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日晚,粲生与若兰携手步出门前,后跟女侍两人。小监一一认得,对捕人道:“果是不差,可往擒之。”十余捕人一拥上前,把若兰、粲生、女侍四人,一总锁祝若兰见有小监在内,已知事发,哑口无言。捕人又进屋内,锁了僮婢四个,一应盗重什物,打成包裹,连夜解进城中。共是男妇八人,器物五扛。若兰、粲生羞赧异常,俱把衣袖蒙面而行。却喜天色昏黑,无人瞧见。到得吕监衙门,已是更荆传禀进衙,吕监已睡,传谕出来,发在门房羁候。
吕监次日欲待面审,因想天后亲谕,若兰原系宫娥,因一时意兴所至,偶尔差出。今已现出原身,恐留审究,耳目昭彰,取人议刺,不如解京罢了。即日修下奏章,做成八辆囚车,载他八人,俱以皂帕各要其首。吕监亲自封锁监牢,并原带赃私,一并封讫填册,差内丁十二名,押解进京。一路所过地方,行牌知会,添兵防护。牌行到姑苏,当有吴县县尹,当堂接牌。见上写道:钦命巡察两浙等处尚衣监本监吕,为获拿钦犯事。前监尹进贤,背旨潜逃,奉命勒限访拿,已经本监擒获,解赴至京,廷谳定罪。为此牌行,经由地方、府县官吏知:本犯到处,务须添拨民健壮丁,于该地方昼夜小心,防护巡逻。倘有疏虞,事属未便。为此行牌,须至牌者。
县尹看罢大惊,暗自叫苦道:“恩人危矣!吾何用生。”看官,你道这县尹是谁?因何与若兰有恩?这人覆姓闻人,名杰,乃河南省治卫辉府人氏。前番若兰出都,在本府行事,适闻人杰奸淫邬瑰继妻秦氏被获。若兰免罪释放,既不加刑,反捐赀代聘,给与完聚。后夫妻俱感恩德,焚香叩天,祝以前程远大。遂收心读书,以明经及第,选授今职。接看此牌,大惊,急忙退堂,说与夫人秦氏。秦氏道:“当日若非恩救我等,安能今日?你须救援,方见义气。”闻人杰道:、我莅任之初,即差人相探,闻已隐去。不料今忽受擒,见牌令人心碎。我已定下计策了,夫人勿忧。”
重又升堂,差民壮二十名,准备器械,在尹山地方,候吴江县防送犯监向只,到时交割。自却亲到上台禀说:“洞庭东西两山,民户刁顽,税粮拖负,因今四野兵兴,立限起解,特拟亲往征收,以遵钦期。”上台应允,当面给假半月。
闻人杰归衙,先发一应人役,另坐一舡至东山,洒扫民房,专候亲临。自己密带仆从二十余名,不用外来水手,摇只三橹快舡,各藏暗器,伏于太湖港内。先令人探得解舡是日泊于平望镇上巡司门首。闻人杰等严妆饱食,捱到二更,取出器械,飞橹望本镇摇来。看那解舡上插弓刀,民夫梆铃,往来巡视。闻人杰率领众人,头带包巾,身衣箭服,一声锣响,长刀阔斧,杀入舱中。吕监差丁并吴江县防送民健,见兵势甚猛,各上崖逃命去了。巡检官带着三四十名弓兵,不敢登舟,只在门前黑暗处叫喊。闻人杰见舡舱上剩囚车,并无人迹,忙到梢上,连舟子也赶逐登岸。在仆人之内,叫出两个会摇橹的,同着自船如飞仍旧赶入太湖小港中屯祝掌起灯烛,闻人杰改换便服纱巾,走过解船,开舱问道:“尹老恩人何在?”问过数声,不见答应,随以手去各人蒙头帕子,逐一看过,不甚亲切,无从认识。又取刀斧,打开囚车,见妇女五人,忽略不看。细认三男,并非尹监。闻人杰跌足道:“救人误事矣!此非尹老恩人船只,快到泊舟去寻,不得恩人,死不回船!”
却说若兰被擒,自分必死,暗对粲生哭道:“贱妾违旨,死不足惜,但累君家无辜受戮,于心不忍。”粲生道:“此亦命与数也,却复怨谁?卿非遇我,安肯遽作遁逸之计?今日之事,交有责焉,不必相尤。”二人也束手待毙。当晚忽被明火执杖之人,连船抢去,不解来由。及闻叫进舱中,仓猝又不敢答应。去帕之后,仔细认取,又不认得是谁。先是故了女身,无限羞耻,语言畏惧,但自退缩。粲生等受此惊恐,一时不能应对。及闻将要回船再访,若兰才把粲生一推,道:“你去答应一声,莫又致他往返。”
粲生方开口道:“尊尊尊公,莫非是寻寻拙拙拙荆的么?”闻人杰道:“我与令正没干涉,寻他做甚?此行特来救尹尚公的,足下可知道在那只船上?”粲生道:“拙荆就就是尹尚公。”闻人杰失笑道:“兄是唬坏了,尚公怎是令正?”粲生道:“如如此匆迫迫之际,岂敢乱乱说相欺?尚公果是贱贱内。”闻人杰道:“共五位女娘,不知那位是尊壶?”粲生指若兰道:“这是内人。”
闻人杰仔细详认,有些像尹公,但怎生变作女子?问若兰道:“既是夫人,即系尹尚公,可认得学生否?”若兰又看几眼,实不相识,答道:“不知何处曾会尊颜,却记忆不起。”闻人杰道:“夫人,可记得卫辉府内,因奸被告的闻人杰么?即是卑职。”若兰面色通红,低声答道:“事虽隔久,约略记些,但向日不过凭公决断,怎知今日感蒙大恩。”闻人杰道:“愚夫妇沐恩,得完配偶。安心肄业,幸博微名。时刻感念,无缘得会。因接得监道行牌,始知大人受冤被缚。特出小计,幸离虎口。请教大人,不审何故却非宫监而系女身?”
若兰含羞不答。闻人杰盘问不已,粲生把前面之事,备细告知,闻人杰极口称奇。粲生道:“我辈虽蒙救援,但此后藏身何处?”闻人杰道:“径在敝署权寓,谁敢漏风?待事已定,再作别计。”遂请粲生等过自己舡内,同解物件,也搬发过船。弃下原解船只,发些银两,犒赏仆人,不可泄漏半字。粲生打开解来包裹,取出金银犒劳。闻人杰令连夜放舡娄门,趁天未大明,八人青衣小帽,扮作一色,分为两队。各令仆人身携物件并人口,令进私衙,自在船中坐着候覆。
若兰等进入衙中,闻人杰的众人,先把若兰原系女子等因,细对主母说知。秦氏惊喜,请进内室,相见叙礼。秦氏逊若兰上坐,叩谢昔日之恩。若兰谦让一回,受了半礼,不必繁叙。
闻人杰等了回语,开舡径至洞庭,征足赋税,回县销假,照旧理事。待若兰等情同骨肉。
那吕监所差防利家丁,直待劫舡去久,方敢出头,大呼小叫,埋怨兵健不肯拒敌。嚷乱多时,吴江县护送兵健,才渐渐齐集。巡捡听见家丁发话,又领了弓兵从后墙跳出。在僻处寻着一只小舡,点起火把,做势摇来。诈说一直追至湖中,不遇方归。家丁空手无计,四名至吴江县内,坐守堂上,立催缉获。其余回到临安,禀知吕监。正是:蓬莱有奇卉,并蒂复连枝。
狂夫轻欲采,花神力护持。
但未知若兰得脱此难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因荐举图矫假旨恶惯盈诛奸重圆窗掩蝉纱怯晚风,碧梧垂路影西东。
自怜寒谷无春到,谁信蓝桥有路通。
良玉杯擎鹦鹉绿,精金带来荔枝红。
鸳鸯帐里空惊起,羞对青铜两鬓蓬。
话说押解家丁回转临安,报知若兰被劫一事。吕监大惊,修下表章,星夜差人,进京启奏。武后接本,愈深忿怒,把吴江县尹削革为民。颁旨各郡,用心细查。获着之日,不分首从,本地方枭斩,传首京师,有功员役,分别其赏。
闻人杰将若兰等藏在署中,倏经二载,惟恐踪迹不密。忽闻报到,也升为谏议大夫,各官庆贺。忙冗月余,择吉起程。把若兰等混在家眷里面,抬入舡中。舱门封闭,并无人觉。
刚到半途,闻都中有变,狄仁杰等迎入中宗,武后退避,朝中党羽,尽受刑诛。闻人杰住舡不进,再候消耗。将及旬日,中宗发出赦书一道,颁示九州。那赦文上道:朕以渺躬,弗克重寄,旋蒙天谴,朝暮冰爽。借尔众臣,复膺大宝。但念涂炭黎民,沟渠赤子,或冒死而弄兵潢池,或矢忠而絷械桎梧。合行恤典,以答天庥。自本日昧爽以前,毋论十恶大憝轻重等罪,已未发觉结正,概与赦免。敢有讦告,即以其罪罪之。其内外大小官员,或经谪降,悉与起用。各郡内监,尽撤回都。如有延捱,王章具在。赦到之日,佳贤硕士,莫争席于渔樵,贼子乱臣,亦相期于更始。各尽乃心,毋负朕意。
闻人杰大喜,拿了赦书,向粲生贺道:“圣上复辟,大赦天下,尊夫人幸得无虞。”粲生道:“皆台赐之恩也,犬马难报万一矣!”若兰闻赦,与粲生商酌,要辞回云间,归宁父母。闻人杰道:“且同至京都,另图归计。”粲生夫妇苦辞,闻人杰不便强留,别雇一舡相送。彼此洒泪而别。粲生夫妇归去不题。
再表闻人杰进都,朝君莅任,机务稍暇,写成表章,力荐于粲生才堪大用。那表文道:谏议大臣闻人杰谨奏:为特荐茂才协赞皇图事。窃臣驽骀贱质,滥厕谏垣,深愧依违,旷废职事。兹际圣主中兴,方新作人之典,乾纲丕振,殊深侧席之劳。臣即有知,敢不上举。故秘书少监于南之子名楚者,胸富五车,淹贯百家之学,德夸一世,茹含千古之英。声华可追贾董,事业当迈伊周。伏惟锡以弓旌,须之后效。庶臣无敝贤之愆,朝有得人之庆。宁胜激切,不禁悚惶。
中宗览奏,大悦,批道:
这奏足徵忠谠,准晋阶一级。毋使魏无知诮卿,明于知人,昧于识主耳。于楚着该府县,即以安车薄轮礼聘来都,朕亲御便殿朝对,即当不次擢用。该部知道。
说道于粲生夫妇,别了闻人杰,回到云间。见了父母,若兰拜过舅姑。夫妻二人,调琴弄瑟,甚是和乐。不意松江府别史、华亭县县尹,各奉旨备下礼币,亲到粲生家,徵聘进京。尹若兰力阻丈夫,不要应命。粲生亦性甘泉石,辞而不京,那当府县奉旨催促。于公知中宗复辟,正士登庸,力劝儿子前去,不可株守。粲生无奈,只得拜别父母,携着家小至都,拟作面辞之计。水陆程期,约将二月,始入都门。粲生竟到闻人杰衙中暂住,商量辞官一事。闻人杰那里肯依。粲生私下草了一本,候早朝时分,不令闻人杰知,前往午门,面圣辞官,兼白若兰情节。
这日中宗视朝,粲生俯伏金阶,近侍接上奏章,放在御案之上。中宗看道:云间废民于楚谨奏。为罢驽不堪驱策,窃嫔罪重盗环,恳宥无知,与群麋鹿事。盖闻樗栎之材,工师必弃;盗跖之行,三尺难宽。楚本章掖下士,盛世狂愚,缘赋命之衰穷,因而天夺其魄,且用意之过,当不觉日趋于迷。顷以谬举,特锡殊恩。但楚学未足于三冬,罪颇浮于鼎镬。在逃尹监,原系宫妃,楚实窃之而宵奔,妃且安居于辇下。虽慈仁肆赦,犹当御魑魅于三危,岂乱法凶徒,反与佩冠裳于朝列,统祈放逐山林,仍作巢由居。盛世誓必燃藜精进,另图衔结报宠庥。沥血陈情,仰惟圣鉴。临楮惶悚,曷胜战兢。
中宗看罢,大称奇异。正举笔将票,忽见武三思执简当胸,启奏道:“圣体初愈,不宜过烦。一应疏表,留俟回宫裁夺未迟。”中宗允奏,即刻退朝。本日奏章类齐缴进。
说这武三思,自从武则天篡位以来,多赖韦后在中宗前巧言保护,幸活残生。终是左顾右忌,恐被人弹劾。每遇中宗设朝时刻,探听消息,凡有疏奏,必不令中宗面前。封进宫中,逐一检看,稍有干涉,匿而不进。日夕藏在深宫,与韦后干弄,甚至不分昼夜,只要韦后欢喜,于中宗处赞扬。这中宗也好笑,见韦后亲爱三思,便也非常信任。常见三思与韦后对打双陆,中宗还坐在旁边与韦后点筹,至今以为笑谈。
这日三思讨过送进奏章检看,看到于楚这本,鼓掌称奇。忽想起当日则天差出之时,我曾一面,那时还只管是宫监,想他后庭,不料却是女子。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今须下个死工夫,必要到手。沉吟半晌,道:“有计了。除非如此如此,定然落我圈套,却又泯然无迹。”即提笔批于尾后道:尹进贤之差,逾时已久,忽而宵遁,事出罕闻。弃职忘君,良有罪恶。已经在赦,弗论。据奏,进贤复系宫妃,殊为奇诧,卿能不讳,情实诚朴可嘉。既成婚礼,即赐配合。但事属奇幻,宣尹氏进朝面朕,细剖颠末,以释众疑。于楚即候擢补,不得固辞,反取罪究。该衙门知道。
假旨传出,早有人飞报至闻人谏议衙中。若兰闻召,准备朝衣,单候中宗御殿面驾。
这日五鼓,梳洗衣冠已毕,于粲生骑着骏马,尹若兰坐着肩舆,前有仆从持灯,后跟女侍护拥,出了谏议衙中,来到天街之上。离午门有一里之遥,只见前面壮士二人,结束雄威,身跨雕鞍,手持黄牌,如飞而来。两下撞着,壮士问道:“来官莫非是内相尹进贤么?”粲生只道又有旨来宣召,急急应道:“已在轿中,正来应召见驾。”那壮士道:“适奉有密旨,该监假女为男,助后淫纵,罪在必诛,特着勇士,密拿至社坛处决。”言罢,把若兰扯下轿来,挟持上马,加上一鞭,如飞去了。
粲生惊得面黄骨软,呆坐马上,好似半空落下一声霹雳,不辨南北东西。那时鸾仙也随在途中,对粲生道:“相公,这怎么好?快追去访个消息。”粲生令一二仆人同女侍先回,报闻人谏议知道,自却骑马,带几个从者东寻西赶,全无踪迹。
正在难处之际,望见闻人谏议也不带衙役,飞马跑来。问粲生道:“尊夫人有下落么?”粲生痛哭道:“陡遇风波,虽闻那人说奉旨正法,竟不知在何处?怎不令人肠断也。”闻人谏议道:“兄此时痛苦也无益,就令圣上决人,自有常法,再去寻访,定有分晓。”粲生道:“那壮士口中,却像说什么社坛处决四字,因此心惶乱,未曾探得的实。”闻人杰跌足道:“这事真了!社坛原是戮人之所,兄可曾去一看么?”粲生哭得咽哽,不能出声,道:“事若果真,教我于楚那里再寻个才貌双全、如尹若兰姐姐的,娱好百年?”谏议道:“兄可曾去看否?”粲生道:“这却不曾。”闻人谏议道:“且作速去看果否,另作商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