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垄答应了“是”。
吉士退入后边,那冶容与品娃、品娙因老太太亩饭,分付巫云、也云相陪。见吉士进来,都上前叩头。吉士叫丫头赏些衣服、路菜之类,自己却踱过如玉那边,手谈遣兴。如玉说起:“进京在即,令妹自然仍住家中,伺候岳母。弟意欲趁这几天闲暇,同他回去拜过姑嫜,再上省来,祈大哥代弟转禀岳母。”
吉士道:“这是正理,极该就去。妹丈一面定了日子,我禀母亲,来回也不过十天罢了。”
如玉道:“明日你令岳相邀,奉倍乌公。后日是杨公忌,准于十八日起身罢。”
两人下了一局棋,吃了一回酒纔散。
次日,因韩普、蒋心仪回省,他来拜过,吉士回拜了,纔与如玉至温家赴宴。春才也要一同进京,吉士劝他说:“还是静候几年,得个知县够了,何必会试。”
温仲翁依了。直到晚上纔回。
过了两日,已是十七,吉士分付家人预备酒席,晚上与二小姐饯行,自己去贺广府推升粮道之喜。上官老爷畜坐,至掌灯以后回家。走进女厅,早已华烛高烧,珠帘低挂,炉焚兰麝,地贴氍毹。蕙若与小霞、小乔陪着阿美行令催枚,钗横镯响。吉士就在阿美对面坐下,便问:“老太太呢?”
蕙若道:“老太太吃了三四杯酒,看了两出戏,熬不过,先上楼去了。姑娘不肯吃酒,我们叫做戏的丫头散了,与两个妹子在此三战吕布哩。”
吉士道:“这个忒武了,我们还是行令。”
小霞道:“我们也还打算作诗送行。”
吉士道:“不先行令,再作诗,都是一样。如今这令就将妹妹回门为题,要一句《四书》,一句《诗经》,一句不拘子史古文,一句《西厢》词曲,合上一个曲牌名与一句《千字文》,说得不好罚一杯。”
阿美道:“哥哥太琐碎了。”
吉士道:“我纔出令,如何你先乱我堂规?快罚一杯!”
阿美吃了。吉士也饮了令杯,便说道:不待父母之命。殆及公子同归。日暮途远。倩疏枝,你与我挂住斜晖。这却是两同心。夫唱妇随。
阿美道:“哥哥第一句说错了,须吃一杯。”
吉士想了一想,说道:“我吃,我吃。”
交到蕙若。蕙若说:有故而去。曾不崇朝。黄仆欲题。却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锺。
看开着后庭宴。肆筵设席。
小霞未说,先自己笑道:“我肚里实授没有书卷,只诌得这几句儿,说了,姑奶奶不要骂我。”
阿美道:“说俗了一句,罚吃十大杯!”
吉士道:“你快说出来,我这里自有公道!”
小霞便说道:夫妇之不肖。要我乎上宫。止而享之勿宾。不知他那答儿发付我。禁不得花心动。器欲难量。
阿美飞红着脸,立起来,斟大杯灌他。众人都笑道:“该罚的。”
小霞饮了。小乔说:往送之门。孔乐韩土。忘路之远近。车儿快快随。
忽地送我入门来。藉甚无竟。
阿美说:“予将有远行。言告师氏。问征夫以前路。他说,小姐你权时落后。好教我意难忘。同气连枝。”
当下合席干了一杯。丫头换上酒菜,吉士道:“分韵不如联句。作得好的,公贺一杯,庸劣的自罚一杯。各人拿出良心天理来,不许争竞,临作时不许争先落后。”
因取过一张笺纸,说道:“原从我起,至美妹妹止。”
即提笔写下:榜蕊纔分蟾桂香,说道:“聊以免罚。”
蕙若即吟道:又吹玉管叶鸾凰。百年缡结苹蘩始,小霞忙接口道:九十仪多篚筐将。熨贴真教怀奉倩,阿美道:“施嫂嫂又说那一道去了,慢罚一杯!”
小乔道:“我也罚一杯。”
因吟道:嫌疑那复怨王郎。花生彩笔环眉妩,阿美吟道:案举春慵愧孟梁。不解烹雌伤寂寞,吉士也接口道:何当弋雁任翱翔。年方笄字随夫子,蕙若道:“我们只管填砌,总不入题,不要弄到头重脚轻,强必压主。”
吉士道:“正是入题时候了”。
蕙苦吟道:
礼拜姑嫜奉寿觞。饮饯藏阄嫌夜短。
小霞道:
分题刻烛引杯长。窥帘新月明环佩,
吉土道:“推开得好,时景亦断不可少”。
小乔忙接口道:
挂斗疏星挹酒浆。好趁一帆归梓里,
阿美道:
未谙三日作羹汤。此行不是怀韩土,
吉士道:“不过尔尔,我结了罢。”
拭目香雏慰北堂。
写毕,评道:“通首散漫,无甚佳句。乔妹妹‘酒浆’句推陈出新;美妹妹‘羹汤’句自然之极。各公贺一杯,余外不消罚得。”
于是各人斟上两杯。纔吃干了,只见巫云走来说道:“姑奶奶明早就要起身,大爷也不要再耽搁了。方纔姑老爷已着人来问过两次了。只是姑奶奶还该赏个脸,我也要敬杯酒儿。”
便斟上一杯送上。阿美站起来接了,说道:“又劳动巫姑娘,只是我吃得多了。”
因呷了一口,回奉一杯与他。吉士叫他旁坐,又饮了一回,方归房安寝。
次日,如玉夫妇回乡,只带一个家人、两名小子、三四个丫头仆妇,押着随身行李衣服,共六乘轿子,到码头下船,余外的都畜在家中照应。吉士送到码头回来,分付持帖请乌必元。
明日送行,再请温仲翁父子、李匠山、苗庆居相陪。那温家去的人转来禀说:“温少爷今早生下相公了,所以不曾来送姑爷,明日也不能赴席。转请大爷,后日洗三,今日就来领大奶奶回去。”
吉士因着人送了一份贺礼。又因冯刚补授了抚标中军,秦述明补了督标参将,吕又逵、何武俱受了碣石镇标游击,嘉应州知州时不齐题署了广州府,拜贺的拜贺,送行的送行,整整忙了十余日,只盼如玉到来。李匠山、姚霍武已定于十月初八日长行。
如玉直至初四日上省,又各家去拜望过了,与姚、李二人约定了,雇了两号大船,姚霍武同夫人秦氏一船,李匠山同如玉共一船。各人收拾行装,辞行拜客。
先是督抚公饯,次及司道,最后还有巴副将等一班武官。
不觉行期已到,吉士约了春才,雇一个大花姑艇,叫了戏子,分付苏邦、苏旺带了厨役,整备酒筵,先往花田饲候,自己随着众文武官候送。因申抚台自己亲身出城,所以这些送的官越发多了。姚、李二人一一申谢,先请申公回辕,再敦请各官上轿,方纔点鼓开船。吉士、春才就在李、卞二公船上。
倏忽到了花田,那花艇上戏子望见座船到来,早已鼓乐迎接。五人同过船来,吉士递过酒,入席坐定,便道:“姚老总戎此去未知荣任何方,便中祈赐一信。”
霍武道:“从前荷蒙许多台爱,还未报涓埃,倘有了地方,定当专人到府。”
吉士道:“先生到京,谅与妹丈同寓。就是李妹丈也该假满来京了。门生辞官之事,倘不蒙恩准,还求先生委曲周全。”
匠山道:“这个自然。就是我这意外之官,也须要辞得妥当。”
吉士又道:“卞妹丈春闱一定得意,但授职之后,亦当请假南还。不要说家母与舍妹悬望甚殷,卞太亲台更为伫切。”
如玉道:“小弟会试以后,不论中与不中,都要到家,堂上双亲还祈不时照应。”
吉士道:“这倒不消分付。”
匠山道:“人生聚散,是一定之势,是偶然之理,吉士何必恋恋多情。想着从前在此教授之时,不过四更寒暑。赫致甫骄淫已甚,屈抚台拙拗生性,都罹法网;岱云无赖,不必说他;春郎竟掇高魁,大是奇事;荫之、薇省与你三人,曾几何时,各干一番事业;又不意中遇着姚孟侯兄弟,闹到搅海翻江。我李匠山一生,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耳。”
霍武道:“兄弟若无苏先生与哥哥搭救,此时求为赫、屈二公而不可得矣。”
匠山道:“天下的事,剥复否泰,那里预定得来?我们前四年不知今日的光景,犹之今日不能预知后四年的光景也。总之,酒色财气四字,看得破的多,跳得过的少。
赫致甫四件俱全,屈巡抚不过得了偏气,岱云父子汲汲于财色,姚兄弟从前也未免好勇尚气,我也未免倚酒胡涂。
惟吉士嗜酒而不乱,好色而不淫,多财而不聚,说他不使气,却又能驰骋于干戈荆棘之中,真是少年仅见,不是学问过人,不过天姿醇厚耳。若再充以学问,庶乎可几古人!”
当日,众人饮至下午纔分手过船,吉士未免依依。匠山大笑道:“何必如此?我们再看后几年光景。”
举手开船而去。
(完)