后人有小词一阕以挽之,云:东风急,吹折名花向谁说?娇雏愁独切,待学个缇萦女杰,承恩敕。含笑在泉源,粉香应罢泣。
又有一首嘲席公、靓娘道:
绵绣才追贾董,威严权任兵戎。翘企两情浓,强效翔鸣鸾凤。如梦,如梦,并首国门谁痛。
右调《如梦令》
第五回 谋营运三姓联盟
诗曰:
四邻歌吹玉缸红,始信蓝桥有路通。
无奈汝南鸡唱晓,惊回魂梦各西东。
又诗曰:
风透纱窗月影寒,鬓云撩乱晚装残。
胸前罗带无颜色,尽是相思泪染斑。
这两首诗乃正德初年,侯官林太清与同里女子戴氏伯璘所作。太清年幼博学,与戴氏胞兄名贵者素同笔砚。这年就在戴家做个馆地,太清卧起于问花园之西轩,朝夕攻苦,不与外事。
太清于举业之余,最喜填词作赋,终日购求歌谱,竟无寻处。一日偶向友人斋头扳话,见其案间有种九宫谱,遂借来抄录,乃分其半与戴贵,倩之代抄。太清录尚无几,而贵已缮写全完,且平仄板眼,点画柔媚。太清异之,细问速成之故。戴贵道:“弟有弱妹字伯璘者,素闲翰墨为我分其任,故如此之速耳。”太清称奇。自此存心窥瞰,一出一入,靡不注目。偶遇戴贵他往,太清以唤茶为名,闯入内室。却好伯璘在窗下刺绣,四目留恋,两情互通。因恐人来撞见,不敢久停。忙归西轩,题诗一首于团扇之上,托伯璘女婢寿娘转致。伯璘收扇看诗,知太清属意于己,亦援笔古风一章,以寄太清,云:妾本葑菲姿,青春谁为主?
欲结箕帚缘,严亲犹未许。
怜君正年少,胸中富经史。
相逢荷目成,愁绪千万缕。
咫尺隔重帘,脉脉不得语。
愿君盟勿渝,早谐鸾凤侣。
莫学楚襄王,梦中合云雨。
自此之后,常有书札往还。次年元宵佳节,夜阑人静,太清独卧西轩,忽闻有人叩门,忙起来开看,乃寿娘拥护伯璘而至。太清狂喜交集,抱伯璘于床,共成云雨。鸡鸣而别,且订谐老之期,遂作前那二诗。两人私通,半年有余,家中并无一人知觉。
中秋之夜,伯璘招太清到绣房同宿,乃被家奴福郎所窥。候天明太清出房之时,福郎手持利斧突入。太清闻人步履声,慌急奔出,却好太阳撞在斧上,大叫一声,迸血而死。福郎来意,也贪伯璘之美,要来拔个头筹。不料伤了太清,弃斧躲出。伯璘闻人声叫喊,走出看时,见太清被伤身故。一时慌了手脚,将罗帕缠于颈中,双手抱生尸而死。后来戴贵得知,报与太清父母,讼之于官。福郎远遁,不得凶身。太清、伯璘,空死非命。可见男女情欲,贪之有损无益。但这一件事,人人能知而不能避。小子不敢望世人个个要做柳下惠坐怀不乱,但不可如登途子,见色忘身。那宋末元初之时更有一件异事,说来可为龟鉴,看官莫嫌絮繁。
话说宋自金虏南侵,日以衰削。徽钦二宗,銮舆北狩,设立伪帝,中土瓜分。幸康王作质逃归,藉崔府君泥马救渡,建都临安,暂作偏安之计。这临安地面,原系繁丽之邦,复经驻跸作都,愈见人烟稠密,风景豪华。商贾交集市中,臣民众迁境内。丰乐楼宴饮通宵,西子湖笙歌彻夜。秀州相去二百余里,比往常亦大不相同。百货骈集,万趾齐臻,家殷户裕,更不下临安富庶。
离城四十余里,新方地面,有个土人茹承祖,号作南溪,久住村中,与贴邻廖思泉、倪小桥为莫逆至友。三人俱靠耕农度日,家事却也相当,虽不甚巨富,约有千金产业。还有一件怪事,三人四十过头,皆无子息。打伙而各处祈求,临安三天竺,一年准走一次。齐云、普陀各处进香,上幡许愿,绝无音响。
偶然来到一位堪舆先生,江西人氏,艺术精高,秀州绅士都延请观看阳宅。倪小桥接到家中,也烦看看住基。茹、廖二姓闻知,未免也邀往一看。这位先生开口颇奇,便是探听来的。他道:“怎么三处大厦都一般基址,一样规模,利害却也相当,俱主难为后嗣,这却什么缘故呢?盖因尊居尽是子地午向,门宜开于己方,今反启在申地,绝嗣之兆也。水须自右倒左则吉,今却自左倒于右,故凶。那杨救贫先生道得好:巽已水来便不佳,必招军贼事如麻。
因遭公事牛羊败,动火遭瘟莫怨嗟。
奸淫偷盗兼残疾,寡妇孤翁守空室。
寅午戌年定不然,管取凶多还少吉。
这是万古不易之论。抑且三所华堂,前嫌阴塞,后太尖削。龙首低垂,虎方高耸,必然难招胤嗣。宅中俱有如夫人么?”茹南溪等同笑应道:“豚儿尚无消息,小星亦在他家,望先生尽心指点。”
堪舆先生道:“三处潭府,幸得右首丰隆,侧基开敞。学生再一改创,生子可望偏房,但虑正室恐终无济。学生还有一言,倪老先有刑克之哀,廖老先宅中更有横亡之惨,须作速迁移方吉。学生愚直,承三位下问,不敢隐讳,据书上是这等讲。或平日能行善果,自必转祸为祥,非学生所能知也!”
这三人素有娶妾之心,尚隐而未发。闻先生所言,暗合机事,各各谢了先生。把门扇略改方向,不由大妻作主,齐去叫唤媒人,聘娶妾媵。茹、廖二家幸无话说,依凭丈夫所为。单有倪小桥妻子,闻要讨妾,狠将堪舆先生咒骂,寻死觅活,把持不允。还来撺哄二人妻子,同心作梗。幸而不致听从,这也是南溪、思泉家门福荫。可怜倪小桥满志风骚,一场扫兴。不消三五日光景,茹、廖之事已见就绪,同日娶将过门,延亲设宴,煞是风光。倪小桥两处帮忙,泪从肚落,看来着实伤心,有诗为证:咆哮狮子吼声高,唬退村牛一肚骚。
荧煌莫羡他家乐,寂寞还怜我命招。
倪老不敢奈何妻儿,止好眼热。茹、廖娶过数朝,两人私议此事。廖思泉道:“小桥娘子十分妒,宗礼可危。我每三人素称契厚,凡事和同。今日两家娶妾,怎忍撇他一人,独自冷淡。况当日先生看论阳宅之时,又是三家齐有分的,如今被内里霸着不容,我你怎生为他设一良计,完此心愿,才见交情。不则教他孤孤另另,看我两家热闹,实是难过。”茹南溪道:“极是易事,妻子任你怎样凶狠,难管丈夫外情。教老倪莫要娶回家内,悄悄养居别宅,不许一人走风,怕他怎的?”廖思泉道:“此计大妙!”遂暗与倪小桥说知,自然乐从。果另置别室,私娶在外。小桥尊阃初时毫不知觉,日深月久,渐渐传闻,日夕炒闹。小桥气忿不过,又私与南溪、思泉计议,竟自住在妾处,绝不回家。妻子大恨,抑郁苦痛,呕血而死。小桥料理丧务,三七出了柩,打扫房屋,把妾移到家间,一双两好,甚是和乐。
可煞作怪,不及半年,三家齐齐有孕。求神拜佛,越是殷勤。临月生将下来,又喜一样三个孩子,分娩之时,相去不出一月。三朝满月,摆酒做戏,宾客盈门,父母惜如珍宝。养到周岁,三人共议办席齐整酒筵,请位蒙馆先生,与儿子取个学名。至期亲到齐集,直到村西,邀得一位余姚老教书曾六十五老官来到。曾老进门,与亲邻见礼已毕,忙向袖中摸出红纸一张,递与茹南溪道:小启一通,微表学生庆祝三位公郎之意,万勿见笑!”南溪等同声称谢。内有好事邻居,接过观看,那上面写道:伏以大椿之基,肇于今日;仓箱之富,定于后时。打麦场中,拟建雕梁画栋;瘠低田内,将挑陂泽池塘。堂前列十二金钗,原贤淑不生妒悍;膝前有七子团圆,惟振发克绍箕裘。禾黍秀而且实,桑麻茂矣还腾。积善人家有余,犁牛之子骍且角。
从亲邻看了大笑道:“极承先生过奖,只是未句却以牛视三舍亲矣!”曾老道:“圣人之言,一字不苟,学生述而非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