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中也有二百余家人家,不是务农的,就是出外经营的,所住房屋倒有一半是王家的。这严先生与岑公子行不多路,正遇着王进士家管房的家人,因叫住道:“管家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寻你。”那管家便站在一旁,问道:“老相公有甚事吩咐?”严先生道:“这位是江南的岑相公,要在这里寻间房子暂住,正来寻你同去看看那东首的这间房子。”那管家道:“如此小的就同去。”遂一直领来。
原来这所房子却在王宅左边,一条大夹墙过道进去,另是一座墙门。开了锁进去,前后一看,与严先生所说一般,果然雅致。岑公子道:“这房间尽够住了。”看毕,一同出来,这管家仍锁上门,对严先生道:“这位相公既然中意,就烦老相公去见主人说一声,再无不成的。这所房子住了就要发科发甲,只要这位相公格外赏个看家酒礼。”严先生道:“这不消你说,我们这回就同去见见你爷,烦你先去通报一声。”那管家答应,便急急去了。岑公子道:“只是不曾备帖未免不恭。”严先生道:“我与你道意就是了。况已到他门首,大家会一会,省了明日又走一回。
当下两人缓步而来。到得门首,只见王进士早迎将出来,笑道:“老先生肯同来,一定是佳士光临。”一边说着话,一眼就看见岑公子品貌非常,暗暗喝采,遂拱揖进门,让到厅堂。严先生便道:“这位是金陵岑玉峰兄,适才到舍,说及老先生的德望,原要明日具柬来奉拜的,倒是弟说不必拘此,因此就相同过来。”王进士道:“极承先施。”当下岑公子以晚辈礼与王进士见过了,严先生亦与主人长揖,因让岑公子坐了首位,严先生对面。用过了一道茶,彼此叙了些仰慕寒温,严先生遂将岑公子的来意代说了一遍。王进士满口应承道:“岑兄是名门世胄,不过暂屈一时,将来不可限量。只是枳棘非鸾凤可栖,若不嫌蜗陋,竟请搬移过去就是了。”因对严先生道:“老先生切莫提起‘赁’之一字。”岑公子道:“既承慨允,岂有不奉值之理?”王进士笑道:“玉峰兄岂以我为市井人乎?”岑公子就不好再说。彼此又叙了些时事,王进士就叫取过通书一看,笑道:“明日就是个移居吉辰,正好迁移,不必再拣日了。”岑公子谢过,遂同严先生起身告辞。王进士对严先生道:“今日不便相留,好待岑兄回去料理料理。倘有欠缺的东西,不妨开个单子过来,有的只顾取用。”严先生道:“这却更好,省得岑兄一时难以置办。”大家说着话已到大门,岑公子又打恭致谢而别。
王进士回来就着家人送钥匙到岑公子那边去,以便搬移物件。岑公子于路对严先生道:“承王公一团美意,只是不言赁值,反觉不安。”严先生道:“他也不在乎此。若再言及,反是我们小看他了。况他也不是那鄙吝之人,明日且搬了过去,慢慢的尽情便了。”岑公子道:“只是深费清心,容日叩谢。”当下与严先生分路而回。到家即将拜严先生,同看房屋,会王进士的话,一一与母亲说知。岑夫人甚是感激,道:“既承他好意,且搬了过去再慢慢商量谢他。”母子正在说话,岑义进来回道:“那边王管家送钥匙过来。”岑忠道:“这是他家管房租的总管,倒不好轻他。大相公酌量赏他个礼儿,日后恐还有用他处。”岑公子道:“竟送他一两银子罢了。”当下就封了交与岑忠给他,那管家禀谢,欢喜去了。
岑忠即叫兄弟另觅了两个短工,将一切床桌、厨、柜、箱笼、器皿、什物……俱从后门搬去,甚是近便;自己先到那边去开了前后墙门,扫除洁净,各处房间俱烧些芸香苍术以辟潮气。岑公子也过去料理收拾,先将家庙供在内室当中,然后将床铺、桌椅、箱笼次序安排停当。幸喜当日岑忠将家中一应物件尽行搬出,除了打造灶火之外,其余一应家什俱各完全,不须另置。天气正长,料理到晚,俱已齐备。
次日黎明,岑义妻女送岑夫人步行从前门过去。当日买了一付三牲果品之类,烧过神纸,供献祖先。这日王进士、严先生都来回拜道喜,两家又各送了一付水礼。岑公子不好推辞,都写帖领谢了。母子商量:现今天气暑热,待秋凉些,治一席请他两位过来坐坐罢。
过了一日,王进士先具柬相邀在花园赏荷。这日只请严先生相陪,宾主们清淡雅酌。坐中王进士欲试岑公子的才学,略加问难,谁知岑公子如悬河到峡,反亹亹逼人,王进士愈加敬爱,三人整整盘桓了一天,至晚方散。从此成了莫逆,彼此时常往来,不在话下。
如今却要提起这何氏小梅,自从那年在山东被何成骗卖与王进士家,随到湖州。及到了家,这王进士的夫人华氏与女儿月娥见了小梅十分喜欢。王夫人便道:“看这女子却不像个小家儿女。”王进士道:“他原是个旧家,只为没了父母,遭他一个族中的无赖骗卖出来的,叫女儿当另眼相看。”原来这月娥小姐年方十四,生得比花能解语,似玉更生香,与小梅不相上下,且又知书达理。当下看了小梅举止不常,回到房中便细细问他的家世,小梅一一诉说。月娥知是个宦家子女,且又端重秀丽,因走来与母亲说道:“这小梅说起来不是小家儿女,他曾祖、祖父俱出过仕,父亲也在黉门。只为父亲病故,遭他族里一个无赖叔祖骗卖出来。孩儿不忍将他作下人看待,因禀过母亲,只叫他与孩儿做个闺中女伴,不知母亲意下如何?”王夫人道:“我也看他不是个小家模样,又生得秀美,你既有此心,待我慢慢与父亲说。”月娥道:“母亲若肯作主,父亲也是肯的,不发就请父亲来说过了,省得明日另改口。”王夫人笑道:“直这般性急。”因叫丫头去请老爷,王公进来,夫人就把女儿的话说了。王公道:“我早知他是个宦门女子,原许过他另眼相看,不知女儿心上如何,如今女儿既有这番好意,何必做甚么女伴?不如竟做了姐妹的好。”月娥道:“孩儿实有此意,如今爹爹、母亲应允了,待孩儿与他说知,叫他明日先拜过爹娘,才好与孩儿姐妹相称,今日也不便造次。”王公笑道:“女儿说得甚是有理。”王夫人道:“明日还须备两桌素供,斋斋佛、祭祭家庙才是。”王公道:“这个自然。”当下月娥欢欢喜喜回房,一一与小梅说知。小梅垂泪道:“小姐如此见爱,老爷、夫人又如此垂慈,真是粉身莫报。”月娥道:“你小我一岁,明日拜过爹娘,你就是我的妹子了。”当夜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月娥取出一套自己的上盖衣裙与小梅打扮。王夫人又叫丫头送了几样钗环首饰来。月娥与他穿戴端正,果真是粉装玉琢分外生妍。当日佛堂、家庙俱焚香点烛,摆列素供。月娥先引小梅参了佛,拜了家庙。小梅请爹娘上坐受拜,王公就与夫人在上面,东西相向,受小梅端端正正拜了四拜,王夫人就扶了起来。然后,两姊妹交拜过,又一同拜了父母。这些家人、仆妇、丫头们都来与主人磕头,又与两位姑娘道喜。
自此以后,两姐妹便如同胞一般。小梅也绝无一点矜骄之色,就是仆妇、小厮、丫头有了罪过老夫妻动怒时,只消二小姐到跟前三言二语便说得两老口反怒为笑,因此这些丫头仆妇没一个不奉承他。每日只在房中与月娥做些针黹,闷时两姐妹往园中游玩,有时母女们出后门来观玩湖中景致。小梅又天生成的一双慧眼识别贤愚,家中人有不驯良的,有忠诚可托的,在继父母面前说知,屡试无差。这些家人、佃户不知原委,只说是主人的见识远大。尝对月娥说:“父亲、母亲面带孤煞,子息上甚是艰难。父亲的前程也不过六品,只是要及早退步才好。”后来王公知道,起初也只说是偶然料着,及后来屡试屡验以为神奇,又知他原是仙人遗荫,因此十分爱惜。月娥也尝私问:“看我的终身如何?”小梅道:“姐姐略有些小坎坷,喜得后福甚大,凤冠霞帔直要穿到老了。”月娥笑道:“你看自己如何?”小梅笑道:“只怕与姐姐一般也不可知。”月娥道:“我若果有好处,决不叫你相离。”小梅道:“姐姐虽是美意,惟恐人事不齐,只好听之于天。”因此他两姐妹十分亲爱,坐卧不离。
这月娥自小梅进门后,凡来议亲的,东说不成,西说不就,不觉又过了四个年头,可见姻缘俱有定数。正是:有分天涯情可合,无缘朝夕会难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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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去炎威故里访亲知纳清原异乡逢骨肉且说这月娥与小梅不啻同胞姐妹。自从岑夫人搬来这日就听得王公对夫人说:“我们东边房子如今又搬来一个江南秀才来住了,年少多才,又好个品貌,只有母子二人。说起来倒是个名门旧族,他祖父曾做过九江太守,他父亲也是个一榜。间壁岑义弟兄是他祖父的老管家。如今因避当道仇家搬到这里来暂住,倒是严先生来说的。”王夫人道:“严先生肯与他来说,一定是个好秀才子。这村里都是些务农人家,搬个斯文人来住也好。”当时小梅在旁听说了,因想起:当日父亲曾对我说,我姑娘嫁在江南岑家,他公公做过九江太守,却不知这家姓甚么?因此就留心打听。过了一日,听得王夫人要请新搬来的岑秀才赏荷花,小梅听得暗喜道:“果然姓岑!却是姑娘的儿子无疑了,且待他来时看他是个怎样的人物。又想:那严先生从不轻与人往来,如今肯与他们相交,必定是个高尚的人了。”
及到请岑公子这日,小梅留心窥看:却只有二十以来年纪,丰神俊雅,气宇不凡,虎步龙行,必然显达;且见他印堂上黄光紫气交聚,发迹也就不远。心头暗喜,已是念念不忘,因想:必得见了姑娘方好相认,且不可造次说破。又过了一日,听得王公与夫人商量:“要请岑夫人来坐坐,将来你们母女们也好往来。”小梅听了正中心怀。不想王夫人道:“这两日天气暑热得紧,等凉快些请罢。”因此将这事暂且放下。
且说岑公子自搬到此间,又雇了一个老妈子做饭,岑忠仍在这边料理,岑义的女儿端姐又常在这边陪伴岑夫人习学针黹。岑公子旦夕无非吟哦诵读以消长日,到日落时或在后门外散步柳塘,或到严先生家闲谈古今。
一日早辰方盥洗毕,王进士着家人来相请说话,岑公子即便服而往。进得门来,王进士笑迎道:“今日得了一个的信,特与岑兄道喜。那侯巡按已是内转离任去了,岑兄可放心料理科举之事。”岑公子道:“不知老先生此信从何得来?”王进士道:“咋日有友人从南畿到来,是亲知灼见的。并说近日海寇汪直、徐海勾连倭奴从江淮、台宁沿海地方分道入寇,势甚猖獗。苏、松、嘉、湖处处戒严,诏用监察御史吴宗宪巡抚浙直,又命工部尚书赵文华巡视江淮,各处招募武勇甚紧。”岑公子因说起当日与蒋、刘聚会缘由,他二位武勇绝伦,皆可称当世英杰,只可惜蒋公懒于仕进,刘兄丁艰在籍,王进士道:“果是英雄,必不终于埋没。”谈论移时,王进士就留住用过了早饭,因说道:“岑兄可与令堂老夫人先说一声,改一日贱内要奉请过来看荷花,千万不要见却。”岑公子道:“老母已说过,只为天气炎暑,还不曾过来奉拜太太,待少凉些,一定要过来拜见。”说毕就起身告辞回来,即与母亲说知,打点上南直销假。
岑夫人道:“你如今去考,却在哪里住好?”岑公子道:“母亲放心,此番去不是徐老师那边,便在姑母那里居祝”岑夫人道:“你可带两匹茧绸去送与姑娘,再送徐老师那边两匹,不过略表表意儿。”当下母子商定,择于六月二十四日起身。先往辞别了王进士、严先生,他两家俱治酒饯行。王进士又送了四两程仪,岑公子璧谢不依,只得领谢了。此时岑忠身体已健,定要跟随前去。岑夫人道:“也得个老成人同去甚好。”岑忠又吩咐岑义常过这边来照料。因此主仆二人打点行李,至期拜辞母亲,坐船前往。且按下不提。
却说岑夫人自到此间,颇觉幽闲清静。这日天气甚热,到下午后开出后门来纳凉,观看湖中芰荷。正观玩间,只听那边王进士家后门开响,里面先打出一个丫头来,看见了岑夫人即转身到门口说了一声,大约是说间壁岑太太也在这里乘凉。只听得里边笑语之声,却是王夫人同着两个女儿出来。这边岑夫人就迎将过来,却是初见,不曾认识,因问那丫头道:“这位可就是王太太么?”丫头道:“正是。”王夫人便笑道:“原来岑太太也在这里乘凉。”彼此万福了。岑夫人见两个美貌女子,年纪不相上下,一般打扮,因问王夫人道:“这两位可就是小姐么?”王夫人道:“正是小女。”岑夫人道:“好两位姑娘。”当下都与岑夫人万福了。王夫人道:“妾身原要敬请太太到舍下少叙,只为天气炎热,待到秋凉些相请。不想今日倒先得相会,且请到舍下拜茶。”岑夫人也道:“老身到这里,小儿屡屡在府上叨扰,又承王大人的厚贶,早要过来奉拜太太,也为暑热,恐惊动不便。今朝却是幸会!”王夫人定要请岑夫人到家,因道:“小园就在后面,池内莲花颇盛,请太太到里边少坐待茶。”岑夫人道:“又不曾专诚来拜得太太,不好轻自到府吵扰。”王夫人道:“太太说那里话?这边是个湖套内,并无往来之人。今日见过便好时常往来,太太也免得寂寞。”一面就相让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