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鸣岐走出府前,仍到万岁楼下,换去巾服,步出了城,连府里衙役也并不晓得他是个官宦。到了自家船头,只见众人乱跳乱嚷,正急得没法。贡鸣岐进舱里,重新换了羢巾阔服,走出舱来,见府差已到,便对众人说道:“我方才听说白昼杀人之事,那书生之言又似激于公义,故此问他个端的,实非私意。况我系客官,岂为闲事而误差?只累你们等久。我今即欲渡江,仍将原人交还你们去罢。”一面叫人领康梦庚,交与府差,一面吹打开舡。正是:公道于人自不埋,非关太守独怜才。
笑他平日操生杀,今向何人索命来。
却说屠八及屠氏羽枭,都来与康梦庚质命,摩拳擦掌,各逞威风。只康梦庚守寓的朱相、王用,见家主独自个步出了门,许久不归,欲待寻觅,却不知他往那里去。正迟疑无措,只闻街来往来的人纷纷传说,驿前有个少年书生白日里杀了人,如今捉到府前去了。两个家人始初还不在心上,倒是间壁的韩老儿,却闻得杀死的是屠一门,心里着疑,连忙走过来看康梦庚,说已出去了半日,不见回来。韩老儿道:“杀人的必是康相公无疑了。”便同朱相走出城来一问,说果有个十二三岁的斯文少年在这里杀了人,却在一只大官舡上说了些话,如今才进城去,太爷那里审了。
韩老儿与朱相听说,惊慌不已,连忙覆身进城,到镇江府前。知府尚未升堂,头门里有许多人簇拥着喧闹。韩老同朱相挤上去看时,见果是康梦庚。一人着了急,上前一把抱住道:“相公为何犯此杀身之祸?”康梦庚一看,见是韩老儿与家人找来,便向韩老我拱拱手道:“多承你指教。如今我一腔魄磊化为冰雪矣。”此时观看的人准千准万,无不啧啧称奇。不一时,连路都拥塞断了。屠八却领了三四十打降,都藏着器械,赶到府前,想要下顾那康梦庚。正欲动手,谁知镇江一府的人见康梦庚杀死屠一门,除了大患,无不额手称快。见屠八带领多人,像个厮打之状,有几个有血性的,奋臂出面,向众人招呼道:“这康相公以一身而救万民,恩义非浅。今屠氏四布羽枭,截杀义士,众人各宜救护,亦见我们镇江人尚有一分志气,道声未绝。”只见四下的人随声响应,蜂聚拢来,就把屠八等三四十大汉打得叫苦连天,抱头鼠窜。
正喧闹间,知府已是升堂,投文放告,好不威严。凡一郡的人,向来受屠一门之害,也有破家的,也有灭门的,俱怕他威严,含忍至今。忽闻得屠一门已被人杀死,泰山已倾,便想报仇复恨,连忙都写了呈状,各各奔赴府前。候太守坐堂放告,俱一拥而进。邢天民叫该房收下,约有四百余张,却倒有三百八九十起是告屠一门的,正是:生前事业枉英雄,死后机关总是空。
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众人散去,差人便带康梦庚一干人犯上去听审。邢天民先唤众人一问,皆满口恶言,硬为质对。邢天民道:“小小书生,又无私怨,怎能便会杀人?其中必有别意。”一头说,一面看着外边,忽作惊异道:“这东角门外,那一男一妇,手里抱着个孩子,满身血污,似有哭泣之状,敢是告状的么?”满堂吏役往外一望,俱面面厮觑,并不做声。邢天民道:“若告状的,为何不唤他进来?”一书吏上前禀道:“东角门外虽有闲人站立,却并没有抱孩子的妇人。”邢天民道:“明明现在,怎说没有?”就拔一根签,用笔标了,与差人道:“速拿来见我。”差人没奈何,只得接了签,往仪门上来拿闲人。那些观看的人见官府出签来捉,俱跑得个干净。差人那里去拿?只得空身走上堂,回禀道:“那些百姓俱已赶散,求老爷消签。”邢天民怒喝道:“奴才!本府着你唤那抱孩子的男妇,谁叫你赶闲人?”令皂隶拿下,重责十五板。下面跪着的众人见太守不审正案,却反捏神捣鬼,无不惊异。就是那些观看的,只道官府着了魔,也暗自好笑。见邢天民又另唤个差人吩咐道:“你可将此签到东角门外传说:‘若有的阴魂怨鬼含冤负屈的,速来告理,勿以幽明间隔畏惧不前。’”差人领命下堂,想道:“官府怎如此作怪?真正青天白日见起鬼来。叫我那里去捉?万一捉不进来,这十五板怎躲得过?”心里惊惊慌慌,走出仪门,只得照着官府口中吩咐的说话,高声传说了一遍。覆身进来,心里想道:“官府说鬼话,不若将机就计,也将些鬼话诳他,看他怎样?”走到堂上,跪下禀道:“奉老爷宝签,捉拿一男一妇,并孩子当面。”邢天民笑道:“果是你能事。有赏。”就消了签,差人自去。邢天民道:“男子跪上些。你是何方怨鬼?生前叫什么名字?因何丧身?如有冤屈,不妨从头说来,本府自有公断。若惧而不说,说而不明,则抱屈沉沦,毋贻后悔。”众人抬头看堂上,并没个影儿,知府却真真切切从空鞫问,却似有人对答一般。一时哄动了许多百姓,纷纷涌进角门,看太守审鬼。只见邢天民侧着耳朵,象个听人说话的,又点头喷舌了好一会,忽说道:“原来你叫娄仲宣。这就是你老婆、儿子么?那屠恶见色迷心,自将嗣子服毒,是而可忍,孰不可忍?知县受贿枉法,岂可临民?但今屠明命已被人杀死,你的冤也报了。”屠家众人见太守说着这话,信是娄仲宣的阴灵未散,来此索命,都惊得面如土色,捏着两把冷汗,抖个不祝邢天民又说道:“你下去,唤姜氏上来。”便问道:“你丈夫说屠明命贪你姿色,故造此恶机,陷害你丈夫。彼时你从与不从?怎生凌逼你致死?逐一诉上来。”只见邢天民倚在案上,听了一会,便大声赞羡道:“屡强不屈,节烈可钦!但你在教场中分娩,何缘恰与彻凡相逼?”那时屠家的人见知府问出底里,一发信是鬼魂来告发了,不然,这些私下的计策官府如何得知?见邢天民又道:“原来尼姑也是他一局,更婉转拆散你母子。出家人有如此毒谋,情殊惨烈。”便出一根签,去拿彻凡。差人如飞的去了。有只《罗袍歌》曲儿道:〔皂罗袍〕只道冤家遭际,却原来费了太守心机。人因巧处更生疑,情从幻出偏多趣。好怀毒意,桩桩尽知,同谋共计,人人自危。
〔排歌〕天心近,不可欺,自家作孽自心知。豪空恣,术枉奇,如今插翅也难飞。
不多时,彻凡拿到,跪在阶下。只见邢天民又像听了些说话的,忽然拍案大怒道:“既你守志如铁石之坚,他便该悔过,如何却使恶奴假扮妇人坏汝节操!情到不堪,能不发指!彻凡如此助恶,法亦难容。”便叫拶了,又加上三四十抽,可惜纤纤十指,连皮带肉去了一层,几乎连尿都拶出来。又唤屠八上去,也夹起来,敲上一百多敲。邢天民又道:“知县昏愦蔑法,自当参处。但你既已死节,尸骸埋之园中,此时虽即腐烂,然不可不行检视。”随差四五个壮丁去掘起尸首。此时屠八已尝着极刑,且见官府说得详悉利害,已吓得魂也不在身上,那里还敢辨得一句?又见邢天民窃听了半晌,忽又怒道:“这两岁娃子与他有什冤仇,并复置之死地!康秀才少年大义,真千古奇人了!你夫妇二人且退,本府自当为你申冤。”便将屠八重打六十,拟罪收监。彻凡也打三十,可怜雪白的细嫩肌肤,打得皮开肉绽,批着还俗,净室即行拆毁。其余屠家众人各打四十,讨保释放。然后叫请康生员上堂,邢天民出位恭揖道:“康兄以舞象之年,而肝肠如此明快。今百姓身陷汤火,尚尔隐忍不发,兄独毫无私忿,为他人雪此黑冤。其心大公,其义至正,谁人可及?况康兄少擅异才,名重天下,金紫何难,槐黄可俟,功名事业,自当冠绝一时。当努力前程,勿为风尘中久淹骥足,致堕壮志。本府虽驽胎下吏,且当拭目俟之。”康梦庚叩谢道:“生员龆龀稚子,知识未开,然事属变伦,冤称奇绝,苟可以一身而全万命,敢不奋臂为之,以补神明之所不逮。今生员落落一身,天涯万里,而萍踪南北,固无所系,然男儿遇合,自有其时。乃蒙老大人谆谆戒勉,此终身药石,何敢忘之。但生员尚有请者:娄仲宣为妇而杀身,姜氏顺夫而殉节,刚肠百炼,操凛秋霜,虽毒谋百出,凭陵四起,而心终不挠,志终不屈。彼二人者,轻生死而重名节,皆天地间之正气。众恶虽已伏法,而义夫烈妇终泯而莫知。更求老大人申详各宪,题请旌扬,以慰幽贞而彰风化。若屠恶虽遭诛戮,然未邀国宪,岂为正法:屠六虽溺于江,此属天诛;而三尺尚为漏网,并乞老大人暴白二人罪恶示众通衢。庶几公道不沦,舆情允协,将与各宪之良法美政并垂不朽。愿老大人俯从而准许行之。”邢天民听了大喜道:“本府意中亦欲如此,况承康兄大教?即当申闻直指,上达圣聪,为之立祠建坊,附于祀典。至屠恶罪案,自当如教拟详,不敢有虚盛意。”康梦庚道:“既蒙老大人曲从鄙意,生员何敢更赘一词?”便深深一揖,告别出来。看官,你道娄仲宣真个阴魂未散,来此诉冤么?原来邢天民因贡鸣岐说知详细,犹恐悬空坐拟,不能服众,故假设此局,以鬼话愚人,使人误信白日之下怨鬼索命,愈加警动。这段妙裁更是出神入化。
次日勘验姜氏尸首,却面色如生,怒容宛在。邢天民十分叹异,吩咐买地营葬,以待旌表。遂批谳语申详道:看得屠明命,一郡之枭横也。有仆屠六、屠八,织谋构祸,奸占乱伦,荼毒杀诈,秽恶彰闻,指不胜屈。前年延师娄仲宣,诲其嗣子恩官。明命瞰仲宣妻姜氏色艾,陡起兽心。以瓦砾为锱重,计赚移馆宣家,忍以嗣子服毒,贿县陷宣入罪,毙之圄中,原其心盖欲割绝贞妇之念耳。而蜜口利诱,毒威迫胁,柰氏贞卒不回,乃复回禄其家,致氏育子道路,可谓伤心惨目者矣。无已,复购奸尼彻凡,诱归密室,离其母子,其于情理何堪!更可骇者,以屠八诡扮彻凡之嫂,计赚联床,伏凶抄捉,硬质和奸,乱氏洁操,其惨毒至此。更朦县断卖身,复布牝枭,圈阱狼窟,惜氏溺井完节,埋尸黑土。且虑伊子长成报复,亦为剪灭其根,杀命抄家,殆无噍类。屠六先已溺江,似无容议,今无恶赖康生员手戮,髫年仗义,英迈可风。二凶虽已伏诛,仍拟戮尸示众;屠八拟绞监侯;彻凡及诸羽恶,姑念驱使,概杖以释。第姜氏贞烈,卓绝可称,一身而任纲常,三载尚余生气相应。详情宪台,具题旌表,砺苦节于九原,阐幽贞于千古。雷霆雨露,并属宪恩,卑府未敢擅便,伏候宪裁。
案成,一面晓谕通衢,虽三尺之童,皆欢欣鼓舞,莫不交口称颂太守廉断,如龙图再世;一面申文上司,题请旌奖不题。原来彻凡虽是个淫恶,然柔弱软媚,从未吃着官刑,这日在府堂上经了一拶,已自死而复苏,那里还熬得这三十号板子,血肉淋漓?此时虽不即毙于杖下,却有气无声,抬出衙门,气已断了。屠八虽打棒惯家,却何尝有此六十之狠,且夹棍紧短,胫骨俱碎,下在狱中,冤家又多,谁来看顾?不上数日,也在牢洞里做了个出身之路。这都是为恶的报应,天理何尝有分毫挫过?世人不可不将此事做个做戒的话头。
却说康梦庚候太守审完,又禀白了许多说话,退下堂来,同王用、朱相并韩老儿三人正出府门,就有两个青衣人接着道:“相公出来了么?我家老爷的船已开过了江,歇在瓜洲闸上,特着小人候请康相公,回寓所收拾了铺陈,搬往老爷船上回去哩。”康梦庚看见,认得就是贡鸣岐的管家,因谢道:“过蒙你老爷用情,转劳大叔在此守候,且请到小寓商量。”康梦庚同着众人走路,心里暗暗想道:“我监已坐满,不必再到江宁,此地已与屠氏有隙,亦不可久留,欲待归家,又恐王仲吉尚未忘情,正无去处。莫若且到山东,盘桓一两年,不惟得观山水之奇,亦且以广交游之路,兼可留心好逑。潜访河洲,而觅关睢之偶,有何不可?”算计已定,遂到下处,收拾了行李,将几件礼物送与韩老儿,谢别了,带用王用、朱相,同贡家两仆,到排湾里寻个小舟,渡过了江,赶到瓜洲闸上,来见贡鸣岐。有诗云。
无心相遇便相怜,情到在心岂偶然。
金谷标梅应有待,故随荇菜到江边。
却说贡鸣岐,因康梦庚是同年故人康燮之子,又见他少年才美,一表非凡,总角而赋采芹,成童而诛桀恶,自是天亶人豪,故十分敬重,十分珍爱。因想女儿才貌,向欲觅一快婿,奈访遍名门,并没一人配合得过,所以因循未定。及见康梦庚,方不愧东床之选,若错过其人,安能有此佳耦?便有个招留为婿之意。故欲同他赴任,好议及此事。因恐众人猜嫌,假意把船开过了江,泊于瓜洲闸口,着两个家人候他审过了,接着赶来,一同起程。
康梦庚小船到了闸上,拢近官船,就有许多人扶了入去。一见贡鸣岐,便拜谢道:“小侄一时粗莽,几致杀身,然大义所在,谁复能遏?幸蒙老年伯抱白小侄子心迹,使冤抑得伸,贞烈不泯,台恩厚重,愧不能报。乃复招留雀舫,深荷提挈,俾小侄得以趋承左右,亲沐懿徽,何幸如之?”贡鸣岐道:“贤倒此举上合天心,下全民命,固神人大快。苟有知识,能不傀为莫及?虽欲不白,乌可得已?老夫何力之有?因忝年谊,不忍遽别,想贤侄客边,谅无他事,故此相屈一游,朝夕握吐,以慰老夫寂寞。”康梦庚道:“多蒙相爱,敢不乐从。况山左自是名邦,亦可观风问学。更愿老年伯时为策励,启辟幼愚,此行更资益无穷,尤荷培成之德。”两人互相谈吐,甚是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