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翘道:“感郎笃爱,镂刻五中,不知今生能补报得郎君恩山义海否?”因以身投入金生怀中,呜咽不胜。金生道:“常闻心坚石穿,尔我志愿如厮,上苍自应矜怜,玉成乃事。”翠翘道:“造化忌盈,至于忌才忌美犹甚。君不见娇红之事乎?”遂蒙袂掩泣。金生道:“卿卿放心,余忝为男子,岂不能庇一女子。万一事变不测,当出生入死,以完夙盟,断不作薄幸人,辜负卿卿至情也。”因扶之就席,洗盏再酌。翠翘道:“日之夕矣,恐父母归来,看破不妙。”金生见说要去,便惨淡不能言。翠翘道:“妾亦不忍舍郎,但义有不可,时有未及耳,愿郎耐心以待合卺。”因立起身道:“倘侥天之幸,父母不归,当西窗剪烛,共消长夜。”金生黯然点头而已。翠翘再四安慰,方收拾壶盒回家。
金生送至假山,将欲同到王宅,俄闻敲户之声,金生遁回。翠翘藏过壶盒,连忙来开门,不是爷娘,是亲眷家着人来回说道:“员外安人今夜不回,叫姑娘早早收拾关门睡了吧。”翠翘道:“晓得了。”关了门,暗喜道:“金生可谓有缘,剪烛之约当践矣。”复整理些酒肴,到后面从假山直抵金生书室。
此时金生隐几沉卧,翠翘因上前抚其背道:“襄王梦犹未醒耶,神女下阳台矣。”金生惊觉道:“醒耶,梦耶,其真翠卿耶,抑金重之游魂耶?”翠翘道:“虽然是醒,未必非梦,郎君须要认真。”金生道:“这等说来,则是睁眼梦矣。且问芳卿何以复能至此?”翠翘道:“侥幸父母不归,奴携酒与鱼,复游金谷。”金生听了大喜过望道:“酒且慢饮,芳时难得。况三星在天,正好订盟,盟毕欢饮未迟。”翠翘道:“盟则不可无章,请郎君执牛耳。”金生欣然不辞,遂走笔成盟章一道。盟曰:
同心人金重、王翠翘,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生,谨心香一炷,水醴一卮,订盟于高天厚地之灵。切闻夫妇尚义,义在终身不移;儿女多情,情切死生无负。前时翘愿有家,重愿有室,怜才慕色,已深结乎同心。今日重虑其始,翘虑其终,沥胆倾心,敢言盟于异日。自盟之后,男期九死靡变,女誓一节终生。纵外来之盟,或有不测,而吾心之夭断乎!一定苟渝其盟,神天共殛。
盟词曰:
结盟不结松与柏,松柏摧残留不得。
结盟不结兰与竹,兰竹败坏谁结束。
结盟不结石与金,石易烂兮金易沉。
结盟不结山与海,山可崩兮海可改。
结盟不结风与云,云散长空风不停。
结盟不结花与月,花易残兮月易缺。
结盟止结地与天,天地从无衰死年。
天长地久不可问,此盟万古犹留传。
某年某月某日,金重、王翠翘盟。
二人盟毕,翠翘满斟一杯递与金生道:“自今以后,一蒲一柳,非妾之身皆君之身也,甚无贻妾白头之叹。”金生道:“卿勿过虑,断不负盟以负卿。”亦斟一杯递与翠翘道:“今夕相对畅饮,为欢已极,但不揣尚有一过分之求,不知可能更邀垂听?”翠翘道:“除苟合之外,一惟郎命。”金生道:“未盟之先,且守卿谕,既已定盟,苟合之戒已闻命矣,岂敢乱之。所请者,闻卿胡琴之妙,能遏云生风,不识可能拜求一曲,以闻所未闻?”翠翘道:“胡琴乃儿家所好,何惜为郎君一弹。但此有限时光,言情尚忧不足,何暇及此。况胡琴在家中,去取又多一番起倒,请以异日何如?”金生道:“我非不知情至音生,岂受催迫,但思慕久矣。得闻片响,足慰平生。若胡琴,小生自有。”因忙忙取出,双手跪捧,递与翠翘。
翠翘连忙扶起,笑说道:“郎君为此织指弦声,屈体于妾,不亦亵乎!”金生道:“屈体不过以表急情耳。倘怜此急情,肯为一弄,荣且不胜,何亵之有?”翠翘慨然道:“郎君钟情如此,妾死且不朽矣,何惜一弹。”因轻舒柔臂,转移玉轸,斜飞织指,拨动冰弦。初疑鹤唳,继讶猿啼。忽缓若疏风,忽急如骤雨。再拨再弹,而音韵凄惋,声律悠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金生侧耳倾听,狂喜不胜。有时正襟危坐而愀然,有时点首赞羡而欣然,有时感叹于心而默然。直弹至斗转参移,铜壶三滴,翠翘方罢弹,以告曲终。因说道:“为君情重,杂沓繁音,有污君子之耳。”
金生道:“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宽带松,正谓此也。虽土木偶人,闻之亦不禁唏嘘怦悼,况有情有才人哉!但声近凄惋,曲折皆牢骚不平之调。芳卿身居闺阁,顺适安常,似为不祥。愿卿此后勿复再弹,弹之恐断人肠而伤己心也。”翠翘道:“向读《离骚》,有感于屈子,漫成此调,习矣不觉。今承郎君正训,再不复弹矣。”因嫣然妩然,将胡琴付与金生道:“妾情尽于此矣。”
金生见翠翘星眼朦胧,红蕖映脸,如烟笼芍药,雨润桃花,情思不禁,因偎抱于怀道:“慈悲方寸,独不将一滴菩提以救焚原苦海,心何忍也!”翠翘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消自解自脱,何须问道于盲。”金生熟视翠翘不语,翠翘已悟道:“郎君又着魔了,妾非土木,岂故作此矫情之事。但义有不可,时有未及,今日之守,实为君耳。苟涉淫荡,君何取重于妾。”金生道:“古之烈女,亦有行之者,何独不可?”翠翘道:“妾以不可学古人之可,君以古人之可谅妾之不可,始知妾之不可,乃所以全其可者大矣!女人之守身如守瓶,瓶一破而不能复全。女一玷安得复洁?他日合卺之夕,将何为质乎!彼时悔而疑,疑而不至渝盟者,未之有也。君念及此,即使妾起不肖之念,君方将手刃之,以绝淫端,乃先以淫诲妻子耶!”言方义正,说得金生冰冷,因起谢道:“卿言是也。吾不及多矣。”
忽闻鸡唱,翠翘道:“天色已曙,愿郎安息,妾不敢再留,恐父母归也。”金生道:“再停一停何如?”忽闻有人叩门,金生方忙送翠翘从假山归阁。正是:
一夜绸缪伤草草,霎时归去□□□。
不知是谁叩门,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孝念深而身可舍不忍宗沦 姻缘断而情难忘犹思妹续
词曰:
苦只为情多,情多苦奈何!宁受冤家累,怕遭恩爱魔。伤身值甚,痛杀是心窝。最恨风波,不容人好过。定使冤沉黑海,心死黄河。呵呵,臭名能作香名播,弃如铁骨磨。右调《月儿高》
话说金生听得有人叩门,忙送了翠翘回去,方来开了门。忽看见书童慌慌张张来报凶信道:“二老爹死在辽阳,大老爹急要去搬柩,急急请大相公回去商议,即刻就要登程。”金生慌张了,因打发书童先回,忙钻过假山缺,来见翠翘。喜得翠翘未归,尚在后园。见金生道:“郎气哽神怆,其有意外之变乎?”金生道:“不幸叔父丧在辽阳,父亲促我同往,说行李俱已打点端正,今日即马首东矣。”因顿顿足道:“才得相逢,又早远别,我心碎矣。奈何奈何!”
翠翘听了也吃了一惊,恐金生凄楚,转安慰道:“男儿志在四方,岂以妇女留连。但早去早回,不使妾望断衡阳,叨爱多矣。”凄然泪下。金生亦涕泣交横,不能仰视。忽书童叫门,又来催促。金生恐怕看见,掩泪而别。急回到家,鞍马行李已匆匆在门,只得随父往辽阳不题。
且说翠翘潜身看着金生去了,方才寻扇破门,将假山下缺洞遮了。回到香房,哽哽咽咽,不茶不饭,痴痴坐到近午。听得父母叩门,方开了接着道:“爹妈为何此时才来?”父母道:“我儿不好了,你姨夫家中住了两个丝客,不晓得他是响马,卖丝时被原主认出告发,咬定你姨夫是窝家。我同他吃了几席酒,只怕也要被他攀害。”
正说不了,忽七八个做公的闯入来,不由分说,竟将王员外父子一绳一个锁吊在柱上。道声搜赃,里里外外,前面后后,厨房下,坑厕上,各处寻到。箱笼橱柜,是件打开,凡有可值数分者,尽皆搜去。王婆是拜寿回来,身上衣服新鲜,尽行剥去,钗环首饰一件不留。见翠翘、翠云衣服虽半旧,却是绸绢,也要来剥。
翠翘发言道:“列位公差,拿去的物件也够了,哪家没有妻女,怎么衣服也不留两件把人遮身!公门里面好修行,凡事留一线,不要做恶过了。”公人道:“姑娘莫要怪,我们奉官差来起赃。拿的东西,难道我们要得!少不得拿去见官,认赃不是,自然还了你们。”翠翘道:“哪家不穿衣服,哪家不吃饭,别物有记认,吃的米,穿的衣,难道也有记认的!你们只管拿去,我左右拚着命也要鸣一鸣冤,才辨得明白这桩冤屈。”众人见翠翘嘴硬,便道:“她们女眷随身衣服定不是贼赃,还她们穿吧。米也还她,好煮饭把我们吃。”可怜一个好好的人家,立刻变成冰山雪海。
王员外父子蓬头跣足,手肘脚镣,靠在庭柱上,被做公人百般拷打。二女并王妈妈跪地哀哀求饶,哪里肯听。打了一回,又骂道:“老贼头,小贼头,你不怕打,且试试绳子看。”因将王观一把拎将过来,去了镣肘,脱得精赤条条,露出嫩藉一般的皮肤,听他施为。一应捕将绳缚定王观二足大指,紧绑庭柱上。脚跟沾地,足指朝天。又将左右手大指通臂捆定,将绳头丢过屋梁,叫声扯,二三人用力一扯,早将王观脚跟拽得离地五寸有余。王观怎受得此刑,大叫一声死也,气绝昏死。慌得娘叫儿,姊叫弟,哀求苦苦。王观才得苏醒,忽王员外大叫道:“不好了。”母子急回头看,只见王员外四肢反吊朝天,面胸朝地,背上压起一块石头,压得三百六十骨节,节节皆离,八万四千孔毛,孔孔皆汗,面如土色。
翠翘急了,上前一把拽住应捕道:“公差不必作恶,不过是要银子,你若救得我父亲兄弟性命,听你要多少银子,我情愿卖身子把你。”那应捕道:“姑娘你果有这样孝心,我自当替你方便。但此事到官,是定然要杀的。除非一两日内得三百银子,送捕盗官一百,着一百买了贼了,不要牵连你家。这一百把我们弟兄做效劳之资,方做得来。”翠翘道:“我身拼得为人作妾作婢,三百金还可取办。”那应捕道:“久闻姑娘精于胡琴,多少名公仕官欲以千金构求。姑娘既肯舍身,事是不难的。”翠翘道:“事到如今,说不得了,求上司先放了父亲兄弟,好好商议便是。”
那应捕见她许了卖身,因叫众人替他父子松了绳。不知吊着倒是活的,其绳一松,眼睛一倒,呜呼死矣,王氏母子一齐号泣,应捕道:“不要慌,我叫他活来。”一手抓住头发,兜面一口冷水,他父子两人打个寒噤,叹了一口气,渐渐回生。正是人不伤心不得死,鬼门关上又还魂。
父子二人半生不死,泪也没有,只是嘤嘤的哼。应捕道:“有茶水把他一口,便回气。”翠翘与金生吃的还有未了酒坐在锅中,斟了一碗,递与王老,王老接着吃完。又斟一碗递与兄弟,兄弟也吃了。便觉哭得转声,有些眼泪。那应捕道:“姑娘你要救令尊令弟,乘早设法,迟则我们要带到官了。”翠翘道:“公差上司,待我办些早饭,请列位吃了。家父舍弟,老爹带上,我这里央媒婆设法便是。”应捕道:“姑娘说得有理,却是要上紧的。”
翠翘叫娘收拾酒饭,请公差吃。又拿些与父亲兄弟吃。二人吃不下,翠翘道:“事已至此,只好死中求活,法内求宽,恼也无用。爹爹同兄弟暂到公差家住一两日,女孩儿即央媒人卖身来救你。”王员外道:“这事怎么使得,则索听天罢了。”翠翘道:“此事到官,决无生理。父、弟死则宗枝绝,而母氏无依,我姐妹亦必流落。何如舍我一身,全父弟以全宗嗣,全宗嗣以全母妹。所舍者一身,所全者重大。家贫见孝子,为子死孝,正此时也。苟可救父,死且不惜,矧未至于死者乎!我志已决,爹爹勿以我为虑也。且女生外向,原非家中物。愧女不能为缇萦上书救亲,独不能为李寄卖身庇父乎!”言毕,词气激烈,颜色凄惨。王员外呜咽不能答一语,惟低头堕泪而已。
应捕酒饭已完,对翠翘道:“多谢,我们且带令尊令弟去,姑娘作急理会,三日后便要带到官了。我可怜你孝心,所以替你担迟两日,你却不要自误大事。你父亲兄弟,我不难为他,饭是要送来吃的。王妈妈你却要同到我家走一遭,方认得送饭。这是贼情事,没人敢上前,只好靠自家。我再替你央个媒婆,寻个好人家,也不枉了她一点孝心。”翠翘道:“娘,上司说得极是,你要同他走一遭,看爹爹兄弟如何着落,才好计较。”王妈妈只得跟应捕去了。
翠云道:“姐姐,这事怎了?”翠翘道:“鬻我一身,则全家无事矣。”翠云道:“大家罹难,怎把姐姐一身当灾。”翠翘道:“事到其间,不怕你不走这条路。你年幼怎做得此事。你做良臣,孝事父母;我做忠臣,杀身成仁罢了。你看爹爹兄弟那般受刑,能经几次吊打。他二人一死,大家少不得也要流落。舍我一身,保全一家,苦事亦是快事。我已看破此身,一任东皇磨灭。但只……”便住了口。
翠云道:“姐姐有甚不了语,到这样时候还不说向妹子?姐姐,我看你满脸含忧,两眉积恨,有万千心事,似又在忧愁苦恼之外。”翠翘道:“然,信有之。欲对妹言,难以启齿;如若不言,又怕辜负了那志诚种一片心。”翠云惊道:“所谓志诚种,莫非金千里乎?姐姐从未觌面,何从知其志诚?”翠翘叹道:“余承金生不讳之盟,誓同偕老。今日祸生不测,全孝安能全义。我此一去,未知飘泊何方。彼及归来,万种相思安托。贤妹端坐,受我一礼。”翠云道:“姐姐要拜我却是为何?”翠翘道:“此拜不为别事,金郎未了恩情,尽托贤妹为我偿还。我虽骨化形消,因风委露,亦含笑于地下矣。”言毕,放声大哭,死去移时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