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妈道:“我自然依步爷去求和。将甚么与他抵敌,鸡蛋那能斗石头。我一心一意去求他,凡是全仗步爷撮合。”步宾道:“这个事不消说,我今且去,明早再会。”秀妈道:“步爷就在我家草榻了,明日好商议行事。”步宾道:“事未有些影响,怎么就在这里打搅。”秀妈道:“简慢不责,便见相知,怎讲个扰字。”当日步宾竟留宿于秀妈家。
束生久候不至,卫阳华道:“老步一去不返,大事济矣。明早秀妈必自来求和,须要如此如此。”束生道:“领计。”
却说秀妈,到了次日,吩咐鸨儿办些个攒盒,打了一乘轿子,竟到卫家来。先托步宾为之。秀妈先至,步宾立门伺候道:“卫爷尚未梳洗,秀妈少坐,即至矣。”同入中堂。须臾,卫华阳出道:“不知秀妈光降,有失迎候。”秀妈道:“惊动起居。”礼拜坐下。
卫华阳道:“甚阵风吹得秀妈至此?”秀妈道:“有事相求。闻知我女儿要嫁束相公,特来浼卫老爹作伐,成两家之好。”卫华阳道:“他打点替你吴越交兵,你反要替他秦晋婚姻之好吗?”秀妈道:“做子妹自然不是了局事,从良是极妙的。我又不作半个难字,束相公怎么怪得我?就是翘儿在我身边,虽不曾十分好待他,比待别人定高两分,她自然明白。我闻得她告从良状子,怕她疑老身有甚别肠,激出事来,所以四处寻问,决无处得一实信。昨步爷说在卫老爹府上,特虔诚来拜,浼卫老爹成两家之好,定百世之姻,万望不却是恳。”卫华阳道:“秀妈还不知就里。起初,令爱告了从良状子,便要出揭帖。我劝束相公且从容,看你那边如何行事,再发未迟。秀妈既自来央我作伐,是求财卦了。待我请出束相公来,三面好说话。”秀妈道:“这个更见卫老爹用情处。”卫华阳遂起身邀出束生。
束生见秀妈道:“妈妈到此,还是讲和,还是斗气?”秀妈道:“要斗气便不上门了。我是鸡蛋,束相公是石头,鸡蛋怎与石头对?况且翘儿原是好人家女儿,如今从了相公,可谓物得其主。我就十二分舍不得她,也要割断了从良。我也打点把她从良的,但道她年纪还小,就耽她两年,也还耽得起。今日既是束相公娶她,这是好事,我怎么去阻她?我特来央卫老爹做媒,把女儿嫁了你。”
束生正欲开言,卫华阳道:“束相公,秀妈今日一词不发,反来央我做媒,这是个识时务的女丈夫,你也要把那副肚肠丢开了。你既替她赎身,翘娘的身钱是要把她的。秀妈,你既来修好,托在我身上。你那马监生讨她为妾的文书,要还她的,外加一张你起笔把她的婚书。一边兑银子,一边交契便了。”秀妈道:“身钱之外,再加一倍吧。”束生道:“她接客三年,趁过十倍不止。莫讲他人,就是我老束一个,在她身上费了二千余金。别的合来,何止数千。算将起来,虽十倍不止。但起初之意,原打点替你打官司,二两也不处与你。今日你既回头,我便罢休,处一半把你赎契罢了。”卫华阳笑道:“一个要多,一个要少,都作不得准,只依我,原价取赎便罢了。束相公不肯,我也要强是这样做。秀妈不肯,一听尊裁便是。”秀妈道:“卫老爹也不知处了多多少少公务,罕稀这丢丢儿小事。”
卫华阳道:“既是如此说定,今且吃了酒,明日成交便是。秀妈,实不相瞒,县中原有状子了,只等你一发动,便四面齐起,替你大大做一场。今既说明,一家得人,一家得银,安安耽耽,各家俱保平安,只是忒便宜了你。”秀妈道:“多谢多谢。”吩咐鸨儿打开盒子,烫起酒来。卫家又搬出许多肴馔,一齐坐下。秀妈道:“请出女儿来也同吃一钟。”束生道:“少不得相会,今日尚非其时耳。”秀妈看他做事十分牢靠,也不去强他。此日尽欢而散。
次日,同马不进、鸨儿俱到卫家。卫华阳大开筵席,接了本地十大豪杰,当面复讲一番。束生兑了四百五十两银子,一一把秀妈看过兑明,秀妈再四求添,又加了五十两。秀妈看得不是风犯,只得忍疼将原旧婚书拿将出来,又写了一张得银文书,两边交割明白。束生道:“不知此契可是翘姐的原笔么?”卫华阳道:“今日少不得要出来谢谢秀妈。你便拿去把她一认,就同她出来便了。如今入门为正,要行良家事了。”束生道:“说得有理。”拿旧契进去。不一时,同翠翘俱至,一一见了礼。秀妈道:“我儿,恭喜你嫁了风流夫婿。”翠翘道:“托妈妈的洪福。”马不进也上前恭喜。翠翘默默无言,双眸泪落。众人一齐作揖道:“恭喜翘娘,今日顿出火坑。”翠翘道:“有劳列位。”敛身而退。此日各家有事,略饮数杯,分散而去。
秀妈出了卫家门,皇天肉儿突得飞反。想着翘娘那样趁银,哪里再去寻这样的挣手。越想越哭,越苦越悲,指着银子道:“这样死宝要他做甚的,我那翘儿呵,你怎丢了我去也。”鸨儿道:“妈,你揩了眼泪别处去哭。你去哭她,她不哭你,有甚用处。”秀妈道:“我也有许多待她好处。”鸨儿道:“赚她跟人走,回来打皮鞭都是妈妈好处,她是件件记在心头的。”秀妈听了,又气又恼,没兴没趣而回。
却说束生打发妈儿去了,着一百银子谢了卫华阳,收拾纱灯火把,将翠翘娶到别室中。众朋友都来替他送房贺喜,束生慊未慊之愿,满未满之心,甚是快活。翠翘虑始虑终,心中微有挂碍。然事已至此,则索由他,得开怀处且开怀。两个男才女貌,好不相得。束生因称诗曰:“遵大路,揽子祛,赠以芳华。”辞甚妙。翠翘亦称诗曰:“寤春风兮发鲜荣,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束生道:“然则子欲迁延辞避矣?”翠翘道:“郎之不好色,亦如宋玉则已矣。”相对大笑。束生因又朗咏高唐之赋。翠翘道:“然则翘真神女矣。”束生道:“殆犹过之,吾终不以杳冥之神女易活见之翠翘也。”自是情好日笃,相敬如宾。
正好盘桓,忽报束生父至。束生道:“家父来矣,旁人定有物议,我先进见,然后同你去拜见。”翠翘道:“凡事小心,纵有笃责,亦宜顺受。若少有抵触,不但愈增上人之怒,且道你重色逆父了。”束生道:“晓得。”来见其父,其父先嚷做一片,见了就骂道:“你这蠢才,多大年纪就去讨小!讨小已是不该,还去讨子妹。你丈人是甚等人,你妻子是侯门小姐,若是晓得你讨了小,激得山高水低,你是罢了,叫我怎么淘得这气过。好好替我退还了马家,万事甘休。若是执迷不悟,就去也告你退了。”
束生道:“打骂孩儿,件色不辞。若讲退还,哪个不晓得束守讨马翘为妾。若是退了出去,像甚光景?这个宁可杀头,实难从命。”其父大怒道:“你不听我,我定要告你退了。”束生道:“官府是读书人做的,只有个断娼为良,哪有个断良为娼的理?”其父道:“你这般嘴硬,我定要告退了那娼妇。”往外就走,恰好撞着官府经过,这老儿气头上,一声叫屈:“儿子逆亲!”
知府是个最孝顺的,听了便叫带着回衙门问是甚事。束老道:“儿子讨了一个娼妇,小的要他退还了妓家,儿子忤逆小的,不肯退还。”知府道:“讨了几时?”束老道:“近一年了。”知府道:“胡说,讨了一年,是你家媳妇,如何又去退还娼家?”那妇人在你家曾做甚玷辱门风事么?”束老道:“这个并没有。”知府道:“你儿子是甚等人?”束老道:“乃无锡县生员。”知府道:“既他是读书的,娶了她又打发出去接客,象甚模样?”这是打发不得的了。你甚事苦苦要拆散他?”束老道:“老爷有所不知,他的丈人乃吏部天官,妻子年方少艾,怎么容得那女子。恐怕误了他终身,所以小的叫他退了。”知府道:“原来如此,只是理上讲不去。且叫他来,待本府以情谕之,看是怎么!”签一红票,吩咐差人道:“叫那束生员带妻子来见我。”
束生原立在府门外,见了朱票,便换了一件青衣帽子进见。知府道:“你父亲告你忤逆,你怎么说?”束生道:“父师在上,生员读书知礼,怎敢忤逆父亲。只为旧年不才,取了马翘妓女为妾,今经一载。父亲叫生员又去退还为娼,生员体面何在?那女子又不犯七出,已为良人妇,又落娼家局,于心何忍!于心何惬!所以坚执不从,父亲就道生员忤逆了。”知府道:“这个自是使不得的。请回,自有裁处。”
忽然王翠翘至,知府道:“马翘,那束正告那束生员,要把你退还娼家,你怎么说?”王翠翘道:“爷爷,只有娼妓从良,那有良妇从娼之理。小妇人既嫁束门,生是束门人,死是束门鬼,生死由他,却是不出他门的。我既离了马家,怎肯再陷马家。求老爷笔下超生。”知府故试之道:“束家不要你,自然要断入娼家,那由得你的生性。”翠翘道:“任凭老爷鼎烹刀砍,此事实难从命。”
知府未及回言,马不进一头走上道:“禀上老爷,马翘原是我家出来的,求老爷断还小的。”知府道:“你是甚人?我不叫你,你怎敢如此大胆闯入!你叫甚名字?”龟奴道:“乐户叫做马不进,闻知束客告退马翘,特来领人。”知府道:“你是来领人的?判把你,你领去,且跪在一边。”
忽又走上一个禀道:“小乐户名唤甘下流,闻知束家不要马翘,特来递领子官买。”知府道:“跪在一边,也不教你空归去。”甘下流亦跪在那里伺候。马不进争道:“马翘原是我家的,你好没廉耻,怎要来争讨。”甘下流道:“她已出了你家门,是束家人,人人得而讨之,怎见得你该讨,我便不该讨。”两个闹得飞反。皂隶止遏不住,知府道:“不消争得,虽没有人领去,板子枷打是不少的。”叫采下去打,每人二十,打得皮开血淋,跪在地下。知府道:“这起乌龟如此强横,她已从良,物各有主,我又不曾有官卖之说,何物龟奴如此放肆!各枷号一月示众。”马不进、甘下流一人一面大枷枷起来。他们还想辩说,知府道:“掌嘴。”每人又是三十个忤腮,打得脸肿如瓢,枷出府门外。
急得秀妈乱跳,要闯进去禀。门上栏阻不肯放,秀妈乱喊乱叫。知府叫拿,两三个赶到外边撮了秀妈就走,进见知府。知府道:“这泼妇甚事在衙门前大惊小怪?”秀妈禀道:“我丈夫马不进来领人,不知犯了甚罪,老爷打了又枷?”知府道:“我无官卖之示,谁着他来寻事?公堂之地,岂容乌龟横行!将这泼妇串起来。”三四个皂隶赶上前,拿手的拿手,拿脚的拿脚,就串。知府发怒生嗔,叫着实拶。两人用板子抬将起来,一百二十撺梭,梭得秀妈鲜血淋漓,痛楚不过,只将两脚双搓。不但裙裤尽脱落完,连膝裤、裹脚鞋子,一齐都吊了下来。知府吩咐拶到衙前示众,从人拥出。不但受苦又要破钞,求他们私开串子,暗地开枷。许多事情不题。
那知府作了一番威福,方向翠翘道:“你不回娼家,我须要尽法。”翠翘道:“宁可法下死,不愿复入娼家。”知府叫取枷来道:“打便饶你,要枷号一月,方不断你入娼家。”翠翘道:“愿领老爷法度。”上了枷,将封封条,束生赶上堂,相抱大哭道:“我累你,我累你。”知府问道:“你怎么累他?”束生道:“生员要娶她时,她已量及有此,不想今日果如其言。”知府道:“果如此,也要算她是个有见解的女子了。”束生道:“此妇不独有见解,且深通文墨,还求公祖大人开一面之法网,则生员夫妇享无疆之福庇,万代阴功,千秋德泽。”知府道:“翠翘既莺擅词韵,何不也以枷为题。昔本府曾见古才女,有以枷为题,做《黄莺儿》一曲,甚是风雅,流传至今。即事咏来,如有可取,我便开豁了你。”翠翘闻命,不敢推却,因另出新思,又做成《黄莺儿》一阕。
虽与木为仇,喜圈套中得出头。感方圆遮盖全身丑,但胁肩可羞,坐井可忧。可怜泪痕流,不到衫和袖。谢贤侯,教人强项,再不许放歌喉。
太守看了,不胜欢喜道:“此作比旧更加隽永,真是佳人宜配君子,永断为夫妇。”令左右开了枷,教束正进来,吩咐道:“人家讨了这样好媳妇,是极难得的。你怕亲家怪,不带王氏回家便罢了。做官的谁没有三妻两妾,父子到此也须量情,翁婿怎么管得这样事。”束正哑口无言。知府叫取一对采旗,当堂题一联道:
今日配鸾凰,喜见才人逢淑女。
明秋开文运,更夸丹桂伴嫦娥。
着鼓乐花灯喜轿,双双送回束宅。束生、翠翘拜谢太爷玉成之恩,上轿归家,好不兴头。束正到此田地,无可夸何,只得倒依着府尊吩咐,瞒得隐密,不令家中人知。
束生次日同翠翘拜见父亲,父亲便道:“贤媳妇,不是为公的不能容你,恐家里媳妇容不得你。”翠翘道:“我尽我做小之道,听她逆来,我只顺受就是。”束正道:“你言也是,但你不回无锡去,她也无可奈何得你。”翠翘拜谢而退。因事上以敬,待下以慈,事夫以恭,内外大小无人不赞其贤德。只苦不进、甘下流,枷了不算,开枷时又是二十。秀妈开串,也是十板,没要紧受了这一段苦楚。束正吩咐儿子收拾一所新屋,替翠翘独居,恐怕家中人来见了,惹气生端,上下瞒得水泄不通。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须是己莫为。恁般娶子妹,经官动府,怎么瞒得许多。早有人将这些行径传在宦小姐耳朵中。宦小姐笑道:“正要他瞒我,若他明对我说,娶了一妾,我倒要体贴丈夫志气,惜我自己体面。他既瞒我,我便将计就计,弄得他无梁不成,反输一帖,看他们可能出我之范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