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正还在梦中依依之际,有府中两个丫环领夫人之命,各提绛纱红灯,来请老爷。只见王云还伏几而睡,两个丫环上前道:“老爷,夫人有请。”王云猛然惊醒道:“那花神何处去了?”睁眼时只见两丫环侍立,方知是南柯一梦,袖中词章、桂子犹存,口内余香尚在,真为神异。丫环道:“夜深了,老爷请去安睡罢。”王云起身,来至内堂,梦云和英娘迎着问道:“相公为何此时还在园中?”王云坐下笑道:“不瞒夫人说,适间送客回园,偶然神倦,隐几少息片时,不期竟入好梦。”英娘、梦云问道:“相公梦见何物这样奇异?”王云道:“梦中见一美女,簇拥着侍女十数人,及问之时,就是香珠,上帝怜其义,封他做花神,掌管长安。此时园中花放,亦是他所施之伎,复排宴于亭中,侍女们情歌妙舞,曲尽盘桓,细问二夫人之起居,为之垂泪,言虽不能生奉于左右,定当时常默护在妆台。”英娘闻言心酸流泪。梦云笑道:“此乃相公日有所思,夜有此梦之故。”王云道:“现有实据。”梦云道:“有何为据?”王云道:他送我桂子两枚,词书一章,寄与二夫人的。”王云遂在袖中取出桂子、词书,对与二人道:“下官岂有谬言之理。”梦云接过桂子来看,却是彩锦封固,拆开看时,异香扑鼻,形似丹丸,才信是真。又拆其书,三人同看道:昔日乡山分袂,今宵锦苑传书,虽隔阴阳径界,晨昏照护于妆台。忆别时朱颜绿鬓,叹而今月影花形。碎首阶前,惟报小姐之万一;神封花使,是承上帝之洪恩。富贵荣身,主君福德,当尊绮罗锦体。小姐禄寿,该应苦风楚雨。每蒙垂泪,恩情何由报答。暗雾愁云予怀,血染生离既绝,难以相亲,今申桂子,后产麒麟;魂托书情,梦传恩语。依依愁绪,只寄花前花后;荡荡微躯,全仗风去风来。珍重万千,余情无既;俚言附后,极尽唏嘘。
月白风清欲断肠,泪珠洒尽血成行。
谁怜红粉填丘壑,自叹朱颜记短长。
绣户不争人易老,纱窗未晓我先亡。
歌花浑许怒轻薄,暗傍妆台形影香。
三人看完,见其情致宛然,悲感不已,惟有英娘更加心酸垂泪。梦云劝道:“贤妹何得情痴,他已成神,就如以恩报恩的了。”英娘含泪道:“姐姐不知小妹的心,想他为我亡身,今虽得成神,他心怨犹存,使小妹见此诗书,那得不恸?”英娘说罢,又索书看,已经不复见。王云道:“神者鬼也,仙者形也。他寄之书,不过一时之迹,我们看过,自然化去,不必疑猜了。”三人各归卧房安寝不题。到次日,梦云二人将桂子各吞一枚,日齿皆香,知为奇品,又到园中观花,只见所开花朵尽皆不见,依然枝枯叶落,英娘二人暗称奇异不题。
王云早朝,圣上加级,又赐金花彩缎,谢恩回府,自此光阴荏苒,英、梦二人已各怀身孕。王云见二位夫人怀孕,想花神兆,信不谬也。不觉又到了次年中秋佳节,英、梦二人已及临盆,却好是日二美一齐产下两个麟儿,王云好不欢喜。已经寻下乳娘,一下地各来收领,有梦云所生先下地为长,名唤桂儿;英娘所生为次,取名双桂,真真一对粉孩儿,又且兄弟二人一般相貌。到了三朝,请诸亲并同僚,其时杨凌官已入阁,张兰官拜兵部右侍郎,万鹤翰林学士,金圣锦衣卫佥事,滕武不愿为官,入山修道去了。吴璧,吴珍皆登科第,俱入词林,吴珍在京完姻。何霞登进士,现为礼科给事。郑乾夫妇俱已病亡,王云亦极尽甥道,安葬在京。是日请来诸亲,在府大开筵宴演戏,俱各畅饮。有吴斌向家人道:“可到里面抱出新公子来看。”王云遂叫乳母抱出厅前,诸亲看见桂儿、双桂,众皆称羡。吴斌同杨凌各抱一个在膝上道:“好一对宁馨儿!”喜欢的了不得,看了半日,递与乳娘,各出黄金两锭,为见面之资,乳娘就抱回内堂去讫。众皆称贺王云道:“如是宁馨之子,他日朝中之玉柱。”王云躬身称谢。家人一边换席。演完了下本戏文,众人方散。后堂所请的女眷,也是戏席,亦各散去。王云在府闹过几日,才得清闲,不过在衙中与二美两子聚乐消遣。
任是光阴迅速,不觉又经四五番寒暑,那桂儿、双桂已交五岁,真个是胭脂染就,玉粉妆成,英、梦二人爱如掌上之珠,宝贝相同。一日王云向梦云二人道:“这二子要请个先生攻书才好。”梦云道:“妾闻姑苏家里王三年纪老极,公婆坟莹在苏七八载,不归祭扫,岂成子道。且来仕途也没有甚么大趣,常言道:‘官高必险’,相公何不致仕回乡,何苦恋此乌纱?莫若林泉安逸,那时请一位饱学,可与二子攻书,岂不好么?”王云道:“夫人所论甚善,下官起念已久,但是屡次上本,圣上不允,如之奈何?”梦云道:“谅是相公言同不切,若是切当,圣上无有不准之理。”王云听了梦云之言,次早又上辞官之本,圣意不允,王云就一连上三本,然后才准。王云见圣上准了,不胜欢喜,遂就打点长行。吴斌、杨凌见王云辞官,想他如此少年,倒急流勇退,我等在暮年,倒不回头,亦各上辞归故土的本章,不期圣上皆准,遂附了王云之舟。值众同僚饯送,又忙有几日,就择下三月三日行程。
梦云、英娘也打点起身,又不捨园中花卉。是日梦云向英娘道:“贤妹,我两上可到园中细玩一番,可作辞行。料你我未必再来此地矣。”英娘道:“姐姐请。”二人轻移莲步,相挽玉手,来到园中,见花开红树,莺燕新声,顿助行人之愁绪。英娘道:“姐姐初心惟劝相公回乡,今日行期在即,反见姐姐之愁,何也?”梦云道:“居此七八载,装设花园之巧,我等去后,一旦又为他人所有。兼之朝夕盘桓其中,绿艳红姣,明日撇他而去,故此心中耿耿,实无他意。”二人说话之间,走到牡丹亭畔,见开艳姣姣,百种奇葩。梦云见牡丹茂盛,因叹说道:“牡丹牡丹,明日妾去江南,你又为他人所玩矣!”说罢,霎时间千花坠地,万蕊倾颜,梦云和英娘二人惊奇不已,英娘就潸然下泪。梦云道:“贤妹何以下泪?英娘答道:“百种姣花,为姐姐一言立时憔悴,岂有花知人事?必是花神香珠。”梦云道:“然也。”英娘遂嘱道:“花神花神,妾姊妹二人明日回南,为不捨园亭,今日特地辞行,何独牡丹凋残,群花如故?妾们留恋心肠,岂有易彼易此?”英娘说犹未了,顷刻间狂风大作,走石飞沙,二人唬得无躲处。少顷又日暖风清,只见园中百花零落,四壁萧萧。梦云、英娘道:“花神灵验,识我等的心情,真个人间异事。”二人仍来至花厅,只见粉壁上有诗四句,二人向前看诗道:苦心妾识便花残,此去江南依旧看。
莫为长安〔疏旧主〕,明年仍倚玉琅玕。
后落“花神赠别”,去有军人看过,及复看时,已连字迹全无。他两人正议论之间,又值王云回府,不见两位夫人,问侍女,闻知在花园内,遂走到园中,只见花木凋零,萧条无色。正无情处,又见二位夫人,反笑容可掬,王云遂问道:“园中花木凋残,何故?”梦云言其原故,王云闻知惊奇。当日不题。
明日车轿起程,一路东行,至湖广登舟,顺流而下,所到之处,就有官员迎送,一日到得京口,梦云要会绣珠,命舟泊江都。钱禄闻知,出郭迎接进衙。至内堂,各各叙礼坐下,献茶毕,钱禄向吴斌、杨凌打一恭,道:“二位老师,年未耄耊,正当为朝廷柱石之时,为何倒隐归林下?”杨凌道:“贤契有所不知,老夫辈年迈力衰,且才疏智短,故此辞归故土,以待残年。似贤契等少年英俊,正堪仕途,不料王贤契这等英英才杰,尚且激流勇退,何况老夫等乎?”钱禄又向王云道:“年兄正在少年,不该及早辞官。”吴斌道:“贤契不识小婿之意,他称羡山林之趣,志在幽栖,不恋其极品,亦是知足之意。”钱禄点首,久致谢道:“屡承王年兄厚爱,铭刻不忘。”王云道:“年兄所纳如君,可曾获弄璋否?”钱禄道:“说也惶愧,不期双生二女,为人所恨耳。”王云道:“儿女皆然,最为恭喜。”杨凌哈哈大笑道:“好个儿女皆然。”
正说话之间,内堂传请,钱禄就起身进去,绣珠迎着道:“老爷,贱妾有一言奉禀:闻得吴府夫人、小姐现在舟中,妾欲设席请来一会,未知者爷意下如何?”钱禄道:“下官倒也忘记了,亏汝题起。听说杨老夫人并吴大娘都在舟中,可一同请来。”着书房写书去投。一边投帖,家人传进,梦云收下来帖,遂有五乘宫轿来接吴老夫人——吴璧妻子因要侍奉公姑,所以同回——杨老夫人、梦云、英娘,各各上轿,其余丫环、妇女小轿,一齐接进衙中,钱禄大夫人也接在任上,同绣珠出来,迎接至后堂,各各叙礼。惟绣珠拜罢吴老夫人并小姐,含泪道:“贱婢投赴江中,幸遇渔人收养,常常思念夫人、小姐,心如刀割。只言再无会期,谁知今日重逢。后来又遭刁、白之变,承钱爷收拔,如今侍奉钱爷,未曾禀命夫人、小姐,贱女之罪也。”吴老夫人道:“汝有昔日之义,故有今日之福,何罪之有。”梦云道:“奴在京中,闻你为我投江,使我碎心终日。后江都既得,喜之不胜。只望得能共事,不料又为钱君所留,我甚怅恨。”绣珠道:“绣珠乃贱妾也,出于无奈。”少顷茶罢,摆列酒肴,前厅吴斌、王云等饮酒,后堂佳人赴宴,极尽宾主之欢。绣珠见英娘同小姐生得一般美貌,细细问于小姐,梦云微笑。英娘知绣珠问己,笑而不言,梦云将始末述了一遍,满座俱各喜笑。桂儿、双桂在身边跳舞,钱禄夫人同绣珠看见这两个孩儿,犹如玉琢成的一般,喜欢的了不得。有绣珠所生二女,只比桂儿小一岁,亦生得标致,梦云、英娘看着甚是喜爱。这四个儿女,在筵前耍舞,却也无人不爱。那绣珠满意要与王府联姻,一则儿女尚小,二来不好开口,却值吴老夫人道:“老身日后要与这四个孩儿作伐。”绣珠忙答应道:“是好,只恐高攀不起。”正说之间,外边吴斌等席散回舟,后堂女眷只得也要谢别。绣珠捨不得小姐,梦云亦捨不得绣珠,他二人四泪交流,悲啼难割。吴老夫人道:“相会有期,汝二人不必悲伤。”遂各各谢别,上轿回舟,钱禄所送下程极其丰盛。王云着船家开船。只因此一去到姑苏,有分教:二子风流顽劣,佳人又出苏扬。正是:满堂福庆喜筵新,王子今生定此身。
后代风流从父职。他年两桂两佳人。
毕竟王云等到姑苏怎生团聚,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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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锦衣归顽枢劣栋脱凡居雪凤花鸾古风云:天设幻景总成空,四海清而继文风。
钟秀山川仙才出,湖水甸而有神童。
层峦竞秀平江路,羡说姑苏高穹窿。
翠带色分岚气瑞,刹观屡次建琼宫。
震泽三万六千顷,内插七十有二峰。
缥缈灵源林屋洞,莫厘相对何郁葱。
玉石玲珑光潋滟,碧波深处藏蛟龙。
梅花橙桔黄金果,梨桂芳香伴虬松。
虎丘踪迹古来胜,灿烂楼台朝暮钟。
画船士女游春兴,举止飘扬罗绮丛。
歌管酒旗杨柳下,醉颜相映杏梢红。
笙歌合奏啼莺巧,茜裙绿树夹时融。
地贵壑岩引瑞凤,名流从此发其踪。
锦绣文章谁可比,互传屡受帝王封。
簪缨家世诗书客,神清骨秀孰与同。
双美降落广寒殿,相配英才正夙风。
娇媚惯能临翰墨,纱窗盛事乐无穷。
英梦所产麒麟子,两辈宁儿接代雄。
故国乾坤访境外,影飞紫阁霞衣龙。
历遍凡尘福禄寿,笑携素娥入云中。
话说王云自江都挂帆,不几日就舟至姑苏。老家人王三到码头上迎接,王云安慰了一番,命家丁同去打扫堂宇。王三道:“老奴知道主人回来,俱已打扫齐备了。”遂搬运物件,各各乘轿进了府门,就有合城官员俱来参贺,王云一概辞回。次早,王云合眷至祠堂参拜祖先,回府就接着许多官员、绅士、望邻俱来贺喜,络绎不绝的忙了两日,王云又拜了数日客,才择日备祭礼同梦云、英娘、两个儿子到祖茔并父母塚上祭祀。王云在父母坟前哭拜,痛之欲绝,只因自身荣显,不见父母安享,故此大恸。梦云和英娘亦各下泪,祭罢回府。次日,杨凌夫妇辞欲回家,王云道:“岳父母为何就要回府?”杨凌道:“老夫今年迈,又无子女可托,又无宗族可投,全赖贤契看顾,一则念抚养英娘,二则看师生之谊。老夫此去,欲将薄产归着,还来倚傍贤契,未识贤契意下如何?”王云道:“岳父之言正合鄙怀。英娘蒙大人抚养,就是亲生。岳父竟去将事务理料清楚,宜速来舍下。”遂唤家人收拾行装,就打发杨凌老夫妇回宜兴去讫。
王云在府也是终朝碌碌,幸有吴斌分理。王云见王三夫妇年老,付腴田数亩,令他自祝玉奴丫环年纪大了,梦云和英娘中意他,故此将他配了锦芳,也择了个吉日。是日锦芳同玉奴成亲,一般也是千情百爱,二人之欢畅不题。
却说慧空在护云庵中,自从师父悟真故世,自己当家。向年曾闻王云奉旨讨贼,进京复命后自然还乡,不期一去七八年不归,连梦云小姐也无消息。近日徒弟在城回庵,说道王云回来,慧空方知,到次日即来访贺,烦门人进来通报。王云道:“我倒忘了,尚未去谢他,承他留寄夫人,甚为失礼。”忙忙走至外边,降阶迎接进厅,叙礼坐下。王云道:“小弟一别师兄,经数载光阴,真为速耶!近睹尊颜,更觉丰彩。向承留寄贱荆,尚未报答,弟虽在京,时常感念大德,皆由关山迢远,不能遂愿。近日到舍,俗事偏多,未曾进谒,缓日尚庵致谢,不期今日报蒙师兄玉趾光降。”慧空道:“岂敢。今贤弟位居极品,衣锦还乡,甚是可贺,但小尼与贤弟贵贱不一。似昔年征寇,贵步不到小庵,连消息也不传一个。依此看来,君好薄情也。”王云忙陪笑道:“师兄罪小弟该当,听剖原情便知。虽然昔年在浙一言,不料师兄果来此地;二则有王命在身,安敢胡行。”慧空道:“这也不必题起。小姐在那厢?”王云道:“在后堂。”慧空遂同王云到后堂来候梦云。梦云闻知,出来相迎,叙礼坐定,一边叫看茶。梦云谢慧空道:“两承师父厚德,尚未到宝庵叩谢,抱罪之甚。”慧空道:“不敢。小姐昔年北上,久无消息,小尼好不忧心。今日荣归,可喜可贺。”吴老夫人同英娘亦出来相见,慧空道:“原来吴老夫人也在这里,你老人家更觉康健了。”吴夫人道:“慧师撇却我处,迁来此地,一向自然得意的。予小女蒙师父留救,谢之不荆”慧空道:“好说。”遂向英娘道:“这位夫人好似当年杨老夫人的小姐,同小姐北上的,不识可是么?”梦云道:“然也。”慧空道:“我说象他的。为何也在这里?”英娘不觉好笑起来。梦云道:“慧师你猜一猜。”看杨小姐亦在此,慧空观其动静,已揣明其意,以目视王云,王云笑道:“师兄相我何故?”慧空道:“杨小姐必为贤弟之亚夫人矣。”王云道:“师兄,何以见得?”慧空道:“我有先见之明。”梦云道:“慧师那算得先见之明,已经被他瞒过。”慧空道:“请教小姐,瞒我何来?”梦云遂将英娘始末细细的述了一遏。慧空闻言,拍掌笑向王云道:“贤弟,你好人耶,当年只说江中被劫,并不题起此情。”王云道:“此乃着己之事,岂可轻向人言。倘或不成,不被人耻笑?”慧空道:“天下奇巧之事也多。好象小姐寓小庵的时节,偏是杨小姐又到庵烧香,杨夫人又肯带小姐上京,岂非都是奇遇?这等无巧不巧,可作日后佳话。”说着大家都好笑起来。慧空看见桂儿、双桂,问道:“这两位官官,就是小姐生的公子么?”梦云道:“这个桂儿是我生的,那个双桂是杨小姐生的。”慧空道:“为何兄弟二人一般模样?又是一般长大?”梦云道:“他二人总是中秋日生的。”慧空道:“这也奇了,偏偏又是同日,又是一样的齐整,怪不得父母俱是当世的人物,岂有不生俊秀儿郎。”梦云笑道:“慧师又来取笑了。”众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用过午饭,慧空相辞回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