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吴璧到馆,求与王云闲话。说到其间,王云道:“小弟有一言奉告。”吴璧道:“先生有何见谕?”王云道:“小弟一则返舍去看看,二者今秋又是科试之期①,意欲要去走走。未识长兄尊意若何?若去,小弟同兄偕行更妙。”吴璧道:“正是。今岁秋试,小弟倒忘了,先生正该去夺魁。小弟去倒要去,惟恐去而无益。”王云道:“长兄何出此言?”吴璧道:“先生岂不知臧氏父子与寒家为难?岂非去亦徒然?”王云闻言,唯唯点首。吴璧问道:“先生何日起程?”王云道:“小弟意欲明日就要告辞。”吴璧道:“何其甚速?”说罢,遂进去吩咐治酒,当晚就与王云饯行。次早,王云停当了书箱行李已毕,吴璧就封出二年的束修,另有封程仪,王云再三不受,吴璧务要尽收。二人谦让了一会,王云只得收了,遂谢过吴璧,又道:“令堂伯母不及面辞,望长兄致谢。”吴璧道:“不敢当。”遂叫吴珍拜谢了王云,就问道:“先生几时回苏?小弟好去候送。”王云道:“不敢劳步了。”吴璧遂叫人挑了行李,送王云到门外,两人一躬而别。吴璧来至内堂,夫人问道:“先生可曾去哩?”吴璧道:“去了,叫致谢母亲,孩儿想,王清霓青年才貌,日后必位高爵显,孩儿不及也。”夫人道:“我儿既不如人,就该努力向前。”梦云在旁听得王云已去,心中甚是不安,就回房去了。
【校勘记】
①“科试”原作“秋试”,据扫叶山房本改。
不谭他母子闲话,且说王云走到中途,却遇着慧空,遂施礼道:“师兄何来?”慧空答礼道:“才在小庵来,为何贤弟一向不到小庵来走走?莫非见怪么?”王云道:“不是见怪师兄,却少工夫,今日却要到宝庵相辞。巧遇途中。”王云就打发行李先去,自同慧空来到庵中。慧空就邀王云到房中坐下,煮茗闲谭。慧空问道:“贤弟今欲别愚何往?”王云道:“今年秋闱科试,所以解馆苏旋,打点北上。”慧空道:“这是贤弟的大事,此去定取金紫无疑。”说罢想了想,又相着王云笑道:“贤弟面上丰彩异常,必然还有些喜兆。”王云就笑了一笑,慧空道:“此笑内必定小姐丝萝亦允。”王云遂道:“不瞒师兄说,小姐已经心允,就是夫人未知。”慧空道:“小姐已允,何愁夫人不肯。”王云道:“但愿如此才好。”慧空道:“将来愚亦要与贤弟做乡邻了。”王云道:“师兄也要到苏郡去么?”慧空道:“正是。向日家师有一位师兄在山塘北里护云庵中常住,今春家师往苏问候回来,言及师伯年老,庵中未曾招得子侄,无人照管,要家师迁去。说那庵中甚是清静,无闲人往来,况钱粮又多,不比此庵,坐落城市,往来人众,应接不暇,故要弃此庵而去。”王云道:“妙极。师兄若迁到我乡,小弟正好请教。几时方去?”慧空道:“约在今秋搬去。”王云又叙了一会闲话,起身告别道:“小弟时在这三五日内起程,就此拜别师兄了。”慧空道:“贤弟此去,途中自重,耑望捷音。愚亦不来相送了。”王云道:“不敢劳步。”慧空遂送王云出庵门,两人依依而别。
王云来到郑府,见过郑乾夫妇。郑乾道:“闻知贤甥解馆,北上么?”王云道:“甥虽有此意,只恐才浅,去也无用。”郑乾道:“说那里话来。此去一定名登天府,老夫也少沾光彩。贤甥准于何日苏旋?”王云道:“打点明日就要行了。”
正说话间,家人进来报道:“有钱、何二位相公在外候大相公。”王云闻言,出来迎接到厅,揖罢坐下,钱禄道:“适会玉章兄,道及长兄解馆北上,小弟们欲附舟同行,未识尊意如何?”王云道:“若得二兄同行,小弟沾光多矣。”何霞道:“清霓兄回府自然要逗留几日,弟等随后就来。务必要候弟等到府同行。”王云道:“这个自然,相候二位长兄同行。”二人见王云应允,遂就告别而去。
王云次早雇下小船一只,拜别了郑乾夫妇,遂叫家人挑了,送王云上船。王云登舟,不几日已到姑苏,打发了来船,遂即来到府中,王三接着,说了些家常事务。次日,王三将各田租账交进来,王云道:“账目事务你还管着,我不日就要上京去的。”王三领命,仍然收下。王云因上京日近,也不出门拜客,只到张、万两家去通问他二人可北上,不期二人俱不在家,次日,张、万二人来候王云,王云见二人来到,忙迎到厅,揖罢坐下。张兰道:“前岁尊介回来,道及长兄在吴府设帐。小弟想长兄正是青年杰士,那里坐得住?”王云道:“到这地步,也就罢了。昨日小弟到二位长兄府上奉候,不期二位兄俱已公出,连府上的人亦不知兄何往。”万鹤道:“小弟昨目路遇秀芝兄,又被友人邀去闲游,故此失迎长兄。”王云道:“岂敢。今岁秋场,二兄几时起程?小弟当附舟。”张兰道:“记得江中遭祸,不觉又是三年了。我们三人自然同行。”王云道:“还有两位武林朋友,亦要附舟。”万鹤道:“姓甚名谁?”王云道:“一姓钱名禄,字春山;一姓何名霞,字瑞麟,总是洒落朋友。”张兰道:“如此更妙,今已是五月初旬了,就要起程才好,不宜再迟了。”王云道:“就行最妙,但不知武林这两位在何日才到?”张兰道:“好个好候这二人,待他们一到就起程便了。”说罢,二人遂起身别去。
又隔有两三日,锦芳进来禀道:“浙江钱、何二位相公到了。”王云闻言,忙整衣出来迎接,接至厅上,揖罢分宾主坐下。王云打一躬道:“外日小弟在贵府屡叨隆爱,谢不能荆”钱、何二人亦打一躬道:“弟等今日轻造贵府,甚是不安。”王云道:“二位长兄,说此客话,就不相契了。”钱、何二人问道:“兄的行期在于何日?”王云道:“前日有二位敝友亦欲北上,在舍下言过,只候二兄一到便行。”钱禄道:“如此就是明日行罢。”王云道:“忙也不在一时,还要留二位长兄一日,少尽地主之心。”何霞道:“后会正有,何必在这几日中。况且程途遥远,路上恐有耽误。”钱禄道:“瑞麟兄言之有理,清霓兄不必多情。”王云道:“如此竟遵二兄之命,只是得罪了。”何霞道:“岂敢。”王云遂唤锦芳去请张、万两位相公,锦芳领命而去。少刻二人来到,各各相见坐下,通名已毕,五人叙谭有兴。须臾摆下酒肴,相邀入席,五人欢饮至暮,约定明早起程,各各散去。
次日,五人各带家人、书箱、行李,集至河下,一同登舟,开船进发,直至湖广,重登陆路而进,说不尽途中的跋涉。来到京中,寻了寓处,已是七月将荆五人在寓中也不读书,逐日去游玩。不觉考期已到,五人入场,到第三场考毕。揭晓之日,五人去看,王云高高中在第一名解元,张兰中在三十二名,万、钱、何三人落榜。三人恭喜张、王二人,王云道:“三位长兄的文才超于小弟等,试官不取,可为无眼力矣。”钱禄道:“功名迟早,焉能强勉?”张兰道:“春山兄之论确然。”五人回寓,报录的来报了,张、王二人去参主考,谢房师,打发人往家中去报信。二人就在京中赁了寺院里的闲房读书,只等明春会试。钱、何、万三人别了张、王二人回南,俱各不题。
却说臧新自从刁奉失落了绫帕,后来刁奉依旧出来,臧新埋怨了几句,也则索罢了。臧新闻得王云在吴府中处馆,心中甚为不然,想他拾得绫帕,自然晓得梦云,倘他成就这头亲事,岂不便宜了这畜生?欲待要去套他的口气,怎奈不好上吴家的门。事在两难,也觉无法,后来冷淡了,也就罢休,隔有二年,闻得王云已辞馆回苏,又叫白从去打听消息,未曾说起亲事,方才放心。臧瑛有书来,叫臧新上京科试,臧新要谋梦云的心重,那里肯上京去。却说白从、刁奉受了臧新之托,向年又曾说包在他身上,谋成梦云亲事,故此终日在吴府左近打听。
却说吴文安为官清正,两年内升到总台,圣上闻知治民清廉,钦诏进京,授吏部左侍郎之职。想起兄弟文勋封王出使外国,不知何年才能回家,有家在浙,侄儿软弱,常被恶宦欺凌,又不上京应试,有许多不便,莫若修书一封,着家丁去迎接兄弟的家眷到京同住,有何不可?遂修了书,次日就差家丁星速南下。家丁领命,当日起程,在路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武林,问着吴府,将书传递去内宅。吴璧遂将书看过,就唤家人打发京中来人的酒饭,一面袖书进后堂,送与夫人看。夫人细细将书看过,道:“承文安伯美意甚好,只是程途遥远,又兼不服北地水上,如何是好?”吴璧道:“母亲不服水土,也还容易,孩儿想,爹爹未知几时还朝,孩儿终不能进京科试,论理去的才是。”夫人道:“既然如此,听凭我儿择吉起身便了。”吴璧见母亲应允,遂打点船只不题。
且说白从、刁奉常在吴府前察听,闻得吴宅家眷上京,想出一条妙计,欢喜无限,竟到臧府中来会臧新说话。臧新见了白从,发话道:“老白,你天天来说计策,日日来道机会,怎么这两三年了,并无一个计策?明明骗我,好生可恶!”白从陪笑道:“大爷不要性急,如今已有一条妙计在此,我今日为此而来。”臧新闻言,回嗔作喜道:“老白,有何妙计?快些说来。”白从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事成矣。”臧新道:“计策虽好,倘若其女不从,如之奈何?”白从道:“这个请放心,自古女子水性杨花,若是不从,可慢慢的劝他,自然顺了。”臧新信以为实,就叫白从、刁奉暗暗打点行事不题。
且说吴斌家眷择吉登舟,一路无话。一日舟泊江右,是小春望日,一轮明月当窗。梦云在舟见景生情,又想着王云去科试,不知可在榜,就有许多情思,因叹道:“暮光凝而明月清,舟次人儿乡思浓。”吴璧闻言:“贤妹起思乡之念矣。”梦云道:“夜静月明,烟光浓淡,土音又异,怎不令有乡思之意?”吴璧道:“贤妹之言极是。但是为人不过行权,到此时不得不然。”叙话之间,丫头摆下晚膳来,吴璧道:“贤妹对此明月,不可不赏。与贤妹相饮三杯,以解思乡之念。”梦云道:“长兄有兴,小妹自当奉陪。”夫人饮了几杯,就不饮了,吴璧竟开怀畅饮,梦云亦多饮了几杯。夜膳毕,各备安寝。方交半夜时分,只听得一片响声,打入舱来。夫人惊醒,急唤家人。吴璧醒来,惊得魂不附体。梦云醒来,只见许多人明火执杖,已知是强人,急忙穿了衣服。吴璧唬得话也说不出,蹭倒在半边。家人内有胆大的喝道:“众位不要罗唣,我们是兵部吴老爷的家眷进京,舟中并无财物,惊了夫人、小姐,与你们不得干休!”强人闻言,将刀背打那家人,骂道:“瞎眼的忘八羔子!咱们就是当今老李也不怕,莫说甚么兵部!既有小姐,可献来,好做压寨夫人。叫孩子们抢!”众强人一齐过去,抢了梦云过船,又拿了些细软之物,扬帆而去。此时虽有邻船,见是大盗,谁来救护。夫人与吴譬见强人抢了梦云去,夫人大哭,埋怨吴文安来。不然如何遭此大祸。吴譬亦泪下,劝夫人道:“母亲,事已至此,不用过于悲伤,明日到南昌府去追捕强人便了。”夫人道:“报官缉获起来也迟了。我梦云孩儿立身不苛,倘然强人奸逼,一死无辞。”说罢又哭,有绣珠因不见了小姐,已遭强人之手,谅不能活,不如同小姐到泉下去罢,竟推开舱门,投江而死。吴璧、夫人见绣珠投江,急叫人救时,谁知江流水急,救不及了,莫知去向。夫人叹惜道:“青衣之中,有此义女,可怜死于非命!”吴璧就写了呈子,遂去拜南昌府投递了报呈。知府怎敢怠慢,即刻批文至县,着捕役缉拿。捕役等领批,四路缉访,并无形迹。吴璧在舟候着,府、县缉捕到有个月,一点信息全无,只得劝母亲进京,再作区处。夫人亦无其奈,只得往京进发。在途无话。一日到了京中,已至吴文安府第,家人进去禀报吴文安。吴艾安夫妇出来迎接至厅,各各拜见毕,夫人哭泣,道及舟中之事。文安闻言,大吃一惊,道:“有这等事!俱是老夫之过。我这里星速行文,去着落府、县官严缉。”夫人、吴璧住下不题。吴文安差人火速下文书到南昌府,府、县官接着文书,急得没法,即忙差了几十捕役,各处严拿不题。
却说梦云遭难之时,正值云龙真人在云中经过,早知梦云主婢有难,即忙按落云头,唤河神救护绣珠,又遂到臧新船上,自来救梦云不题。
且说河人领了真人法旨,将绣珠提浮江流,好好送在京口鱼舟之侧,是日五更,有一个老渔翁正在那里打鱼,一网洒去,却巧打着绣珠在网中。老渔翁起网觉得沉重,因喜道:“今日利市,打着大鱼了。”用尽平生之力一拉,拉在船头上,一看却吃了一惊,这渔翁又细细一看,却是一个女尸。老渔翁用手去拉了一拉,其尸尚温软,老渔翁想道:“尸首温软,只怕还救得活也未可知。待我救他一救。若救活了,也是一点阴功。”遂将这女尸抱进船舱,将水衣脱去,拿些衣被拥好。少顷,渐渐醒来,哭出声道:“我那小姐嘎!”渔翁道:“好了。”遂问道:“小娘子,你是何方人氏?因何寻此短见?”绣珠闻言开眼,看见是一个老渔翁,料无他意,遂将始末细说了一遍。渔翁道:“如此说来,小娘子是个义女了。”绣珠道:“承老公公活命,可送奴到夫人处,多将金帛酬谢公公。”老渔翁道:“这断不能,我以打鱼为活,一日鱼不打就不能度活了。况你家夫人又无下落,往何处去寻?”绣珠听得老渔翁不肯去寻夫人,又大哭起来。老渔翁道:“小娘子,你不要哭,此处乃是人烟凑集之处,恐其坏人知是小娘子,那时反为不美,莫若暂住渔舟,日后晓得夫人、小姐的下落,那时再送你回去,岂不是好?况且我一个老人家,同你在船,谅无妨碍。”绣珠听得老渔翁这说话,自思无计,沉思了一会道:“既然承老公公的好意,奴家在船上客情不便,莫若拜在膝下,也好朝夕侍奉。未知尊意若何?”老渔翁听得绣珠要拜他为父,喜的眼总笑合了,道:“我老儿那里当得起?”绣珠遂倒身下拜,叫了一声“爹爹”,老渔翁叫了一嘲孩儿”。老渔翁道:“你今虽是身安,却要改扮男妆。若是照常打扮,恐招坏人口舌。你改妆了男子,倘有人问时,只说我领的一个儿子,岂不是好?”绣珠当下从言改扮,俨然是一个小渔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