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公与靓娘两躯相并,意乱心遥况春燕又将梅萼拨出外厢,讨火煎茶。自恐碍他们作事,也走出园中顽耍,就便观风去了。席公明欺他室内无人,又在矮檐之下,且靓娘语动,俨然首肯。遂大着胆子,等靓娘坐着,正待下笔,走近一步,急捧粉颈,布去亲嘴。靓娘出于不意,已一接唇,忙把身挣起道:“不可伤了雅道!”席公索性一脚把靓娘坐椅踢开,全身接定道:“自古才流谁不为此,卒成千古佳谈。夫人既擅绣肠,兼美丰姿,堪恨谬为狂狙所得,此生几不见闻。况人生能有几时,渐见衰老,倏一衰落,竟与草木同朽腐矣。岂不负绝世之才,辜迈俗之色耶?不佞正夫人知己耳,峻拒何为?”靓娘笑而不答,把手中毫笔弃于地下,仅以两手推拒。
席公正将靓娘用力抱起,欲至卧房去衣交合,忽见春燕急奔至道:“奶奶来矣,这事决撒了也!”急得席公无地藏身,又不可出外,一霎时没了主意,慌慌钻入靓娘卧床之下,伏而不动。靓娘把罗帐垂下遮好,整顿衣衿,正色危坐,拾起适间所掷之笔,提着做稿。春燕斜靠桌旁,托腮而看。果然陆氏悄悄走入,靓娘站起见礼,致谢昨日筵宴。陆氏问道:“夫人在此写些甚么?”靓娘道:“顷蒙大人分付,要草抚盗檄文,故尔起稿。”陆氏道:“拙夫而今何在?”靓娘道:“说明情实,即回衙去矣。”陆氏坐定,直待梅萼取火来烹茶吃了,又把眼四处瞧着,方才动身。别过靓娘,又叫出春燕问道:“陶家那丫鬟说老爷在他寓中,今藏在何处?”春燕道:“老爷适间为要做什么稿,故此到来,所以陶夫人叫梅萼取火,立着说得几句话就出外了。若有余事,怎敢不走报奶奶?”陆氏道:“他丈夫刚是今日出门,巧巧就有什么稿做。别时不来,偏要等我睡着。我知道你每通同作弊,只要做得干净,莫被我拿住,方见手段。且存那淫妇体面,不去搜他。若稍见形影,管教你这辈淫娼都断送我手!”喃喃呐呐,骂着去了。
春燕看陆氏走远,飞身入房。见席公已从床下趴出,带着满身灰尘,又与靓娘搂搂抱抱,定要求欢。春燕道:“你每还在此戏耍,这事甚是不妙。奶奶胸中各事透明,只因遇不着老爷,无言而去,还骂我们通同作弊。这次出外寻不见老爷,或又蓦然到此,各处一搜,必然败露。那时弄得狼狼藉藉,成何规矩?我比你二人分外要受荼毒,却为何来?老爷可速往川堂鬼混片时,或书办房里讲些闲话,且掩饰过了,下次再图会期。”席公有些胆战,一团高兴已撇入东洋大海,溜身往外急走。春燕道:“且慢着,衣上尘土等我替你刮了去。设若奶奶截住要路,你公然撞出,岂不自递供状?待我先瞧瞧来。”席公待春燕整刷衣冠洁净,潜匿园中幽隐处所。春燕先往观望,不遇陆氏,忙招席公出外,却遇梅萼又从外来,春燕问道:“可见我家奶奶么?”梅萼道:“往川堂去了。”春燕悄对席公道:“今日局面不好,倘或少间发动之时,你千万不可口松,漏了消息,我是断然不吐半字的。”这春燕心里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不如吉凶祸福。同了梅萼,齐入花厅,紧紧把门闭上。
席公一溜烟,竟进书房坐着。强耐心惊,向案上拿了一本书在手中翻阅,要等陆氏来看,说他静心观览,并无他事之意。那知书中却好夹着靓娘与惟馨的花笺二幅,偶然翻出,触动情肠。忘其所以,呆呆念个不了,还手舞足蹈,显出那得意之象。刚凑陆氏寻来,远远觑见模样,知必有故。蹑足悄至席公身后,见玩味花笺,欣然自乐。仔细看时,见花笺前面是数行情书,后面写靓娘名姓,又有“大词宗席太学文坛”在上。这陆氏虽识几字,却是不通文墨的妒妇,知道内里什么称呼辩别?见有一个“席”字,竟说靓娘与丈夫的。斗着是日满肚疑心,正在捱缉之际,这可不是获着证见了?疾然伸手抢来扯得粉碎,嚷道:“干得好营生,请得好西席!那不修边幅的骚妇,上门寻汉,固不足道。亏你做了正四品官员,不图清节,不畏简书,做此勾当,何以治民?何以辖下?你两人既是女爱男贪,不若竟做了夫妻,与我离书一纸,不则除死方休!”嚎啕大哭,倒地跌跳。
席公被抢去花笺,回过头来,见是夫人,惊得面如土色。毁坏花笺,看了不禁心碎,又不好来抢,气得两眼突出,四肢如冰,敢怒而不敢言。直至哭骂不已,逼写休书,不觉怒从心起,骂道:“天下有这样泼妇,绝无一些影响,恶口将人诬蔑。陶兄回日知之,教我怎样相见?况那娘子贞贤清白,才品纯懿,岂如你之泼悍性成,鸱鸮形径!”陆氏哭骂道:“你这该死忘八,今日为那淫妇,毒骂发妻,还将他比作广寒仙女。罢罢,你也休想做官,我也不望再活,去与那淫妇拼命了罢。”披头散发,带骂带啼,飞抢出门。
席公见陆氏要去与靓娘厮闹,非常着急,也赶到门外,一手扯祝陆氏就将头撞入丈夫胸膛,席公也揪定妻子衣衿不放,夫妇二人,扭做一团,结成一块。这场好打,但见:拳声毕剥,泪点淋漓。衣衫扯破,似露后芭蕉;须发蓬松,如狱中饿鬼。跌来打去,俨然正月滚毬灯;趴上扑下,好像顽童跳疙瘩。这壁厢拼命争强,不管打破醋缸;那壁厢着意支吾,早已扫完淫兴。衙门权作战场,夫妻变为敌国。席公已倒葡萄架,夫人跌绽粉红莲。
夫妇二人打勾多时,谁敢近前相劝,直至力倦筋疲,方各休兵罢战。席公脸上被陆氏手指抓得粉破,出衙见人不得,只推有病,不出视事。侍婢将主母扶至楼中,大哭一场,悬梁自缢。侍婢救醒,席公默坐书房,佯为不闻。
春燕自送出主翁,放心不下,正来探听动静。遇两个毒打难开,唬个倒退,闪在幽隐之处。等得陆氏上楼,不相波及,略觉放下心肠。悄入席公室中,问道:“奶奶毕竟撞破了么?”席公道:“总是疑心,不曾撞破。我恼他出言不逊,屡屡欺凌,故把个辣手与他,做一榜样。”春燕道:“你今日发此大狠,果是千载奇逢,绝无仅有之事,我等还略有靠傍。”席公道:“所说之事,千万用心。我今夜不上楼睡,待人静后过那边来,你可准备接应。”春燕道:“陶家娘子初时像有俯从之心,今因奶奶势头暴戾,恐有意外之虞,说候他相公转来,要辞了归家。你还想去撩拨,只怕未必肯就。看你尊脸添这许多五色伤痕,兴只不衰,竟要算个豪杰。”
春燕调笑正浓,忽听陆氏在楼中喊叫道:“着两个丫鬟到园中去拿春燕那贱婢来,待我细细赏他勾引的功劳。”众丫鬟答应一声。春燕舌尖伸了缩不得,抱头鼠窜。席公扯住道:“说的不要忘了。”春燕那里来听,就似田单救即墨的火牛一般,往前乱奔。这里丫鬟奉陆氏之命,果要去拿,被席公喝骂住了。
春燕抢到花园,不敢进靓娘寓中。在花草丛杂,颓垣断壁之下,捱至将晚,才敢露形。同靓娘坐有更余,方见内边拿出夜膳。春燕问道:“怎这时候才有晚膳?”文通道:“奶奶叫厨下人去分付了,不许拿来。是我到老爷处透个风儿,要夹打厨下之人,有些极了,慌叫我搬来的。”靓娘亦觉没情没绪,胡乱吃些,梅萼收去自吃。春燕待文通拿盘盏去后,对靓娘道:“我家奶奶太凶狠些!老爷因念夫妇之情,凡事相让。今日也发起性来,打得满身青肿,独坐楼上,寻死觅活。老爷也绝不睬他,煞尽风景,可不是自取之祸?”靓娘道:“我以清洁之身,被你老爷无端挑逗。今日受此冷淡,却甚来由?”春燕瞧梅萼不在,低声道:“不是我说骗夫人,老爷委实万分仰慕。或肯屈就,岂但奶奶不敢奈何,合衙之人,俱小心趋奉。便是相公回来,谁敢露出半字?若还执意不允,除非开交。外人不明细底,闻与东家主母不合,必然疑有暧味。那时便决东海之水,也难洗清白。”
二人相对而讲,忽见灯光影里站着个长大汉子,俱吓一跳。抬头一看,知是席公。春燕道:“你也性急得紧,便等夜深人静,也不为迟。惹着那人,又来拨草寻蛇怎处?”席公道:“我已将总门锁好。恶妇叫身上疼痛,睡多时矣。”席公向春燕丢个眼色,春燕正将出外,不妨梅萼跑至,扯住席公道:“老爷夜半三更到此何干?就做我相公自在家里,也要存个内外。今直入内房,外人知了,岂不丧尽相公家声?虽然穷困,来做幕客,也是名宦子孙,非比以下世裔。老爷请回,勿取轻贱。”席公无言可答。靓娘喝道:“休要花言巧语,快出外去。”梅萼道:“怎说小奴花言?这是主母一生节操攸关,并陶氏历传家风所系,若一蹉跌,即难挽回。”靓娘要近前来打,春燕忙拉出梅萼,至外房同卧。梅萼只是哭跳,那里肯祝约到二鼓,被春燕窝盘不过,方去睡了。
席公掩上房门,捧定靓娘求欢。靓娘道:“尊夫人以蛇蝎之心,助成奇妒。日间毫无实事,尚被恶口伤残,今或奉命,勉效双鹣,则妾更不知死所矣。伏乞大人谅之。”席公道:“有不佞在此,夫人但请放心。凭那妒妇恶如罗刹,毒比蜂虿,自力能制之,断不令夫人折挫。夜将半矣,早赴阳台可也。”靓娘尚要做势拿班,被席公用强抱祝正是:欲从鸾凤好,先试虎狼威。
未知靓娘毕竟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听私谋扫除花阵
莫打南来雁,从他向北飞。
打时双打取,莫遣两分离。
却说席公将靓娘抱至房中,放翻床上,以身压定,偷手解衣。靓娘气喘吁吁,动身不得,才穴之中,已为席公淫具所触,心知不能挽回,抽出两手,搂定席公,以示珍惜之意。席公喜出望外,着意抽提。有诗为证:名花开及时,一任情郎采。
同心好护持,莫被狂风摆。
象床之上,交锋良久。刚在毕事,只听得私衙之中,人言嘈杂,哭声悠扬,又擂鼓般打那所锁总门。席公与靓娘又疑陆氏打来,急在隔房叫起春燕,往外探听。去不多时,急入叫道:“老爷不好了,奶奶自缢身死哩。”席公闻言,浑身打颤,令春燕相陪靓娘,自己披衣出外。开了总门,但见众妇女一齐对着哭道:“奶奶吊死在楼,老爷须作速传医救治。”席公跑上楼中看时,见陆氏已解下在床,丫鬟守定哭泣。席公向身间一摸,如冰之冷,又如铁之硬,叫齐在衙男妇大小道:“奶奶今日为些小事与我合气,不意短见寻死,已是没救的了。你们不可在外胡讲一字,不遵约束,必重处至死!”众人齐声答应。
席公命两个丫头守尸,家人传梆,着守宿人唤进禅僧二人,念倒头经卷,阴阳生一名,批看丧幡。天明取料合造棺木,又到布行取各色布疋,唤了裁衣,制造入殓衣衾。诸事俱齐,大殓已毕,三日开丧,假称暴疾而亡。大小官员,绅衿耆老,俱来吊奠。一七之期,将柩出在廓外大悲庵里。
席公白日料理丧务,夜间即至靓娘处同宿,云雨情浓,死生愿足。春燕无刻不催促席公,收作偏房。席公不忘前言,也要暂立一人代主中溃毕殡之日,却好是个吉期。晚间寻出陆氏衣裙首饰,与春燕穿插好了,参拜祖宗天地,收为侧室。衙中之人,改称二奶奶,一应权柄,俱入春燕之手。与靓娘结为姐妹,誓死不忘。席公两处轮番陪宿,春燕因要得主翁欢心,百事将顺。常常三人同睡一床,二女一男,互相淫戏。
梅萼终日只是哭泣,思念主人,不知何日回衙。席公每与春燕暗议,惟恐振儒返棹,既必隔绝欢心,复恐看破私交,须要预为之地。春燕道:“你以森严宪纪,且掌兵权。岂难毙一孱弱书生,何必终朝忧戚?”席公道:“除是此计,才得永谐鱼水。”
也是振儒命之不齐,并众人恶贯盈满。席公无事升堂,缉捕人员获到谋逆人犯,共一十二名,俱投在陈友谅名下,各授伪职。并获已填官衔名姓龙札一十二张,未填龙札五张,旗印统炮等件。席公逐名究问,一一承招。细将伪札研看,忽猛省道:“吾计成矣。”叫把一干人犯监候,一应违禁器物贮库解京,止将伪札收入私衙,击鼓退堂。到书房中把空头札付上,竟将振儒名姓填好,又填个监军御史官衔。叫该房做成案卷,提笔批于卷尾道:据捕员殷荣等,获到逆党一十二名,并违禁扎印各物。依律论之,叛形既具,禁物现存,且经庭谳供明,罪有不赦。所当即时处决,无容再议者。但党羽实繁有徒,不急锄之,必致滋蔓,且其中不无首从。仰泉州府从公虚心详掬,毋纵真盗,毋扰平民。尚有在逃伪扎监军官陶臣,系贼渠魁,法难轻纵,致酿后衅。该府速缉正法,一并研究,分别定罪,速取招详缴。
札付案卷,一并贮入官封,仍仰捕人连各犯押去。又自写摧提犒劳标兵钱粮批文一张,将腐乾刻成假关防,故比真的略宽大些。内外用好,再写书一封,令人迎上省去,送与振儒。差人在途间相遇,交与书札批文。振儒拆书,上写道:违教旬余,殊殷想慕。不识省中事已就绪否?日来敝署荒落,致茂草盈庭,飞尘积案。但四郊多垒,即欲提一旅以靖萑苻。第泉郡守犒兵之需,累季未解,烦驾迂道一往,立促登途,并为监押,行旌望即言旋。因出师在迩,署乏主者,摧批一角,祈检收。承役不必同往,或留健捕一名,以供驱策可耳。余不荆名单具振儒与承差分路,一回漳州,一往泉州。承差到衙,覆了省下之命。席公问得振儒已去催粮,心下私喜:“必中我计。”在靓娘之前绝不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