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之间,那一轮明月已飞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银,流光若水。二人又谈论了半晌,只觉得身体有些困倦。朦胧恍惚间,见一老苍头从树林中出来上前道:“家主请两位爷叙话。”蒋士奇道:“你家主是谁?住在何处?”老苍头道:“就在前面不远,有要紧事相商,特着老奴奉邀,即请挪步。”蒋士奇亦不复问,就与岑公子不知不觉随着这老苍头信步而往。约莫行了有一二里之遥,看见前面是一个大村落,树林中微微有几点灯光射出。进得村来,四下俱有房屋,茅檐草舍尽多。那苍头引着二人转了两个弯儿,到了一座庄门,见门外立着一个老者,须发苍白,幅巾道袍,手执着一根竹杖,生得面目清奇。见蒋、岑二人到来,遂迎上前道:“僻居蜗处有屈高贤降临,真是春生幽谷。”一面说话,就拱揖二人进门。到得草堂,见高烧银烛。施礼坐下,蒋士奇便问:“老丈尊姓高名?住居咫尺,竟有失瞻拜。”老者道:“老夫姓刘名芳,字德远,原籍江西吉水县人氏。侨寓此地已有年余。今值此良夜,知二位颇饶清兴,且抱负不凡,鄙人闻之,实深钦仰。老夫曾遇异人,少知玄理,知二位皆梁栋之材,必为廊庙之用。老夫幽独之质,不揣冒昧,敢预托葭莩之好,将来佇着高贤作苍生霖雨,则老朽亦叨光被多多矣!”蒋士奇拱手道:“末辈不过蓬茅下士,幸忝微名,安望腾达?承老丈过誉,实切惶愧!”老者道:“不然,迩年东南半壁遭倭寇蹂躏,人民受其涂毒。将来正待高贤为东南屏障,尊安百万生灵,幸努力前进,勿生退步,老夫当拭目待之。”叔侄二人连称不敢。蒋士奇因问:“老丈侨居此地,不知府上还有何人?”刘公道:“家中尚有老妻。长子刘云,忝登两榜,除授晋省曲沃县令。次子刘霖,拙守家园。三子刘电,弱冠未婚,颇具胆略。明日见时,尚冀青睐。将来俱在二位高贤樾荫之下,念老朽预期拜托,幸勿遐弃。因明日三小儿到来搬取老夫旋里,南北迢遥,相逢难再,今屈高贤降临,尚有三事奉托,未知肯府诺否?”叔侄二人齐声答应道:“承老丈不弃,凡有见教,敢不竭力奉命?”刘公欠身道:“固知高贤千金一诺,与寻常行路之心不啻霄壤。”因拱手道:“老朽寄寓此间,曾螟蛉一女,并将及笄,才德工容,颇称全备。明日小儿前来搬取老夫,此女亦当同返。但道途差别,不得不预托高贤以释疑惑。”因目视岑公子对蒋公道:“百年之好,固已前定,但刻下未敢便言。因将来尚有他待,小女亦不宜顶占此筹,有妨亲疏之道,尚须待字数年,到姻缘会合之时,还祈台驾作一月老,不但成百年之好,且成一千秋佳话也。再如台驾有一令表侄女年亦及笄,与老夫第三子当有夙缘,幸祈勿弃,结此朱陈,则老朽与台翁又成至戚,更沐荣施。再者,小儿到此尚在迷途,务恳二位同相指示,庶不使他茫然无措。小女本当明日相见,将来总成姻眷,不妨先叫出来拜识尊颜。”当下吩咐使女:“请小姐出来!”
不一时,只见里面两个使女拥着一位未及笄的女郎蹁跹而出。蒋士奇立起身来看时,果然好一位小姐,美丽轻盈,容光四射,因说道:“不敢起动,只以常礼相见。”这岑公子却在蒋公后面定睛观看,真是一个绝色佳人,见他轻移莲步走到下边。刘公道:“且遵命,只行常礼。”那女郎便望上深深福了四福,蒋公叔侄还了礼,便请尊便。那女郎复向岑公子回眸一视,微哂而入。此时蒋士奇与岑秀恍恍惚惚,虽听了刘公这一片言语,究竟茫然无着,因道:“老丈之言自当从命,但恐有不到之处,幸勿见罪。”刘公道:“适才都是老朽肺腑之言,且事有定缘,明日即见。只望台翁重此然诺,勿虚老朽今夕之言!”当下又叫老苍头移开桌席,摆出果饵数盘、清酒一壶。刘公执杯在手,道:“尘土之物,不敢奉劝。此从净土得来,聊敬一樽,庶不虚此良晤!”蒋公与岑公子谦让就坐,刘公亲自各奉一杯,然后自斟一杯相陪。二人饮之,觉芳香清冽,色味俱佳,与家醪迥异。数杯之后,似觉微醺。蒋公遂与岑公子起身谢别。刘公道:“卑栖斗室,亦不敢久屈台光。”因扶杖送出门外,即将所执之杖插于门傍,与蒋岑二人道:“此即老朽住处,以杖为记。明日幸祈台驾过此,小儿到来即乞指示。小女千金重托,幸勿相讶。”蒋、岑二人应诺,遂相揖而别。
转瞬之间,不见老者,房屋村落俱无,惟有几株疏柳,一片荆榛在星光月影之下,肌粟寒生,共相惊讶。蒋士奇道:“我们莫非是梦?”岑公子道:“分明与老叔在此,何曾是梦?”蒋公定睛审视,依稀认得此处是丛葬之所,且见冢旁有一枝野竹因风飘动,因对岑公子道:“你看这枝野竹岂不是那老者所植之杖?”岑秀道:“果然,大是奇事!难道我们竟在幽室中与鬼坐谈了半夜不成?”蒋公道:“阴阳人鬼,自来有之,原不足为怪。只是这老者如此灵异,所说之事,再三嘱托,必非无因。况他分明说是江西籍贯,侨寓在此,必定是客死于此,这是他埋葬之所。又说他三子刘电明日到来搬他回籍,要我们与他指点处所。这是分分明明的说话,来朝必有下落。我们明日必须到此看个动静。方才所饮之酒尚觉芳香满口,难道地下也有此美酝?”岑公子道:“那老者说是从净土得来,必非尘垢之物可知。我们且回到庄上,再作理会。”因此两人又将此地认了一回。蒋士奇犹恐有错,又扳了一条大柳枝插于地上,然后看着方向取路回庄。
此时已是参横月落,夜色沉沉。正走间,只见前面有人声灯火远远而来,却不知是何缘故?正是:大抵乾坤皆梦幻,莫惊人世隔阴阳。
不知那来者又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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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践冥约三姓喜奇逢返香魂千秋称异事却说蒋公与岑公子见前面有人声灯火吆喝而来,蒋士奇道:“这一定是来寻找我们的了。”当下喝问了一声,果见那些灯火队里回应了一声,迎将上来。却是家人同佃户等到二更天气不见主人回来,四下找寻不见,因此又叫了两三个佃户,执着灯火棍棒,大家商量只有这北郭是一条野路,常有迷失之人,因此就从这里找来。听得吆喝之声,恰好迎着,因道:“夜静更深,怎么大爷同大相公从这条僻路里走来?”蒋公随口答道:“贪看月色,信步到此,正要回来,却好你们寻到。”众人道:“这条路荒僻得紧,若遇阴雨时人就不敢行走,往往有见神见鬼,迷失道路的。”蒋公笑道:“这还是人胆小之故。”当下大家一同回庄。约有五七里远近,到得庄中,吩咐家人:“取一大壶酒并几碟果品小菜到书房中来!我与大相公再饮一杯,你们也取几壶酒,吃了好睡,不必伺候。”家人取了酒果到书房摆下,然后大家各去饮酒安歇不题。
蒋公与岑公子一边饮酒,因说:“那老者形容言语,历历分明,那个女子说是他螟蛉义女,意中已深属于你,却又不肯明言,说要待数年之后,嘱我为媒,方成百年之好。若果与贤侄有姻缘之分,则此女必当再世还魂。现今阴阳相隔,此话实不可解。怎么又知道我有个表侄女与他第三子有姻缘之分?若说是假,言犹在耳;若说是真,尚无影响。究竟不知是真是幻!”岑公子道:“且莫管是真是幻,我同老叔明日竟到那个所在去探看动静,拚着一日功夫,或者果有其人到来搬柩,亦未可知。况那老者容貌端方,言词诚实,必非虚幻。旦说他长子刘云现任曲沃知县,一发凿凿有据,明日一查,便知真假。又说那女郎明日必当相见,这是还魂无疑。若是果真,倒是一件创古奇事。这老者虽然是鬼,如此灵异,却也不是寻常之鬼了。但所说老叔与小侄日后功名之事,在老叔,固无可限量;至于小侄,却断不敢作此妄想。此真所谓听说鬼话耳!”蒋公笑道:“不然,且到明日,若果无影响,只此一事,尽成梦中幻境。若果有下落,又何尝不可凭信?”两人说话之间,酒已用尽,此时夜气清凉,遂备就寝。
这岑公子因暗想:“那所见女郎真是绝色佳人,若果是此佳偶,也不枉为人在世。只可惜是镜花水月,恐终成梦幻。”想了一回,方才睡着。
且说这蒋士奇睡去,朦朦胧胧,似梦非梦,见他父亲拄杖而来,吩咐道:“那刘丈与我往来甚厚,对你所言并无虚谬。玉馨得配刘生,可称佳偶,姻缘前定,无可改移,不可当面错过。切记,切记!”说毕扶杖而去。蒋士奇正欲上前拉住父亲问话,忽被地下一滑跌了一交。醒来却是一梦,大自惊异。正欲起来说与岑公子得知,却见他睡熟,不好惊动,因想:这事果然奇怪,父亲所说,又与刘老所言相符,不料阴阳间隔,竟有如此灵异!因想:玉馨侄女,我原有意与岑公子结姻,因为现在一处,未便开口,欲待其归时议及。不料他却另有这段姻缘,幸我未曾出口。可见事皆前定,非人力可为,但不知这刘电是怎样人物?谅明日必有下落。左思右想,不能成寐,到了交五鼓时,才沉沉睡去。
且不说二人安睡,却说那刘封君自送岑、蒋二人去后,回身与雪姐道:“我已将汝兄妹两人之事尽托蒋公周旋。他是人中英杰,一诺千金,必不负我所托。况我日前又与他令尊相会,也曾谆托了他,事已万妥。那岑公子汝已见过,才貌双全,日后功名显达,真堪与你为配。况赤绳系足,总然远隔天涯亦无变易,但迟早自有定数,难以相强。归与汝母言之,静待闺中,不必他议。明日你三兄到来,正是你回阳之日。见你三兄,不须回避,将我继汝之事一一与他说知,且有蒋、岑二位的见,他无不相信。汝今可往己室等候,明日必当先发汝家。”雪姐含泪道:“蒙恩父慈庇,真是白骨再生,只是从此阴阳间隔,不能再侍膝下,心实难舍。”刘公笑道:“汝他日恩荣济美之时,夫妻同至墓前浇奠一杯,为父欣慰不浅!”雪姐听说,垂泪叩别,尚依依不舍。忽闻鸡鸣喔喔,刘公催促再三,雪姐才含泪而归。从此父女二人已是阴阳相隔。
再说蒋士奇与岑公子安睡书房,此时初秋天气,日长夜短,及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叔侄一同起来,盥洗毕,蒋士奇道:“我昨夜又得一奇梦,正要与你说知,因见你睡熟不好惊动。”岑公子道:“不知老叔又得何奇梦?”蒋士奇道:“说来真是奇怪。”因将先人梦中吩咐的话说了一遍:“……你道奇也不奇?”岑公子道:“既叔祖如此显灵,又与刘公所言符合,这件事便真实无疑了。今日小侄与老叔吃了早饭即往彼处一探动静,不可迟误。”蒋士奇道:“天气炎热,何不先着人往彼处探看,倘果有消息即回来通报,然后我们再去如何?”岑公子道:“老叔所说虽是,若依小侄愚见,还是先去等候为是。若果有斯人到来,便可与他指示,说明原委。一来信我们果有此一段幽显奇逢;二来也见我们这一番真实情意。况午前天气尚不至十分酷热,且好往树林中乘凉歇息。老叔以为何如?”蒋公大喜道:“不差,我们吃过早饭就去,只带一个家人,携一壶好茶解渴,倘有动静便可着他回来叫人助力。”当下吩咐快些收拾早饭,并着预备一桌盛饭,省得临时备办不及。
叙话之间,饭已端正。叔侄用毕,随带了一个家人,携了一壶泡茶,缓步从丛葬处去。寻到了昨夜所经之处,果见一枝野竹在上下两冢相傍之间,所插柳枝亦在,审视不差。但看两冢相去不远,却不知哪一冢是刘公之冢。正在议论,见日色甚大,此处虽有几株野树,却不能遮阴。蒋公指道:“我们且到那边树林中去暂憩。”二人因同到林间,席地而坐,吃茶闲话。
看看等到巳牌时分,只见远远从南道上来了一行五七人,手中各荷鍬锄等物,却从乱葬处而来。原来这丛葬处周围约有三十余亩宽大,其间坟冢累累,高低不一。却见那一行人正从这去处来。蒋士奇喜道:“这不是来了?”大家站起来观看,只见那些人左盘右旋,周围寻觅。他叔侄二人所憩树林相离不远,看得分明。蒋公对岑公子道:“你看那素衣冠的魁梧少年,一定是刘公之子。”岑公子道:“是他无疑。我们须上前相见,与他指引。”遂一同迎将上来。远观未尽,近睹分明:见这少年生得面如满月,唇若涂朱,两道修眉若聚山川秀气,一双河目似分秋水澄清,七尺以下身材,二十以来年纪,缟素衣巾,手执杆棒,腰挂七星,声音清越,气宇轩昂。蒋士奇暗喜道:“果然好一表人物!”见他率领一行五六人正在那里各处审视,蒋士奇止不住上前拱手道:“尊驾莫非是吉水刘三兄,来此搬取令先尊灵柩的么?”那少年也正见二人来得有意,方欲动问,听见叫出自己姓氏来历,倒吃了一惊,连忙迎上前来深深打了一恭道:“尊台何以预知晚生姓氏来历?”蒋士奇回了礼,便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又奇异,但此处非长谈之所,且请完了正事屈到敝庄慢慢相叙。”刘电看二人时,一个豪雄出众,天表亭亭;一个潇洒不凡,丰姿濯濯。因又与岑公子对揖毕,便拱手请问:“二位上姓高名?称呼名分?先严之冢,想二位必知所在?”蒋公道:“弟姓蒋名英,字士奇,就在此村居祝”又指岑公子道:“这是世侄,姓岑名秀,字玉峰,祖贯金陵,客游于此。所说令先尊的坟冢,我两人昨夜方才知道,今日特地到此相候,果见尊驾到来。”刘电惊讶道:“这一发奇了,先父寄葬于此,已是两个年头,何以老丈昨夜才知?怎么又知晚生今日到来?更是奇怪,望乞明示。”蒋士奇道:“且慢,我与兄且到那里观看,还有个斟酌之处。”因携着刘电一同到这野竹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