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三冬已过,早已交春。商对葛天氏说,我与你久居成宅,心甚不安。我到广陵探望妹子,问他借贷些本钱,作生计,你道如何。葛道,此事罢休,则索另寻良计。商道,娘子差矣。骨肉无过,兄妹姐舅彼实我贫。朋友尚有周急之义,兄妹之余难道不如路人。娘子要多心。葛道,你不知他为人,姑娘天性刻薄,人也苛险。夸人富贵,笑人贫苦。你今一无所有,落魄而去,定遭轻薄哂矣。
生道,贤妻勿言。吾妹待我甚恭,在你姑嫂之间歹好,我不尽知,在我兄妹可谓兄妹恭内外无间者,今岂以一贫遂改从来面目。葛道,你不听我必至后悔。商道,宁可取侮,一定要去。不听葛之言,竟与成商议。成道,此系至亲,自然刻去。成家原不甚实,只是义气深重,所以留生居住,听得商欲寻亲,喜不自胜,道,弟不能助你一臂之力。既如此,你且去寻亲,尊夫人与山妻居住便是,你放心前去。商大喜。次日办了些礼,搭船竟往广陵。进城到黄家门上通报请请入。频娘迎着道了万福。商问妹夫安在。频娘道,下场未回。问兄生意。商将前事尽告一遍。频娘忽变了脸色道,哥你也好没志气。你这光景,讨饭也到别处去,却怎到我家来,贴我妹子的面花,岂不自愧。你实时挥金如土,我做妹子的也道,你有些真才实学,后来必有好处,所以敬你一分。那知你如今一贫至此。商道,人虽穷了,才学还在。一日不丢,功名还是分内事。频娘听了道,你还要说。那个官做到这份上,你也不知羞;穷到这地步,还要把做大官来吓妹子。那个怕你。你心里说些大话,吓我便借些钱把你,不如舍与和尚。商念泪道,我虽穷了,倒底是你亲兄。频娘赶上前啐道,嫁了女儿卖了田,父子也不相干,稀罕兄妹什么相干。亲兄便刻把些银子与你了,讨也只讨得有的是。日后我便穷杀了,决不上你的门,玷辱你,不像你说话不应口。
商被他讨数得泪如雨下。频娘哈哈笑道,朝着我哭是哭不出银子来的,你哭着赖我,那些好朋友怎不去寻,却来寻找。只有人家婊子来挖父母兄弟的眼睛,你却来挖妹子的眼睛。我那不贤慧的嫂子也不知事,平时对他讲你不成器,他便护短。没志气的嫂嫂,这样丈夫怎叫他出门来我家讨,你便恨他到我家来烧火干活,也把煮一碗你吃,跟这坠落的东西做什么,商听了怒从心上来,愤从胆边生,骂道,泼妇,今日我暂时落魄来求你。借不惜由你,你数数落落做这般形状,哼哼骂骂直到这时也罢也了。怎么说我虽穷,难道你嫂嫂子来替你上火?我穷了,便叫你嫂子不要跟我,难道妹夫穷了你便不跟妹夫。你这无义之徒,你过得只恐天理上过不去。频娘道,什么天理。我又不是你儿女,该孝的。妹子没什么相干。商道,不要说,我明白。
明日便回去了。频娘道,你把去来降我,那个留你。你那个心里要我留你,我是不留的。商道,不要你留,我便去。频娘道,去去去,呸。今天就走。商道,不要兄妹还有相会的日子。频娘道,没你相会便不过日子了。商道,我与你不入黄果不相见也。频娘气得直跳。商道,你这样英雄威武,只怕要打我一顿出气哩。频娘道,我便打你,怕你说妹子不孝。走上前就是一耳光。商生大叫道,反了反了,你敢打兄长,本要回你两掌。妹夫面上不好看。我定终身不与你见了便是。昂首大步,出门,叹道,我且看他横行到几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陛挨中物色英雄书锦堂分明德怨且说商生走出门来,来到街上,走来走去,神出气昏,将一个挑担的一撞,撞得那担子上碗盏都打得粉碎,扯住要赔。商道,我实没有银子,有银子就赔你使得。
那人大哭拉住不放。旁边人俱道,是你撞坏他的,便当赔他。正在这时,忽一方巾华服人走至见是商生,喝住那挑担人,上前相见道,商兄到此时了,怎不来看小弟。
商举目一看,原是好友符艺字王瑞。两人见礼毕。王瑞道,不知兄台到来,多有得罪。问商生行藏。商将前事细叙一遍。王瑞叹道,世态炎凉,妹子抑且伤之,吾辈可寒心也。以兄之才,抬青紫如掇芥,何必舍自己之大才而沿门托乎。商道,吾亦思及于此,但现行李萧条,奈何。王道,弟虽贫,倾其所有,资兄这当头也不须当。
叫小厮与二千五百钱,七钱银子与商生。商顿首辞谢起行。到西越,正遇县考,取了府试第一,道试第二,京中第三。商想到我也有出头之日,欲去谢一谢朋友,但一贫举人也做不得什么事。遂收拾北上及发书二封,一谢王瑞,一谢成羽敏,附书葛天氏。取道北上。途经临清,友人拉之同往青楼。商道,青楼薄幸,自古多言,此辈不可与之。友人道,商兄不妨走去瞧瞧,何妨。商不得已同行。到一妓家,但见左诗右词,商举目细看,写着校书郢政。商看了关如想到祁文身上,问此何人。
道,是文武,因房小狭窄,借此好坐。商问此人在何处。道,是淮安出来的。商着了一惊,祁文已是小伊之妻,又怎在此。难道又是一人。遂拿起桌上笔题词一首于壁。
青楼滋味略尝,还须见执。他是行猿野马,难拴紧。仗着他分明是痴恋着他分明是迷。只可与他逢场作戏,休认作团圆。到底饶他被中颠狂,温柔会施为。只落得拈酸吃腥,空淘气高来由。空躯是非,高来由,空争闭气正亲亲。又是别离聆家唱彻五更难,他是何人我是谁。
题罢后书西越子商子鼎题。酒散,商回寓。却说这房主就是祁文,到靳家改姓不改名。当日出去陪酒,归来见题的词,看了姓名十分欢喜。着侍儿来见商生,请商生来见。商听罢点头道,原来就是他。商布衣垫巾而往。文接之泪如雨下。道,相公何一贫至此。商道,以往一切不题。文将小伊事并卖他光景尽说一遍,商亦泪下。文道,妾已赎身,今借居彼室,积得资财百两,正欲览相公。今幸亲临,不须北上,且同南归。我知君非池中物久矣,何一此及志如此。商道,承卿厚意,感刺五中。但友人谏我进京纳倘有机会,也好做个进身资本。文道,相公志在功名,妾不敢阻。白银百两,供君京中之用。事成后请勿以妾为青楼贱体弃之矣。言讫泪如雨下。商见他言语真诚,遂道,我身虽贫,肝胆犹在,断不负汝已。文道,如此,妾死也甘心。酒至,两人畅饮。酒过三巡,商道,自你归于小伊已五年,未亲玉质矣。文道,原是相公太认真之故。商道,吾梦想亦不料与卿复聚乎。文道,妾当日实欲从相公,但恐相公认假作真。言毕文咽然。商道,此言诚然,然吾两人心事今夜休矣。捻手上床,他乡故知,两两相惜,客舍春风,双双如梦。五肌辗转,好生美满。事罢,商道,吾与卿可谓有缘,且题一阕以记尔我之遇。文大喜,起挑灯捧现。生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燕子楼中,记当日之事,多少风流恨。乔才生,变诈娇香嫩芯,配狂因荡子亏心,把忠言歹做仇冠。怜薄命无端就里,又落娼家执亏保一水遇信还犹疑,说不出别后几般千秋。四目泪交流无语,相看三更时候,故人今夜同欢笑。明朝分手,几时得相会。
文道,承君不弃,今生足矣。天明饭罢,文以百金赠商。比上京,春榜中二甲,选了诛野县主事。一声霹历天下响,那个不晓商生中了进土。那些商家早将房屋收拾得十分整齐,家人奴仆一一送还,还将葛天氏接回旧行中。汪本原送米百担银五百与葛天氏,频娘也着人来道贺。葛天氏一件也不收,原礼发还。且说小伊得了这行不义之财,开店做生意,就有那些光棍要他去赌。不消年余,把家产荡光。人知他平日负义忘恩,都不肯与他相处。小伊无计可施,只得将妻子卖到西门外姚家接客,与一个客人跑了。小伊又害了杨梅疮,人见他来都不许进门。渐渐流为丐乞,替那叫化顶屁股,讨他一碗饭吃。一日,顶头撞着祁门子。祁乃祁龟之子,见他做了下流,便不肯理他。他朝着祁道,祁大叔作辑。祁看旧日相知面上答了半礼,道,伊人爱那人儿中进土了。伊问是谁。祁道,商生。伊道,那有这话。祁道,是我老爷前后同门,如今差我们去接。你不信去问。飞走而去。小伊犹然不信,问了几个俱说中了。
小伊默然,回到孤老院想了一夜到。这事便是祁龟害了我,赎祁文是他的计,如今害我狭路相逢,如何是好。罢罢罢,也是天意。他若不使我骗了,也不致有今天。且写了一张冤状,头一名祁龟,二名陆长子。寻了几十个铜钱,买了壶酒,哭哭又吃吃想想,且斟完了。乘夜走到祁龟门前,一索呜呼哀哉。次日街邻找出冤状送到官衙,祁龟陆长子四十棍收监,伊尸入棺侯验。祁门子求之无路。且说商选官出京,来到临清,吩咐从人如此,还抢做未过行径到祁文处。文大喜,问功名事如何。商道,功名未成,奈何。文道,功名自有前定,且与君南回。薄积白银二百,足够供读书,以待运至。商道,如此何时可起身。文道,听君之意。商道,我有轿同你去便是。文道,要去叫两乘轿,同你去便是。商以手指道,那两乘轿正好坐。
文看了道,那是官轿。那轿夫远见商生,跪禀道,夫马齐备,请老爷上轿。文方知商中了进土,欣然上轿。一路无词。来至淮安,夫妻相会,其喜可知。成羽敏王瑞俱请至,拜谢厚恩。忽报姑爷姑娘送礼到。商生道,我收这是送进土的,不是送哥哥的,自然收了。写了个信着人送与频娘:忆者游广陵,骨肉炎凉,恁般刻保尔数数落落道,我堕落销磨,潦倒无成,我真堪泪沱。如今幸上苑观花行,藏非昨敢,劳汝躬临看穷酸,样样高牙大蠢。贫贫贱贱已脱前羞,都先却寄间问频娘,相逢面目如何过。
频娘看了信,一个没意思,不好来得。祁龟婆上门跪求,商念一两之德,祁文又为之求告,发书从轻向徒。忽人送阿四逃奴到,商送山阳县重责三十,枷号一月。无人送饭,以至饿死。
这是背主之报。祁出狱叩谢。商道,尔罪在不赦,所得不死者以一两白银,犹有仁心。再以文姬为侧室,姑宽一面之钢法外之仁,此后要去做好人。小伊既死,吾恨亦平,给银三两令地方埋掉。宁人负我,我不负人。祁领命而去。商大开筵宴庆贺。次回收抬到任。后商位至三公,葛天氏生二子,文生一子,俱登科。白头到老。
书云:
蓝采如醒世诗云,东家一老婆,实来三五年。昔日贫于我,今笑我无钱。彼笑我在后,我笑彼在前。相笑倘不止,东边复西边。可为频娘作一公案。
芙蓉僻者评
商新一人也,而境凡三变。始而实趋之者如唱断之贫薄者,如蜂终而贵。媚之者如狐炎凉势利,仅自家人先之。世道,至此真可弃之,虽然家人犹次也。吾身先有荣辱之状,而家人始敢万而效。类两推浸而衣外人,既如商新富之时,垂首丧气见之者安得不轻保贵之时高耳大蠢,见之者怎敢不低头。大学云身备而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理虽不同可类推也。故日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第一回 钮子俏题词问天圆情老阐明因报美貌必招淫,多少儿郎为此。巾帼卖笑市欢,妾妇羞后惯风情,赛过娼姬。恣淫烙攻为狐感,最堪杀处。朝王暮李,低恁耽心没,赋形得其导。天界干净,傲骨世人,弃掷此身,方浩译甚。无端触景生情,堕情场改头易色,恩情美满觉来顿悟三生则。
右调碧芙蓉
这首碧芙蓉洞单说男子生得标致。便是惹贼的招头。上古子都来宋朝,只为有了儿分姿色,做了千古南风的话柄。世至今日,一发不堪说了。未及十二三岁,不消人来调他,他若有两分消息,便去勾引,甚至献豚请铸,有淫妇根所不屠者,不以为耻。弄得一个世界,衣冠虽在,阳明剥尽,愈急腌可厌,求一干净躯体存男儿气者未易得也。奇丑异类人首,策恐居心不净,艳冶撩人,经谓相识,凡心不减外之而玉洁,内之不免弦奇求售。今说一个极丑的,因居心不净,成了一段极勾的公。
此人及温陵秀才难百代,十二岁便进学,学富五车,笔下千言,只是生得极丑,凸额凹眼,麻脸黑屑,巨石卷鼻,红发秃鬓,满身修毛,姓钮名俊字子悄。朋友道:“中嫌其丑,羞为与伍,其年读书,少长威集,共有二三十人,都是风流俊雅,只有钮生丑陋。那些人连手盟兄弟,亲亲热热,只撇得钮孤身一人,如失群孤,好生没趣,连先生也看不得他,十分厌薄,钮生一发难为情。一日清明,众朋友让先生游春,竟不通告钮,钮到课堂才知游春之事,甚是不快,想我又不是下流之辈,既请先生游春,也招得我个分子,怎便不与我说一声,可恨可恨。门公石缺子接口道:“钮相公只因你面目丑劣,众相公不通知,恐同去游春惹人增,所以悄然相挚而去。”钮听了半晌无言,一声长叹道:“该人则丑矣,品味恶心,色虽劣乎,才可取也,何貌人乃尔。”归房对镜失笑道:“是也。真忒丑,我也看不得,怎怪得他们嫌我。
天既生我这副才,怎不生我三分貌,索性无才无貌,不读书务了农庄,也免得千人憎万人厌,如今有才无貌,弄得不上不下,受这奚落。”想信步于圆外,忽见一群车马,前呼后拥,自远而来,中拥一王者,冲天冠,赭黄袍,高眉阔目,左右二位世子。钮生意欲回避,驾前一老叟,云凌巾青服氅,衣丝缝羽扇,大呼钮怎不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