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田湾,已望见黑沉沉的村落,高巍巍的垣墙,门首两旁结着彩楼。看见他父子到来,早已吹打迎接,放了三个炮,约有五六十家人两边厮站。笑官跟着父亲。踱进墙门。过了三间大敞厅,便是正厅,东西两座花厅,都是锦绣装成,十分华丽;一切铺垫,系家人任福经手,俱照城中旧宅的式样。上面挂着一个”幽人贞吉”的泳金匾额,是抚粤使者屈强名款。
右边一匾,是申广粮题的”此中人语”四字;左边一匾,是广州府木公送的”隐者居”三字。正中一副对联是:“德可传家,真布帛菽粟之味;人非避世,胜陶朱猗顿之流。”
款书:“吴门李国栋”。其余谀颂的颇多,不消赘述。
进去便是女厅、楼厅,再后面便是上房,一并九间。
三个院落,中间是他母亲的卧房,右边是他生母的,左边是姨娘的。再左边小楼三间、一个院子,是两位妹子的。笑官问他母亲道:“你们都有卧处,却忘记了替我盖一处卧房。”
他母亲道:“你妈右首那个朝东开门的院子里头,不是你的房么?我已叫巫云、岫烟收拾去了。”
笑官便转身来到花氏房内。天井旁边有座假山,钻山进去,一个小小圆门,却见花草缤纷,修竹疏雅。正南三间平房,一转都是回廊;对面也是三间,却又一明两暗,窗妩精致,黝垩涂丹。看了一回,便叫丫头:“拿我铺盖安在前头右边房内。”
他自己仍走出来。
万魁分付正楼厅上排下了合家欢酒席,天井中演戏庆贺,又叫家人们于两边厅上摆下十数酒席,陪着邻居佃户们痛饮,几乎一夜无眠。到了次日,叫家人入城,分请诸客,都送了”即午彩觞候教”帖子,雇了三只中号酒船伺候,又格外叫了一班戏子。到了下午,诸客到齐,演戏飞觞,猜枚射覆。只怕:昔年歌舞处,日暮乱鸦啼。
笑官在家住了三日,只说功课要紧,急急赶进城中。到了书房,先进去见了史氏,代母亲谢了前日的盛仪,说母亲将来一定要屈伯母到乡间去谈谈。又到后边与姊妹们相见,真是四目含情,有一日三秋之意。暗暗的约定了晚上机关,即便出外。
挨到更深夜静,依旧拿了被褥,带了火种,来至轩中,踅到楼门等候。不多久,素馨浓妆艳抹的出来,上前挽手。
笑官勾肩偎脸,细意端详。素馨道:“不要这样孩子气。
我前日告诉你的话,怎么样了?”
笑官道:“我曾告诉母亲,他说:‘前日父亲曾说要聘他家第二位小姐,你心上要聘大小姐,想必他标致些。也是一样的,我慢慢的对你父亲说罢。’看起来,此事有八分光景。”
素馨搂着说道:“好兄弟,就是你父亲不依,聘了我妹子,我也要学娥皇的。”
笑官道:“只要你我心坚,何愁此事不妥。况且母亲是最爱我的,父亲又最听母亲说话的。”
两个解衣就寝,狂了一会。笑官道:“此时我还年小,将来大了,还有许多好处哩。”
素馨道:“且不要提后来的话。假如先生到来,只怕你就不敢来了,怕不等到年纪大么。”
笑官道:“这个我还恳求姐姐日里到此叙叙罢,倘若不能,岂不急死了我!”
素馨道:“日里究竟不便,我们须要约定时刻,隔三两天一会方好。”
笑官道:“这个不难,我们隔一天一叙,到那时,隔夜定了时辰,大家看了钟表,便不错了。”
说罢,又狂起来。素馨道:“天已四更了,还不睡一睡么?”
笑官道:“我倒要睡,只是这小僧不依,他在这里寻事。”
素馨打了他一下,着意周旋一番。正是:拥翠偎红谁胜负,惺惺那复惜惺惺。
后来,匠山开了馆,他们果然隔日一叙,虽不甚酣畅,却喜无人得知。
日月如梭,转瞬重阳已到。这省中越秀山,乃汉时南粤王赵佗的坟墓,番山、禺山合而为一山,在小北门内。坐北面南,所有省城内外的景致,皆一览在目。匠山这日对众学生说道:“凡海内山川,皆足以助文人纔思。太史公倡之于前,苏颍滨继之于后。今值登高佳节,不可不到越秀山一游。但不可肩舆,致遭山灵唾骂。”
于是师弟五人,带了馆僮,缓步出门。到了龙宫前,少歇片时,然后登山,浏览一回,至僧房少憩。倚窗望去,万家烟火,六市嚣尘,真是人工难绘。
又见那洋面上,绘船米艇,梭织云飞。诗兴勃然,援笔立就:
秋风吹上越王台,乘兴登临倦眼开。
瓦错鱼鳞蒸海气,城排雉堞抱山隈。
珠楼矗向云间立,琛舶纷从画里来。
野老何须惑此会,千年宫殿也蒿莱。——《登越秀山》
故吏龙川自起家,东南五岭隔中华。
任嚣有策真功狗,陆贾何能笑井蛙。
帝为老夫修祖墓,天生此土界长沙。
古今兴废归时运,奚必群嗤丞相嘉。——《吊赵王墓》
写毕,立起身来。有老僧上前道:“老爷的诗稿可送与衲子,以光敝剎。”
匠山道:“和尚想是作家?我却班门弄斧了。”
那老僧说:“山僧虽不知诗,但名人选客在此间题咏极多,大概都效捻须故事,如老爷这样捷纔,实所罕见。定当贮以纱笼,为重来忆念。”
匠山一笑而别。
五人曲折而下山,申荫之道:“此刻有诗无酒,未免贻笑山神。先生何不叫家人回去,取些酒菜前来,就在山坳一饮?”
匠山道:“汝见亦是,但你们年纪尚轻,席地欢呼,旁观不雅,还是回去赏菊为佳。”
于是,五人回转书房,在前轩设了酒席,对着五六十盆秋菊,共相斟酌。匠山道:“今日登高归兴,不可闷饮。我起一个令,在席各说《诗经》五句:一句四平,一句四上,一句四去,一句四入,一句要挨着平上去入四字,说错一字,罚酒一杯。我饮了令杯,先说:‘云如之何’、‘我有旨酒’、‘信誓旦旦’、‘握粟出卜’、‘其子在棘’。”
说毕,将令杯传至岱云面前。
岱云想了一想道:“‘关关雎鸠’、‘窈窕淑女’。”
匠山道:“‘淑’字入声,错了,吃一杯。”
岱云道:“学生《诗经》不熟,情愿多吃几杯罢。”
匠山道:“那不依,你且先吃了,再想下去。”
岱云只得说道:“‘正是国人’、‘维叶莫莫’、‘奄子好合‘。”
匠山道:“‘国’字入声,‘人’字平声,错了,吃两杯;‘维’字平声,错了,吃一杯,共吃三杯。”
原来岱云《诗经》不熟,酒量颇高,即便一连饮了,
交到荫之。荫之说:“‘宜其家人’、‘匪兕匪虎’、‘上帝甚蹈’、‘乐国乐国’、‘兄弟既翕’。”
匠山道:“‘弟’字活用从上,死用从去。这是死用的,以去为上,吃一杯,另换。”
荫之饮了又说:“‘于汝倍宿’。”
方纔交过。
本该轮到春才,匠山却先递与笑官。他站起说道:“该温世兄先说。”
匠山道:“你说了再递过去,也是一样。”
笑官便说:“‘于乎哀哉’。”
匠山愀然不乐,道:“四平颇多,何必定说此语!且吃了半杯,另换。”
笑官红着脸吃了,又说:“‘人之多言’、‘有瞽有瞽’、‘是类是禡’、‘绿竹若箦’、‘童子佩韘’。”
匠山道:“‘如’字误作‘若’字,文虽通而字则错,当吃两杯。”
笑官饮了。
匠山道:“春郎不必说了,吃三杯缴令罢。”
春才道:“我不依,我也要说。第一句是‘诗云周虽’,岂不是四个平声么?”
匠山道:“此令你本来不会的,是我错了,你快吃三杯,另换一个雅俗共赏的。”
春才吃了。匠山道:“如今我们大家说个最怕闻的、最怕见的、最爱闻的、最爱见的,押个韵脚。我先饮令杯。”
便说道:最怕闻:学妆官话吓乡邻,晚娘骂子奄嫌妾,蠢妇同僧念佛声。
最怕见:贪吏坐堂妓洗面,财主妆腔和尚臀,老年陡遇棺材店。
最爱闻:聪明子弟读书声,好鸟春晴鸣得意,清泉白石坐弹琴。最爱见:总角之交贵忆贱,绿野春深官劝农,御史弹王真铁面。
说毕,又道:“你们不要挨着年纪,先有的便说出来。”
荫之便接口道:
最怕闻:练役关门打贼声,市井吟诗谈道学,后生嘲笑老年人。
最怕见:宦海交情顷刻变,胁肩幕客假山人,推托相知扮花面。
最爱闻:弓兵喝道不高声,三春燕语三更笛,悠悠长夜晓锺鸣。
最爱见:传胪高唱黄金殿,天涯陡遇故乡人,花烛新郎看却扇。
笑官也便信口说道:
最怕闻:春日檐前积雨声,巧婢无端遭屈棒,邻居夜哭少年人。
最怕见:凶狠三爷恶书办,佳人娇小受官刑,粤海关差虎狼面。
最爱闻:画廊鹦鹉唤茶声,新词度曲当筵唱,夜半花园倒挂鸣。
最爱见:日长绣倦抛针线、秋千飞上九霄云、月下逢人遮半面。
说毕,岱云道:“学生只每样说一句,情愿再罚几杯。”
匠山道:“你且说。”
岱云便道:
最怕闻:隔壁人家新死人。
匠山道:“这是抄吉士的意思。”
岱云道:“我先想着。”
又说道:
最怕见:阴司十殿阎罗面。
最爱闻:琵琶弦索摸鱼声。
最爱见:家中妹妹娘亲面。
匠山道:“过于粗俚,况《摸鱼歌》是广东的曲名,去了‘歌’字却搭不上‘声’字。”
春才道:“我也只说一句:最怕闻:门前屋上老鸦声”
匠山道:“亏你!”
春才将手指着匠山,又说道:最怕见:书房里头先生面。
众人大笑。匠山也笑道:“他倒说的实话。”
春才又道:最爱闻:家人来请吃馄饨。
最爱见:腊梅花开三五片。
匠山道:“末句却好。你且说,有何可爱之处?”
春才道:“到腊梅花开两三片时,先生要放学了,岂不爱见么?”
众同窗大家喷饭。匠山评道:“温、乌两生‘自郐以下无讥’。荫之名心重些,却还着实;‘花烛新郎’句虽纤巧,也是少年人自有之乐。吉士色心太重,少年人所当炯戒;况夜半时倒挂鸟鸣,有何可听?唯‘关差’一句,本地风光,却见性情。
合席各饮一杯收令。”
正在酒酣时节,只见馆僮禀道:“申大老爷差人要见。”
匠山分付唤进。来人禀说:“老爷着小的请师爷同少爷到衙,今日家乡有府报到来。”
匠山大喜,道:“你先回去,我随后便来。”
于是一面雇轿,吃完了饭,师生两人一同出城。
至广粮署中,申公叙了寒温,将匠山的家信递过。匠山拆开看时,是:父字付国栋儿阅:儿粤游已三载矣,五次家书俱已收到。
近知象轩老叔照应,深慰我心。唯是暮年有子,远寄殊方,汝母倚闾,令予恻念。芳时佳节,能弗凄然!来秋乡贡之年,汝当束装北归。孙阿垣今春游泮,吾二老借此开颜。来年父子秋闱,各宜努力,未知谁是吧刚爷也。
匠山看过,即送与申公看了一遍。申公道:“尊翁寄我之书,也嘱我劝驾,未审贤侄主见如何?”
匠山垂泪道:“小侄落魄浪游,不过少年高兴,蒙表叔台爱,诸公厚情,以致迁延三载,顿伤父母之心,明春定当北归,以慰悬望。”
申公道:“很是。荫之我已替他援例,叫他跟你回去,同进乡场。令郎恭喜游庠。今年多少年纪?”
匠山道:“小儿年纔十四,一时侥幸罢了。”
申公道:“后生可畏,愈见庭训渊深。”
即分付备酒贺喜。席间,又告诉匠山道:“这里自庆大人去后,胡制军不识机宜,屈抚台又是偏执性子,洋匪案件日多,我虽闲曹,恐亦未可久羁于此。况赫致甫近来越发骄纵,将来必滋事端。
我前日规劝他一番,他徒面从而已。贤侄在此权住几天,遣我愁闷。”
匠山应允,打发家人进城说知。
下回另叙。
第五回 承撮合双雕落翮 卖风流一姊倾心
十三娇女,中酒浑无主。
玉体横陈芳艳吐,漏下刚三鼓。
花房手自摩挲,多情婉告哥哥:
伏乞怜奴娇小,于归缓渡银河。
凭栏独起早,轩外残花未扫。
蓦地情人先到了,这段姻缘偏巧。
狂风骤雨草草,惹得波翻浪搅。
几遍迂回,一番蹂躏,苦多甜少。
却说笑官等从先生出门后,重整杯盘,再添肴馔。乌岱云酒量既高,性尤狡猾,说道:“拘束了一会,此刻我们三人轮流豁拳,开怀畅饮,直吃到先生回来!”
说罢,早与春才三四五八的乱豁起来。春才输了六七拳,酒已半醉。笑官道:“两人豁拳,不如三人抬轿。”
便与岱云串通。
春才接连吃了十数杯,不觉得已是手舞足蹈,闹一个了不得。只见跟先生的人回来,述了先生的话。岱云听得要住几天,即起身说道:“先生既不就回,我且回去。”
笑官道:“又没世嫂在家,慌什么呢?”
岱云道:“趁着酒兴下河走走,你爱顽就同我去。这扬帮、潮帮、银朱街、珠光里、沙面的大小花艇,都是我爹爹管的,老举们见了我,不敢不奉承,要几个就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